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初春算是一年当中比较舒服的时节了,万物复苏,花红柳绿。
德妃出了月子,终于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分外用心地开始妆扮自己了。
尚宫局和皇商们供给宫廷的东西也往往适应时节,譬如说内宫里,春夏多有金饰,秋冬多有玉饰,而所用服制衣料,也是春夏明快鲜妍,秋冬雍容庄重。
阮仁燧这天一觉睡起来,就见寝殿里已然成了彩虹色的海洋。
成匹的衣料被挂在屏风上,茜色,绯红,鹅黄,柳青,月白……
他阿娘像只蝴蝶似的,快活地在其中翻飞着。
此时她肩头上围了一片鲜嫩的青绿,里头铺的却是嫩色的浅粉,红绿映衬,分外鲜活。
乳母钱氏看他看得目不转睛,便将他抱起来上前一点。
德妃瞧见他了,还问他呢:“两种相反的颜色一起穿,格外好看呢,岁岁,你说是青绿色在外边好,还是浅粉色在外边好?”
阮仁燧还在想哪个好,然而德妃压根也没有指望他给出回应,她就是顺口问一句罢了。
掌衣女官含笑侍立在旁边,眼瞧着德妃欣然地对着镜子转了好几个圈儿,而后快活不已地道:“两种样式都做一件!”
宫里边人的喜好都是不一样的。
太后娘娘很少会耗费心思在衣着上,每年都是千秋宫的女官们依照旧例操持。
圣上这一点倒是像了母亲,也不是很看重这些。
贤妃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
德妃偏好鲜妍。
朱皇后喜爱华贵明丽。
到了三月,飞鸟开始鸣叫的时候,凤仪宫的宫人们发间都多了一支响铃金簪,行走时如清泉泠泠作响,相隔数步就可以听到。
德妃心里边有亿点点酸,悄悄跟儿子嘀咕:“她可真有钱!”
金簪给了宫人们,就算是赐下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凤仪宫那么多人呢,朱皇后不仅赐了宫人们,同时也厚赐了内侍,略微一算,就知道这是个多么庞大的数目了。
因为这笔钱不是宫里出的,而是朱皇后自掏腰包,也没人能说什么闲话。
德妃也有钱,但跟出身定国公府的朱皇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阮仁燧对德妃的话深以为然——因为朱皇后就是挺有钱的。
高皇帝开国时,设置了十二家公府,世袭罔替,其中头四家镇、安、宁、定的地位格外尊崇,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虽然排行
除此之外,还要问贤妃都给乳母们安排什么吃食,孩子约莫什么时候长牙,什么时候可以给他吃点东西,有没有什么小儿须得避讳的谶纬……
贤妃养孩子很精细,大公主很少生病,在同龄的孩子里边,算是很健壮的那一种了,在德妃眼里,当然是很好的学习对象。
这天外边夏侯太太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筐羊桃(猕猴桃),品相极好,自己没舍得吃,让人进到宫里去了。
德妃听了不由皱眉,让人出去传话:“我这儿不缺吃喝,外头家里得了什么,先自己尽着吃用了,再来想我也不迟。”
又让人把先前圣上赏赐的衣裳料子和宫花送出去给妹妹:“弟弟也就罢了,女孩儿是得多见见东西的。”
对着那筐羊桃端详了会儿,还是让人分了几份,太后娘娘那儿,圣上和朱皇后那儿挨着送了。
末了,又想到这段时间没少去麻烦贤妃,就让人也送了些过去。
宫人去了一趟,不仅带回了贤妃的感谢,还带回了九华宫的热闹。
“贤妃娘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少见地也生了气呢。”
德妃不由得支起耳朵来:“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宫人说:“大公主从梳妆台上偷拿了盒胭脂,把贤妃娘娘养的那只白毛狗给染红了……”
贤妃倒不是真的很生大公主的气,毕竟女儿只有两岁,缺少对于世事的认知,更多还是气保母们一味地纵容公主,过分地顺从她。
阮仁燧在旁边支着脖子听动静,这会儿八卦听完,也就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德妃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小孩子嘛,顽皮一些也是有的,哎,贤妃姐姐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看不开……”
阮仁燧不由得扭头去看了他阿娘一眼。
别笑话人家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再大一点,阿娘你肯定比贤妃娘娘好笑……
阮仁燧快六个月的时候,就能稳稳地坐起来了。
德妃很高兴——比大公主早哎!
也是在这之后,他地往偏殿去躺下,晚点等他阿娘揣着他回宫了。
他叫乳母抱着,位置也高,就在那个哈欠要被酝酿出来的时候,忽然瞧见大公主警惕地往贤妃那边张望了一眼。
阮仁燧心头一动,心想,大姐姐这是想干什么?
那边贤妃好像察觉到了女儿的视线,再看一眼她面前摆着的烧制成小熊模样的餐盘,微笑着告诫她:“仁佑,你现在还有一点咳嗽,太医给开了食养的方子,不可以把萝卜挑出来不吃哦。”
大公主松鼠一样圆嘟嘟的小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
她用叉子戳着汤碗里的萝卜,郁郁地说了声:“哦!”
阮仁燧:乐。
难怪不想挨着贤妃娘娘,而要去找朱皇后呢。
原来是想偷偷把萝卜挑出来不吃!
大姐姐小时候还怪可爱的!
那边德妃还在跟贤妃说话,期间大公主苦大仇深地把汤碗里几块稍小些的萝卜吃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块最大的了……
松鼠公主看起来更苦大仇深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双筷子,动作迅速地夹向了那块萝卜……
是朱皇后。
松鼠公主看朱皇后的眼神,好像是看见了一棵挂满坚果的巨树!
就在这时候,贤妃将要转头,眼见着就要瞧见这一幕了!
松鼠公主手足无措,面露惊慌,关键时刻,阮仁燧大叫一声:“啊!”
满殿的人都看了过来。
德妃赶忙站了起来,伸臂抱他:“怎么啦,岁岁?”
贤妃也随之将目光投了过来,没能瞧见方才那萝卜的最终归属。
阮仁燧起初还在欣慰于替大姐姐转移了贤妃娘娘的目光,哪知道下一秒他就被放在一张清空的桌子上当众扒光了……
阮仁燧:“……”
他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看着屋顶的龙凤彩绘。
这可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
家宴上的事儿,最后是虚惊一场。
德妃松了口气,也没多想——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忽然间大喊大叫,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傻乐。
想到这儿她忽然间一顿:怎么感觉跟傻子似的?
手臂上浮起来一片鸡皮疙瘩,她摇摇头,赶紧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松鼠公主把自己圆圆的腮帮子往朱皇后那儿靠了靠,小声问她:“朱娘娘,弟弟刚才是不是在帮我?!”
朱皇后少见地有点迟疑。
这功夫,大公主已经自顾自得出了答案:“一定是这样的!”
阿娘马上就要发现她少吃了一块萝卜,弟弟却在这时候大喊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不是帮她,是在帮谁?
松鼠公主小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弟弟这么帮我,之前我还不想带他玩,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上午,她就背上心爱的小包包,叫保母们陪着,预备着往披香殿去探望自己那很讲义气的弟弟了。
贤妃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还纳闷儿呢:“上哪儿去?”
松鼠公主中气十足地说:“我去看看弟弟!”
贤妃更不明白了,怎么忽然间想起这一茬来了?
又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再看外边天气不错,索性便当成郊游,领着她往披香殿去了。
阮仁燧茫然地坐在榻上,眼见着大公主从她背着的小包里一样一样地掏出来好多小玩意儿。
一枚装有昆虫的黄色琥珀,一片蝴蝶形状的叶子,一枚蝉蜕,末了,还从保母手里边提来了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黄蛉虫……
她小手伸过去拍了几下,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那黄蛉虫便悠扬轻柔地叫了起来。
阮仁燧:哇!
德妃有点不放心呢:“它跑不出来吧?不咬人吧?”
松鼠公主忙里抽闲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些老老的大人可真扫兴!
贤妃在旁边轻轻说:“这笼子很结实的,你放心吧。”
倒是叮嘱保母们:“在意着那些小东西,当心让他们给吞了。”
大公主叽里咕噜地跟弟弟说着话,末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嘟着嘴吹起了泡泡,还拿着只竹蜻蜓到院子里放飞了几圈儿。
见弟弟看得眼睛都不眨,当下义薄云天地跟他说:“岁岁,等你也长大了,我带你一起玩!”
德妃听得好笑,不由得道:“长大是多大呀?”
大公主挺了挺胸膛,骄傲地说:“像我这么大,就是长大了!”
殿里的人都抿着嘴笑。
贤妃都忍不住问了句:“那我跟你德娘娘呢,我们不是大人吗?”
大公主瞧了瞧她,再瞧瞧德妃,诧异地说:“你们都是老人了!”
众人再忍不住,一下子笑开了。
松鼠公主被她们笑得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见识的老人们!
她重新又回到唯一一个能共鸣的人身边,嘟囔着跟弟弟睥睨所有人:“等她们长小了,就知道我说的话多有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