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点的山路还浸在浓墨般的黑暗里,龙安心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背篓里的刺梨鲜果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清冽的酸香。吴晓梅跟在后头,银项圈偶尔碰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脆。
"再走半小时就到公路了。"龙安心喘着气说。背带深深勒进肩膀,估摸着这筐得有七八十斤。前天摘的刺梨,特意选了九分熟的,果皮金黄中透着一抹红晕,是务婆说的"糖心刺梨"品相。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远处突然亮起车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歪歪斜斜地停在山路边,车身上"雷山—凯里"的字迹已经斑驳。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正倚着车门抽烟。
"两个人,加一筐货。"龙安心掏出皱巴巴的钞票。
司机瞄了眼背篓:"鲜果?加收五块行李费。"他吐了个烟圈,"最近查得严,超载要罚款的。"
车厢里挤满了赶场的乡亲,竹编的背篓、铁笼里的活鸡、用麻袋装着的山货,把过道塞得水泄不通。龙安心护着背篓挤到后排,发现座椅弹簧已经戳破了人造革,露出锈迹斑斑的铁骨。
"第一次去州里赶场?"旁边穿蓝布衫的大婶打量着他们,"鲜果得赶早市,去晚了压价压得狠。"
吴晓梅点点头,把背篓往腿间挪了挪。龙安心注意到她手指上新增了几道细小的伤口,是昨天采摘时被刺划的。
2
凯里民族贸易市场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几个戴红袖标的管理人员正在查验健康码,有个背着竹篓的老人因为不会操作智能手机,急得满头大汗。
"我来帮您。"龙安心接过老人破旧的按键手机,用自己的手机热点分享了网络。老人连连道谢,从竹篓里摸出几个野山楂塞给他:"自家山上摘的,泡水喝对胃好。"
市场里人声鼎沸,各色摊位像迷宫般延伸。龙安心跟着指示牌找到水果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十几个刺梨摊位紧挨着,金黄的果子堆成小山。收购商拿着小本子来回走动,时不时捏起一个捏捏,然后摇头走开。
"今年刺梨大丰收。"旁边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昨天最好的才卖九毛。"
龙安心心头一紧。他蹲下身,把背篓里的刺梨小心地摆出来,特意把几个品相最好的放在最上面。吴晓梅从包里取出块蓝布铺好,又拿出个竹筒,往果子上轻轻喷了些水雾。沾了水珠的刺梨在灯光下像镀了层金,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刺梨不错。"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子蹲下来,指尖避开尖刺捏起一个,"怎么卖?"
"一块五。"龙安心报出昨晚和吴晓梅商量的价格。
男子嗤笑一声:"小伙子,那边最好的才一块二。"他指了指不远处,"你这有什么特别的?"
3
"糖心刺梨。"吴晓梅突然开口,用镰刀剖开一个果子。橙红的果肉像宝石般晶莹,汁水顺着刀尖滴落,"甜度是普通的三倍。"
男子来了兴趣,接过半个果子尝了尝,眉毛微微扬起:"确实甜。不过"他压低声音,"你们有检验报告吗?现在超市进货都要这个。"
龙安心和吴晓梅面面相觑。这时旁边摊位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游客模样的年轻人正围着个卖苗绣的摊位拍照。
"纯手工的?"穿汉服的女孩拿起一个绣花钱包。
摊主是位苗族老太太,耳垂上沉甸甸的银坠子随着点头轻轻晃动:"我绣了四天,一百二。"
龙安心瞳孔一缩。同样的绣片在村里收购价才十五元,吴晓梅这样的好手一天能绣三个。
"给我来两个!"汉服女孩爽快地付钱,"发朋友圈肯定很多人问。"
皮夹克男子顺着龙安心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旅游区的价格,跟批发市场两码事。"他掏出名片,"我是黔东南特产店的,你们要是能稳定供应这种品质的刺梨,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龙安心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真品保证"四个字格外醒目。
4
中午时分,龙安心蹲在市场角落数钱。除去车费和午饭,净赚八十六块五。吴晓梅去隔壁摊位打听绣品价格还没回来,他摸出手机,拍了几张旅游区摊位的照片。
"问清楚了。"吴晓梅小跑回来,脸颊因为兴奋泛着红晕,"绣花钱包卖120,刺绣围巾380,还是机器绣的!"她翻开手机相册,"你看这个,和我们寨子的'蝴蝶妈妈'图案一模一样,标价299!"
照片里的绣框旁立着个小牌子:国家级非遗苗绣传承人作品。龙安心皱眉:"这是务婆的图案啊。"
"我问了,那摊主说是她奶奶传下来的。"吴晓梅咬着下唇,"可她奶奶是汉族,根本不会绣花。"
正说着,市场广播突然响起:"请所有摊主注意,下午三点有州文旅局领导视察,请保持摊位整洁"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不远处文旅局的展位。那里摆着精美的宣传册,封面正是苗绣和刺梨的图片。
"有个主意。"龙安心突然说,"我们把摊位挪到文旅局旁边去。"
5
挪摊位花了二十块钱"管理费"。新位置正对市场主通道,文旅局的蓝色展棚就在三步开外。龙安心把剩下的刺梨精心摆成金字塔状,吴晓梅则取出随身带的绣绷,现场绣起蝴蝶纹样。
"这样能行吗?"吴晓梅手指翻飞,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龙安心没回答,他正盯着文旅局的展板看。上面写着"乡村振兴""非遗传承"等标语,还配有穿着民族服饰的模特照片。照片角落的小字引起他的注意:服装由xx苗绣工作室提供。
下午两点半,市场突然骚动起来。几个保安小跑着清场,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挨个摊位检查。龙安心迅速把务婆给的晒干黄精片摆在刺梨旁边,吴晓梅则把绣到一半的蝴蝶胸针别在衣领上。
视察队伍浩浩荡荡,为首的领导边走边听汇报,不时点头。走到文旅局展位时,龙安心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用苗语唱起了务婆教的古歌片段。
领导果然被吸引,转身朝他们走来。龙安心心跳如鼓,继续唱着,同时指向吴晓梅手中的绣绷。记者们的镜头立刻转了过来。
"这是"领导饶有兴趣地问。
"苗族古歌里的蝴蝶妈妈图案。"龙安心切换成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我们想用传统手艺帮助乡亲们增收。"
领导满意地点头,对随行人员说:"这才是真正的非遗传承。"他转向镜头,"乡村振兴,就是要让传统文化活起来、火起来!"
闪光灯接连亮起,龙安心看到文旅局工作人员的脸色变了。
6
视察队伍离开后,他们的摊位立刻被游客包围。
"这就是电视上说的苗绣?"
"刺梨怎么卖?"
"能合影吗?"
一个戴渔夫帽的摄影师挤到最前面:"我是《民族地理》的,能采访你们吗?"他没等回答就举起相机,对着吴晓梅的手部特写连拍数张。
龙安心趁机把刺梨价格提到两块五一斤,不到十分钟就卖光了。有个穿冲锋衣的大叔甚至预定了二十斤,说要带回北京送人。
"你们应该注册商标。"摄影师递来名片,"现在市面上假苗绣太多了。"
吴晓梅正在教几个女孩简单的绣法,闻言抬起头:"怎么注册?"
"先去工商局,然后"摄影师的话被一阵骚动打断。
文旅局的工作人员带着保安走了过来:"你们哪个村的?有摊位证吗?"
龙安心掏出早上办的市场临时证,那人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别在这儿捣乱,要卖货去批发区。"
"我们没捣乱。"龙安心直视对方,"就是正常卖自家产的"
"行了行了。"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收拾,领导要回去了,别挡道。"
摄影师想说什么,被同事拉住了。人群渐渐散去,龙安心蹲下身收拾所剩无几的刺梨,发现下面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有意收购传统苗绣"几个字。
7
回程的中巴车上,龙安心数了数今天的收入:刺梨卖了二百四,还有三个临时接的绣花小样订单,收了六十定金。扣除成本,净赚两百出头。
"比预想的好。"吴晓梅小声说。她正借着车窗外的暮光,绣着答应给摄影师的小样。
龙安心没说话,盯着手机里拍下的文旅局展板照片。放大后能看到角落里的小字:合作热线、招商邮箱他突然有了主意。
"晓梅,你记得务婆唱的那首《蝴蝶妈妈》全本吗?"
吴晓梅手指一顿:"记得七八成吧,怎么了?"
"我在想,"龙安心压低声音,"要是我们把古歌和绣品包装在一起,配上故事"
车突然一个急刹,前排背篓里的鸡扑腾起来,羽毛混着尘土在车厢里飞舞。司机骂骂咧咧地下车查看,乘客们纷纷探头张望。龙安心趁机凑近吴晓梅耳边:"就像今天那个摄影师说的,得让人知道什么是真的。"
吴晓梅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手中的银针在布料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针脚。
8
回到寨子已是深夜。务婆家的灯还亮着,老人正在火塘边分拣药材。听完他们的讲述,务婆从里屋抱出个樟木箱子。
"我年轻时的嫁妆。"她掀开箱盖,里面整齐叠放着十几幅绣品,最上面那幅正是完整的蝴蝶妈妈图案,足有桌面大小,色彩艳丽如新。
龙安心倒吸一口气。这样一幅绣品在旅游区恐怕能卖上千元。
"不是让你们卖。"务婆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是让你们记住真东西长什么样。"她粗糙的手指抚过绣片,"现在的年轻人,绣花不念古歌,绣出来的蝴蝶没灵魂。"
吴晓梅小心翼翼地捧起绣片,对着灯光细看。龙安心注意到图案边缘有一圈奇怪的符号,像是文字又像是花纹。
"这是什么?"
"古歌的调子。"务婆突然哼唱起来,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每个符号代表一个音,我奶奶教的。"
龙安心心头一震。他突然明白白天的文旅局展位为什么让他不舒服——那些精美的宣传册上,只有图案,没有故事;只有商品,没有灵魂。
"务婆,能教我们完整的古歌吗?"他听见自己问,"包括这些符号的意思。"
老人没回答,只是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焰蹿高的瞬间,龙安心看到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9
第二天清晨,龙安心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气喘吁吁的吴小勇。
"快看手机!"他举着屏幕几乎戳到龙安心脸上。
那是一则本地新闻:《州文旅局调研传统非遗传承》,配图正是昨天他们在市场的摊位。照片上,吴晓梅低头绣花的侧脸被拍得格外清晰,银针和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让人惊讶的是,新闻里居然提到了"凯寨村传统苗绣"。
"你们出名了!"吴小勇兴奋地手舞足蹈,"刚村长来说,明天有电视台要来采访!"
龙安心盯着照片角落,那里隐约可见文旅局工作人员难看的脸色。他正想说些什么,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我是州民族工艺品公司的。"电话那头是个甜美的女声,"看到新闻对您的绣品很感兴趣,想谈下合作"
龙安心走到院子里,晨雾中的刺梨苗已经比前几天高了一截。嫩绿的叶片上挂着露珠,在阳光下像无数颗小小的钻石。他想起昨天回程车上那个模糊的想法,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
"晓梅!"他朝隔壁喊道,"带上务婆的绣片,我们去趟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