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卿验完了尸,站起了身,又去那疯妇的屋里转了几圈,查看了一番大致的情况,心中有了一些计较,但脸上却不显露分毫,脚步一转出了屋,回到了院子边屋檐下,而待她回来后顾盼与生姿则已有眼力地为她打来了干净的温水和毛巾,伺候着宋卿卿洗手去去污气。
净完手,又喝了口茶,歇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宋卿卿这才有了时间将目光放到了院边烈日下跪着的那一老一少。
坦白来说,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宋卿卿不难发现尘晚确实是个生性冷漠的人,长得就不似凡尘烟火,更何况其脾气,于尘晚而言,她似乎没有多少伦理纲常,是以,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为后辈这番叫一个六七十的老者跪那有什么不妥。
宋卿卿脾气是出了名的温和,但却不是个软心肠,她观过那女尸死状,又看此前那唐荣全所做所为,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别的不说,尘晚此番作派虽是跋扈了一点,但是真挺解气的——她可不喜欢这种倚老卖老的人,有话干嘛不能好好说呢?
想是这么想的,但她与尘晚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多看了那唐荣全两眼,而尘晚见此便开口道:“跪过来。”
是对那唐荣全说的,语气又冷又傲。
于是那唐荣全便又叩了个头,弓着身子跪地走了过来,拱手作揖道:“…老朽,老朽见过大人……”
虽是临冬但跪在太阳底下一个多时辰也不是好受的事,且那唐荣全年纪本来就大,身子又不甚康健,如此一番折腾,他说话的声音都抖了。
而尘晚却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背着手冷冷道:“年纪,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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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草民唐荣全,今年六十有一,是启泽十一年的童生,籍贯是雍州阆县唐家沟青苔村。”那唐荣全还想一口一个“老朽”之类的话对着宋卿卿二人拿乔,却不料被尘晚那双单凤桃花眼如死鱼一般的眸子一扫,顿时乖乖改了口,自称了“草民”。
不敢再仗年纪卖弄了。
启泽十一年的童生?
宋卿卿在心里算了一下,顿时一惊,那岂不就是三十年前的事?
三十一岁了才考中童生…?照理说几十年前的科考没那么难啊。
尘晚个子太高了,加之唐荣全是跪着的,是以,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半垂着眼,眼神凉薄又没生气,跟瞧死人一样,听后没表情道:“死者,信息。”
唐荣全微微哽了一下,大约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官着实难伺候,可敢怒不敢言,只垂着花白的脑袋回答道:“…男的是唐升河,是汀五家的儿子,今年三十二岁了,尚未娶妻,今个中午回来发现他被…死了,那便是发现他尸首的地方。”他指了指院中左侧的那间大厢房,说道,“那是他屋,中午的时候…唐五家媳妇儿被我们带回来时一推门就看见升河躺那了。”
血从床榻上到地上,流了一地,已然变黑。
宋卿卿看过了现场,发现血量是呈喷散状撒在地上与床榻上的,其中床榻内侧血量最多,而床是正对屋门。
“…升河,升河小名叫豆豆。”唐荣全完全没重点的解释道,“他小的时候身体不大好,瘦如豆芽菜,是以,他妈才为他取了这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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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看着就要扯些什么有的没的的乡村故事了,听得宋卿卿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是太吵了点,这老头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又拖又绵,现下再一抖,真是让人觉得耳朵疼,她都尚且如此了,更何况是耐心本就甚为不好的尘晚,只听了前半句就便直接打断了唐荣全的话,问重点:“唐升河,为何无妻?”
乡中男丁,无论是否有功名在身,本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一般弱冠年纪上下便已然成亲有妻有子,而唐升河三十又二了却仍未娶妻,虽身有残缺,但观他穿衣打扮,看着也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人,若是有心想要娶妻,不至于会光棍到如今。
除非还有着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
闻言,唐荣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但未敢表露出来,只低头说道:“升河他有驼背…且家贫……一般的姑娘家,不愿嫁过来。”
听上去确实是个理由,但不知道为何唐荣全答的有些含糊。
宋卿卿发现了,当即便微挑了下眉,然后看向了尘晚,而尘晚则撩了下薄凉的眼皮,看懂了她的意思,顿,她垂下眼,又问:“唐汀五一家,为何被逐族?”
乡下人极为重视宗族亲情关系,基本上一个村便是一个大家族,族中之人,互帮互爱,比亲兄弟还要亲,根本是非观念不分,有的时候杀人放火甚至都要互相打掩护,是以,像唐汀五这般被逐出族谱的才会极为罕见。
“……”唐荣全脸色僵硬了一怔,大概没有想到尘晚这么快就会问到这个问题上来,只能答道,“回大人的话,他家,他家…犯了些错……是关于宗族之事,族门不净,恐会辱了大人耳……”
他以为自己这般搪塞定会引起尘晚的不满或是深究到底,却不曾想尘晚听后竟没多问,而是反而问起了女尸的情况:“女尸信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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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全顿觉松了口气,连忙回答道:“女尸,女尸是汀五家的七姑娘,名生南,今年有二十一…二十五六了吧?”
“尚未婚配,手脚很是勤快利索,平日里下地做活都是她,夜里还会做些女红,集市的时候拿去卖。”
“几时发现她死讯?”尘晚问。
“回大人的话,是今个辰时左右,天将将亮的时候,是唐五她媳妇儿先发现的,约么是起来叫…叫三丫头起床发现的。”这句话明显有些不通畅,但尘晚却没说什么,只道:“唐生南未婚配?”
唐荣全怔了一下,大约没想到尘晚最在意的竟是这一点,心下顿时对这个面冷的女官有了一些轻视,但回了神又立刻答道:“对,尚未婚配。”
宋卿卿瞧了一眼,尘晚便又问:“唐汀五家中子女几人?”
“七…七个……三子四女,”唐荣全答,“早夭二子,其余皆养大了。”
尘晚便冷笑了一声:“那还有三女呢?”
“俱已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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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晚追问:“出嫁之时,年方几岁?”
唐荣全这回不说话了,而尘晚声音越发地薄凉:“未满十八,是与不是?”
“……是。”唐荣全越发的有些丧气了。
宋卿卿起先不知道是为何,后来被身旁的顾盼提醒了一下才记得起来在上梁国内是禁止人口买卖,为此朝廷也算是大费苦心,甚至为了避免有的黑心父母打着婚姻的旗号随意发卖子女,还规定了子女须得女十八,男二十方可成婚,若有违背,无论是否是情有可原,皆父母罚三年,迁一年,当地直属长官罚一年,杖二十,贬一级。
且因胁迫,欺骗等手段成亲者可上报至当地衙门立案,经核实予以撤销。
正是有了这种强硬的处罚方式上梁国才将延续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人口买卖风气扼杀了下来,男女地位平等差异逐渐变小,为推行新政起了前置作用,更为上梁国的后来发展打下了结实的基础。
是以,尘晚问这话旁人不懂,但身为青苔村村长的唐荣全不会不懂。
上梁国,呀呀学语的幼童最先读的书便是《生律启蒙》与《上梁律》,后者虽不如前者那般朗朗上口,简单好记,却也会被夫子先生们一条一条的拆散了念与学子们听,以求背下。
懂不懂其间含义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他们背下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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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全是童生,不会不知道上梁国的律法对姻婚的规定。
尘晚看唐荣全的时候脸上是越发的没有表情:“《上梁律》卷三,第十七条,背。”
唐荣全没想到自己都六十来岁了,居然还有被人当众教考的一天,顿时磕巴了一下,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凡,凡女者,年芳满十八允婚配,违者,亲罚三,迁一,当地,当地……”后面的话还没有背完他便明白了尘晚的用意,还好不是个蠢出世的王八,到底反应过来了,是以,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当场便对着尘晚猛地磕头求饶道:“大人在上,这,这草民…草民这也是没得法子,咱们青苔村本来就穷,这些后生们都讨不到媳妇儿,家家户户都要绝后了,只有换亲,换亲才能让村里的男丁娶到媳妇……我,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瞧这十里八亲的村民都绝后吧?”
说着又是磕了几个响头,他本就是花甲之年,又爱咬文嚼字拽文墨,且这番把整个村子都拉了出来以道德来此绑架的摇尾乞怜之状真是令人不耻。
归根结底,他想的便是法不责众这一说,最好能和稀泥了。
——毕竟尘晚再面冷心硬的,那总不能把他们整个村子都拿女儿换过亲的人挨个挨个处罚了吧?
刚这么一想,唐荣全便听见尘晚对站在一旁的下人们问道:“衙门的人来了吗?”
一小厮答:“回答大人的话,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去,约莫着快到了。”
唐荣全愕然抬起头,十分诧异地看着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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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官…当真要这般铁面无情吗?
“汝年三十方中童生,可观我朝科考公正。”正在心里恐惶着,唐荣全忽冷不丁听到尘晚如此说道。
“却也能中。”尘晚又道,“亦可观科考尚未绝对公平。”
唐荣全愣了一瞬,好大半天后他才反应了过来对方是在讥讽他学识浅薄,连最为简单的律法都背不清楚。
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是一介平民,但被尘晚这般小了几十岁的人当众如此讥否嘲笑,唐荣全再心胸宽广也受不住,更何况他本就不是大度的人,是以,顿时便涨红了一整张脸,气得嘴唇直哆嗦。
在场的人都被尘晚如此直白的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歹那也是一村之长,又是六七十岁那么大的年纪,这位大人说话倒真是不客气,偏偏还说的这么…阴阳怪气又直白易懂。
…三十岁才考了个童生,可见确实是没有读书科考的天赋,而尘晚还要如此说,真是活生生能把死人给气醒了。
众人皆想笑不敢笑,却也只有宋卿卿一人当场笑出了声:“呵……”
声音如粼粼翠玉,清脆悦耳,惹得如尘晚那般薄凉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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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生花。
明眸皓齿。
宋卿卿亦是坦然地回望着尘晚,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生有意思,模样长在她审美上也就算了,偏偏说话还这么让她喜欢,如此冷漠刻薄又嘴毒的美人儿真是世上少见,让她越看越心生欢喜。
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若是这个人能属于自己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起便像那春日里忽然在荒地上生根发芽的野草,一下从那阴暗的地底探出了头,逐渐延烧至整个心房,看尘晚的目光更是越发的炙热了起来,眼里跳动的光芒是眸光中拥有的那个人最渴望的存在。
“……”
顿,尘晚回收了目光,她知眼下不是相诉衷肠,相表心意的好时机,她还需等待,仍需等待。
最优秀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她从来都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猎人,这世间,没有她得不到的……除了——
敛起情绪,尘晚继续审问唐荣全,“汝乃村长,发现命案后为何不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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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情动作看起来仍与先前一般,但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在她的袖口中,她的指尖扣在了自己的掌心,强压住自己狂跳的脉搏,克制住想要去占有的心。
她需要足够的耐性。
四年已然过去,她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也没有什么能能再失去了。
她要重找回所有的一切。
“…回答大人的话,不是草民不想报官,实在是此案来的蹊跷,前几日的时候唐五他媳妇儿又去了紫山庙去祭拜,草民当时发现了便已然呵斥了她,可她仍神神叨叨,还念叨着什么眼睛,什么纸人,草民当时正忙于家中琐事,抽不出身……”
尘晚不耐烦道:“讲重点。”
唐荣全被这一打岔,口水一哽,当场便咳的脸都胀红了。
而宋卿卿没忍住,差点又想笑出声。
她真是越看尘晚越喜欢,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如此的让她欢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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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脾气,这耐心,她喜欢。
唐荣全:“……这都是紫山姥姥显灵了,昨个夜里兵子家媳妇儿便有看到唐五家有鬼影,披肩散发,脚步虚离,一晃眼便消失在了夜里,今个一起来唐五家便死了人……大人,这真的是紫山姥姥显灵了。”
尘晚没说话。
唐荣全以为她不相信,又道:“真的,唐五家媳妇儿去紫山姥姥庙许愿了,那日还有村中的人看见她家篱笆外系着紫色的布条,那是紫山姥姥的印记…只要系在谁家谁家便要死人。”
尘晚冷笑道:“汝的意思是,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还有如此闲情逸致来世上作恶?”
她讥笑道:“吾从不信鬼神之说。”
宋卿卿闻言一眨眼,心想,这话说的倒也太过绝对了一点,这世上的事本就是没有定性的,既然天下都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看龙脉,观龙脉,定天下,那又怎么证明这世上没有鬼神呢?
毕竟谁也没有死了又活来过,既是如此那死后能不能成鬼也就两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