看书阁 > 其它小说 > 温柔又幸福 > 第32章

深不见底的夜晚里,藏青色的天空宛如混凝土砌成的壁垒,与这个世界的人与物一同铸成密不透风的房间。目光不停地徘徊流转,却没寻觅到任何一丝透过缝隙的光。
泽琼蹑手蹑脚地蹲到瑛里身边。他双眼紧闭,原本浑身是刺、情愿动手不动口的男生也安静得像小动物。醒着的时候,他们满口粗野的咒骂,竭尽全力反抗要伤害自己的人。
她凑过去亲他嘴唇。严格来说,那不算是吻,只是接触而已。几分钟后,她又小心翼翼去碰他沾着血污的指关节,四肢着地,趴下身去亲他。
他却翻过手掌,用手心掠过她鼻尖,逐渐贴住太阳穴。瑛里抱住泽琼,承载她全部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轻轻拍打她的背。
天亮后,黎丰玮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孩子们渴望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度过漫长的人生。蒙受过的屈辱早已成为痛苦里仅有的救命蛛丝,经历过的伤害则是唯一能仰仗的经验。未来,希望,不说哪里有什么幸福可言,至少,不必要的希冀只会灼伤伤痕累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的心脏。
他原本睡觉就很轻,稍微有吵闹就醒来了。打开门,瑛里压低声音催促他了几句。一团混乱中,反应最惊慌失措的竟然是黎丰玮自己。听到有人来,一时间,他完全愣住了。明明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如今真的来了,却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枉然。
怎么叫都只看到呆滞的神情,瑛里忍无可忍,一耳光扇了过去。黎丰玮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钥匙!”瑛里骂道。
黎丰玮像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孩童,从令如流地转过身。想开灯,又被瑛里拽住了。不能打草惊蛇。他把将泽琼锁在水管上的钥匙、车钥匙和门钥匙全拿了过来。递过去时还因为惊慌,哆哆嗦嗦掉到地上。“别急。”泽琼在说话,这好像是她被关起来后第一次和黎丰玮说话。
被解开后,泽琼轻轻活动手腕。前面的门外已经有人了,只能改变路线,转移到后面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黎丰玮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下紧张说:“走院子的墙爬出去吧。那边很矮,我车停在那里。”
尽管是白天,屋子里却很暗。倏忽间,泽琼撞到了什么。窸窸窣窣中伸手去摸,那是纸袋。顶端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暗淡的光无缘无故落下,化成波浪状的肉类纹理。只一眼,她就辨认出那是什么。
瑛里恰好掉头回来找她:“快走。怎么了?”
泽琼摇摇头,手隐匿在阴影当中。
只不过是找人而已,并不是什么需要大张旗鼓大半夜过来追捕的情况。然而,对于封闭在自己小小世界来寻求安宁的那三个人而言,这一举动毋庸置疑是末日的降临,是他们无法揣度的海啸再度碾压而来。
他们的仓皇逃窜同样出乎外面的人的意料。
身体能力的优劣在这一刻展现无遗,泽琼助跑,跃上墙壁。瑛里推了一下,她立刻翻过去。瑛里也只不过往上攀,轻而易举,转眼间就纵身跳下。
黎丰玮借着树爬上墙,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使用过的电钻还在屋子里。脸部肌肉抽搐,一种冰冷的感情从心的裂缝里渗透出来。
他转身折返,撞到了重新爬上来拉他的泽琼。她被撞得向后仰,险些磕到头。黎丰玮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这么拼命地往回跑,跑,跑,什么看不见也听不见。
往回跑的过程中,他忽然有些迷惑了。记忆挤压脑海,刚才往后跌倒时,泽琼的面孔被溶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掺杂着惧色的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黎丰玮远去。
“我们走吧,”泽琼握住瑛里的衣袖,“他可能忘记带什么了。”瑛里止不住地回头,但最后,他还是坐上了驾驶座。
当他发动车子时,她骤然说:“他好可怜。”
“谁?”他试图让车子摆脱熄火的状态。
“他相信别人,而且想得到别人的理解。”泽琼断断续续地说,“黎丰玮。”
瑛里笑了一下,那是冷冷的、有点残忍的笑。她望着他,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车飞驰而去,经过门口时,瑛里确定自己透过挡风玻璃与梁率四目相对。五味杂陈的心情,不明所以的追逐与被追逐,肚子好饿,头也一阵阵的眩晕,冷飕飕的寒风击打面颊,鼻腔和咽喉疼痛难忍。他只能踩下油门。
车窗的摇柄卡住了,泽琼怎么拧也拧不动。瑛里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让她控制方向盘,自己俯身,干脆利落撞了一下。泽琼不会开车,好在只有短短几秒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关上窗,她握住车顶端的把手。
她忍不住问:“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爸爸怎么死的吗?”
“知道吧。”经过半晌的沉默,他目视前方,模棱两可地回答,“不然,当初刚逃出去时为什么不报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本该由凄绝的悲伤蠢蠢欲动,此时此刻,他们却只能感觉到濒临破碎的幸福。
曾经,在过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去看庙会。他们也被放出去了。瑛里教泽琼做捕鸟的圈套,藏进被冻得硬硬的草丛里,撒上充当诱饵的干米粒。泽琼太饿了,两眼发黑,路都走不稳,只好一个劲地吃雪。雪和泥土冻伤上颚,她开始发烧,他用衣服里里外外把她裹起来。
瑛里终于还是偷了“哥哥”的钱。那些钱大多是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泽琼都讳莫如深。他找到医生家里去,把门敲得哐哐响,再带着药跑回来。泽琼不住地喘息,做梦回到了家,却只被爸爸妈妈一通臭骂。她可能恨过瑛里,因为他她才遭受这样的对待,恨他不救她。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温暖的臂弯支撑着她起身。瑛里在说:“吃药。”
瑛里的脸上很少挨揍,可惜不意味着就能轻松些。即便流下了眼泪,他也会很快擦干。瑛里没说过,但这其实算是一种男孩子无聊的自尊心。当着泽琼,他不允许自己哭泣。他们之间没什么秘密,泽琼恨不得自己长在瑛里身上,和他共用一具身体。不论是偷偷把粮食放到灶上蒸熟的时候,还是在灌木丛中东躲西藏时,泽琼都紧紧地、一动不动地跟着瑛里,把手搭在他肩头,亦或是双臂缠住他的腰。
那两年多里,村里重新分过一次地。盛远道只能把埋好的尸体重新挖出来,另外找地方放。
那段日子简直就是噩梦,白森森的骨头、被包裹或不被包裹的五脏六腑、一张张模糊的脸不断膨胀,渗透了他们筋疲力尽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脑袋。
行驶在一望无垠的道路上,他们都清楚,这并不是变成大人的方向。这条路能通往过去吗?是否和他们曾经居住的村庄连在一起?修路的人们有多少死去了、就埋在他们住的地方?
他们不害怕穷困潦倒,也不担心生老病死,自始至终饥寒交迫,只想着在一起。这不是大人该有的样子。
永远,永远是孩子。
永远在一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车里充斥着一股烧焦的气味,泽琼不由得捂住鼻子。虽然闻不到,但瑛里也不由得回想起当初黎丰玮来修车时的情形。素昧平生的车紧跟在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眩晕产生的错觉,好像还有增多的趋势。
泽琼想要遏制住哭泣,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即便如此,无助的感觉还是侵蚀了肺腑。瑛里握着方向盘,露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了些什么。
车驶向护栏,猛打方向盘后偏移,轮胎与地面发出尖锐的响声。
最后是剧烈的撞击。
丁超和兰海心穿过医院走廊,无法考虑警察在场地争执,在病房外猛地刹车。医生和一名女警在里面,打过招呼后,他们得以走进去。
兰海心难以自持,扑上去抱住自己的女儿。泽琼坐着,缓慢地回应她。丁超也红了眼眶,交通事故的判定让他很不满意,没想到竟然连危险驾驶都够不上,又有太多人作证她没被胁迫。他义愤填膺地询问旁边人:“晶晶,那个把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的男的呢?不要跟他见面了,再让我看到他一定杀了他!”
泽琼没有任何反应。
“他受的伤比较重,不过也脱离危险了。”旁边有警察代为回答,“不过——”
医生得到信号,暂时将丁超和兰海心带到病房外,片刻后解释道:“这孩子本来精神状况就不太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兰海心已经泪如雨下,哽咽着回答:“是啊,是。”
医生继续说下去:“现在又受到了一些外部刺激。可能产生了一些暂时的选择性失忆。她不记得车上另一个孩子的事了。”
病房里和病房外都万籁俱寂。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口,能看到泽琼正在与旁边的护士说话。她笑起来,温暖又明亮。
医院的走廊上,有人迸发出解脱般难以言喻的恸哭。
泽琼并没有在当地医院停留太久。办好转院时已经入夏。她就读的学校刚好为了给高考提供考场放假,学校联系了日期,准备让老师和同学代表去探望。但县内竟然有人在高考时自首,一时间引发骚动,人心惶惶。
她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离开,他坐在轮椅上经过。
在幸福的茫茫人群中,他们看向彼此,短暂停滞,又错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