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词彻底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天以后。
让他感觉意外的是,他醒来后并不在宫里,却也不在裴府,抬头看,四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裴词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窗外天光正明亮着,屋外光影晃动,他偏过头,看到一支斜斜伸进屋里的翠绿青竹。
竹影晃动着,十分好看,屋里的温度也十分舒适,裴词抿着唇,能感觉到,虽是夏日,无冰无水,但气温异常温凉适宜。
四周无人,裴词缓了一会才撑着身体慢慢起身,他的双腿发软,无法移动太远,想了想,干脆坐在床边吹起风。
不知吹了多久,因为喉咙疼痛,说不出话,他无法向外求助,只能先坐着等一等。
不知等了多久,后来是有个进来点香的小宫女听到动静,觉察不对,走过来看了看,看到醒来的裴词,她惊叫一声,转身跑出去。
裴词看着她,推测情况可能比自己原先所想更严重一些。从小宫女一闪即过的面容上,他看到许多种复杂的情绪。
后来屋里一下子涌进来一大堆人,叮叮当当好一番嘈杂声。
他们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裴词身边的位置一下子变小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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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看着他们,又左右看看,始终没看到眼熟的人,最后只好微微抬头,看面前的江远。
江远是小宫女出去报信后,最先跑进来的,但他进来后便眼睛红彤彤看着裴词,偷偷的掉眼泪。
裴词看着他,原本想问一些东西,但他哭的可怜,便又问不出口,等了一会,等来了神色匆匆的江林生。
江林生神色异常疲惫,仿佛苍老许多,他看到裴词,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直到裴词看回去,他才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说着,眉头皱紧了又松开。
裴词从中看出来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
“怎么……了?这些天……可是……发生了何事?”裴词看着江林生,嗓音沙哑,他摸了摸喉咙,十分费力才发出声音。
发觉他不舒服,江远半跪着给他擦手,江林生往一边倒茶,边试着温度,便低声跟裴词简单说了说这些天发生的事。
据说那一日谢凉突然失魂,吓坏了一干人等,太医们轮番来问诊,却通通束手无策。
到最后,还是有人敏锐,觉察状况不同寻常,请示了周澜深,匆匆寻来了天元寺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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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寺是北疆国寺,住持颇有本事,他赶来,听了众人描述,迅速判断出谢凉并非疾病,而是失魂。
帝王失魂,与普通人不同,住持说,需得尽快进行祭礼,问告神明,以免苍生动荡。
此时谢凉情况未明,但好在大变刚过,无人敢有异动,有周澜深同玄甲卫压着,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
当祭礼准备好时,天不过刚亮。然而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等待结果的时候,谢凉竟自己好了。
他抱着昏迷的裴词,从大殿中走出来,神智清明,衣发凌乱,脸色阴沉的要命。
江林生不过刚松一口气,便又得提起一口气,惊疑不定看他怀中神色安稳,仿佛睡着,却一动不动的裴词。
下一秒,江林生脸就青了。
他听不到裴词的呼吸声。
谢凉御下极严,赏罚分明,他虽专断,平日里却很少对身边人做什么,那一天,却差点一刀砍了周澜深。
他问周澜深为何要带裴词回来,周澜深跪在他面前,张张嘴唇,说不出话,只觉得十分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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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再后来,是江林生拖着老命,求他说住持可能有些办法,才勉强留下周澜深的命。
江林生说,那一日上京的天都是阴沉的,人人自危,皆因天元寺住持平日里轻易从不出山,此次是国本动荡,方才破例而行。
但听闻谢凉无事,他便不欲掺和太多俗事了,任由众人如何相劝,也执意离开,对其余事不为所动。
这件事,江林生至今提起来还在纳闷:“奴才也想不通,住持原本面似冷铁,无论如何也不为所动,后来见了您一面,不知怎么,旁人没说什么,他便自己改变了主意。”
江林生说,住持见了裴词,面色忽然一变。
他转头看谢凉,道裴词本不是此世之人,早已应该离开,如今还在,是被强留。
谢凉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没理他,只攥着裴词的手不说话。
住持见他不听,叹了口气,又缓声道,那陛下可知道裴相何至于此?他本是温善之人,却不得不欠了您的情分,若非如此,今日的业报,也不该他来承受。
他这么说,谢凉的脸色便忽然难看起来,他攥紧了裴词的手,复又松开,冷冷对住持道:“所以,你想让我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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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闻言,沉默片刻,凝视了谢凉许久,最终却摇头道:“这不是我能决定,只是陛下,您要记得,一切皆因您的一念而起,往后好与不好,却都不会是您来承受。”
这句话几乎是威胁了。
江林生当时也在一旁,虽听不太懂,也止不住冷汗直流,想着依照陛下的秉性,这事可不好收场。
不想谢凉听了,顿了一会,满身尖锐竟反常的一点点软化下来。
他握着裴词的手指,漆黑眼眸一眨不眨的看住持,良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救他。”
然后便是如今裴词知道的一切。
住持说裴词魂魄不稳,需将他带往行宫修养。
因为四地行宫是北疆最接近地界的地方,裴词的魂魄在外徘徊着,因而迷途,他在这里,能看到回来的路,看到了,自然会回来。
这一等便是近两个月。
两个月来,裴词没有呼吸,也没有知觉,每日安静躺着。但奇怪的是,他的面色始终红润,皮肤也很柔软,就像睡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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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没人再怀疑住持的话,而为了避免裴词游荡在外的魂魄被惊扰,谢凉下令,不许旁人过多打扰,于是连清扫都选了动作最轻柔的宫女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也是裴词身旁无人的原因,直到今日他醒过来。
江林生说着,裴词听的十分安静,他喝了许多水,感觉嗓子舒服很多,说话也流畅起来。
抿了抿唇,他微微垂下眼,环顾四周,低声道:“他在哪里,为何……?”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他醒来已经大半天,进来忙碌的人换了好几轮,谢凉却始终没有出现,裴词不得不承认,想起很多东西后,他此刻有些想见对方。
他们两个,不是等待就是寻找,时常错过,却又非要强求。如今既已求到,裴词便也……不愿纠结太多。
事情可以过后再理,问题可以过后再问,这样一圈兜兜转转之后,他忽然只是纯粹的想见一见谢凉,告诉对方一些东西。
江林生不知裴词所想,听到裴词的问题,他拧了拧眉,脸色忽的变得奇怪起来。
裴词疑惑看他,他才轻咳一声,回道:“住持说……您的离魂之因不在您自己,想要帮您,需得……需得陛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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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些时日,朝会之后,陛下便时常修身养性,去佛堂里抄写经文,如今怕是……还没抄完。”
江林生说的平静。裴词握着杯子,却听的简直愣住。
或许没有人比裴词更了解谢凉。谢凉性情冷淡,看似对一切漫不经心,实际骨子里狂妄且傲气。
有朝一日,他低下身,选择去求神拜佛,抄诵经文,这是裴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事。
无怪乎江林生神情奇怪。只怕朝堂上一干臣子听到,是会怀疑天上是不是下红雨的程度。
裴词垂着眼,轻轻捏了捏鼻梁,他低下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缓了会,才揉揉依然没有力气的双腿,对江林生道:“我去看看他。”
“这……您……”江林生声线不稳,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弯腰轻声道,“不若让我再唤人请一请?应当快了。”
裴词看着他,摇摇头:“不必了。”顿了顿,又抿唇轻声道:“我想看看。”
四地行宫是与上京全然不同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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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落的亭台水榭,交叠的溪水连廊,虽总有人说这里建立时仿制上京王城,实际这里更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江林生不放心,带着许多人护着裴词,直到到了谢凉抄写经文的佛堂外,才噤声止了脚步,对裴词摇摇头,示意其他人不能往前。
住持临行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这一小块区域便成了禁地,谁也不能打扰。
裴词披着外衣,头发因为匆忙,松松绑在身后。
他看一眼面前空旷寂静,沐浴鸟鸣和阳光,仿佛带了一些圣洁味道的佛堂院落,点头的动作都放轻许多,示意自己知晓。
他抬步进去,声音很轻,因为平素无人前来,佛堂的门扉并未闭合,裴词站在门前,便能够一览无余其中景象。
谢凉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衫,仅仅袖口缀着金色纹路,坐桌案前,低眉垂目抄写什么。
他的鼻梁很挺,然而轮廓锋利,佛光下,显得俊美而凌然。
他写字很慢,然而神情十分平静,一点没有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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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看着,没有再往前打扰他,只在门口站,略一垂目,看到他移动的手腕上绑一串东西。
裴词定神,发现那是一串棕色佛珠,被打磨的十分光滑了,似乎很得主人看中。
裴词怔神,忽然有片刻失语。
在他的目光里,谢凉的神情依旧十分冷,他的腕骨瘦而有力,于是整个人都锋利的不像话。
然而他在腕骨上绕了一圈佛珠,佛珠圆润,神圣又朴素。仿佛布满獠牙的猛兽俯下身躯,心甘情愿被度化收服。
这样强烈的具有反差感的画面,将裴词冲击的不成样子。
他好一会说不出话,直到谢凉写完了手中的东西,若有所觉,抬头看他,在熟悉又有哪里不同的目光里,裴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抱歉……”裴词听到自己说话,说的是,“那时候,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的。”
那些错落在时间里的承诺,经过一遍又一遍遗忘和清洗,仿佛能够若无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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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其实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但是说出来后,他心里慢慢慢慢的酸胀起来。
看着谢凉,被对方一错不错的目光注视着,裴词心口一疼,声音忽然就哑了起来。
“是不是等了很久?对不起。”
裴词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行宫的天光极其明亮,风一吹,有不知道名字的花扑簌簌落下来,掉在他的肩膀上。
谢凉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笔站起来,沉默走到裴词身前。
裴词看着他,任由他抬手拿下自己肩头的落花,用一种极度痛苦又极度执着的目光看着自己,微微低头,吻上了自己的唇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