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九年冬,汴阳城下了十年未遇的大雪。宋怀玉蜷在青帷马车里,听着车辙碾过冰碴的咯吱声。三年前离京时,母亲用孔雀罗裁的轿帘还泛着椒房香,而今归来,怀中只剩个描金乌木匣,里头装着窦氏临终前咬断的半截金累丝珍珠甲套。
“姑娘仔细脚下。”拂冬掀开车帘的瞬间,怀玉腕间的白玉跳脱撞在鎏金缠枝车框上,裂了道蛛网似的细纹。她望着宋府门前那对石狻猊,忽然想起离京那日,母亲就是扶着东侧那只咳出了第一口血。
灰鼠皮比甲的婆子揣着手炉从角门踱出来,鬓边赤金福寿簪在雪光里晃得人眼疼:“三姑娘可算到了,夫人从卯时三刻就在花厅侯着,连参汤都煨老了两回。”怀玉数着青石阶上十二道冰裂纹,忽听得环佩急响,金丝绣鞋踏碎了一地琼瑶。
“这便是三妹妹?”宋怀瑾茜色素绒绣花袄外罩着缕金百蝶穿花氅衣,葱白指尖拂过怀玉肩头落雪,“母亲特意把西跨院墨韵堂腾出来,谁知前日暴雨冲垮了后墙”鎏金嵌宝护甲划过怀玉怀中的乌木匣,“这粗笨物件怎不交给下人?”
怀玉后退半步,匣中突然传出清脆的玉鸣。她这才发现宋怀瑾腰间悬着枚羊脂玉佩,雕的竟是半朵重瓣芍药——与她藏在袖中的青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瑾儿。”月白缎面斗篷扫过青砖上的残雪,王氏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玉姐儿车马劳顿,先进屋吃盏热茶。”怀玉盯着那镯子内侧的缠枝暗纹,分明是母亲当年陪嫁的样式。
花厅里苏合香混着银丝炭的焦气,熏得人眼眶发涩。王氏摩挲着汝窑天青釉茶盏:“你父亲今早被圣上急召入宫”鎏金錾花盏托突然倾斜,滚茶泼在怀玉裙裾上,烫出一朵褐色的梅。
怀玉尚未开口,外头突然炸开声尖叫。穿灰褐短打的仆役踉跄着扑进门槛,手中托盘盛着几块沾血的碎玉:“夫人!祖祠供着的双生玉”
茶盏坠地的脆响中,怀玉袖中青玉佩突然发烫。那染血的碎玉裂纹间金丝游走,竟与她手中玉佩的纹路严丝合缝。王氏帕子掩住口鼻,丹凤眼却死死盯住怀玉腰间:“这可是十七年前与英国公府定亲的信物,怎会”
疾驰的马蹄声撕裂了记室死寂。玄狐大氅挟着雪片卷入厅堂,来人腰间玄铁佩剑撞上怀瑾的茶案,震得那对钧窑月白釉梅瓶摇摇欲坠。怀玉抬头刹那,正撞进双映着雪光的眸子——竟是去岁上元夜,在报国寺桃林为她挡下冷箭的蒙面人!
“参见燕王殿下!”王氏的惊呼带着颤音。宇文昭玄色锦靴踏过碎玉,佩剑上夔龙纹吞口处的红宝石,恰似那夜没入刺客咽喉的箭簇寒光。他弯腰拾起最大那块碎玉,指腹抹过裂痕中的血渍:“宋夫人,这血沁入玉脉三寸,该是子时三刻泡进鹿血里”
怀玉忽觉掌心刺痛,低头见青玉佩中渗出金红丝线,与宇文昭手中碎玉间的金丝纠缠成并蒂莲纹。裂痕交汇处,“窦”字篆书随血渍浮现,正是母亲未出阁时的闺名。
“哎呀!”宋怀瑾突然指着怀玉惊叫,“三妹妹的玉佩怎会”话音戛然而止,宇文昭剑柄轻叩多宝阁,玛瑙松鹤摆件应声而倒。怀玉伸手去扶的刹那,鹤喙处冰凉的凸起刺入指尖——这分明是母亲当年锁嫁妆匣的机关兽!
风雪突然猛烈起来,裹着柴房方向断续的呜咽。怀玉透过万字不到头窗棂,瞥见个蓬头垢面的婆子被拖过雪地,靛青缠枝纹夹袄下摆沾着暗红,恰似母亲乳母失踪那日穿的衣裳。
宇文昭玄狐裘扫落博古架上的铜鎏金刻漏,子时三刻的报时声里,他俯身时温热气息拂过怀玉耳畔:“窦夫人留在墨韵堂地砖下的《璇玑图》,再不去取,怕是要变成君子兰花肥了。”
怀玉转身时,两枚玉佩突然发出蜂鸣。她这才看清宇文昭的玄玉佩雕着半轮明月,当芍药纹与月轮相合,花蕊处的陨铁正嵌入月心,扯出千丝万缕的银线。
檐角铜铃在狂风中骤响,像极了母亲临终那夜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