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相府的路上,宿惊年和卫醒时一前一后走着。
没走几步,青年便顿住步子,卫醒时思绪沉沉,差点一头撞上。
她慌慌张张后退半步,宿惊年看她的眼神阴测测的,卫醒时目光游移躲避着他的视线。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还会吃了你吗?”郎君眉心微蹙,不容置疑地拽着她袖子扯到自己身边来。
卫醒时讪笑,紧张地捏着手中的团扇柄,心跳如鼓。
“你每次来晚鸢阁,都是听的这个戏子的戏?”他轻声问,话语间仿佛只是关心她。
卫醒时心尖儿一颤,将早就斟酌好的台词拿出来:“哪个戏子?晚鸢阁戏子多了去了,还都上了妆,妾身哪知道谁是谁。
”街道上人来人往,随处可闻的喧闹之声将二人裹挟。
她离他近,轻易便嗅到他身上柔和宁静的迦南香,只觉好似与周身熙熙攘攘都隔了层屏障,而他二人隔绝于世。
“是么?”他问,语气莫名听不出情绪。
“那是自然。
”她并不看他。
卫醒时其实极少撒谎。
当然,也鲜少有人敢质问她,从前父皇母后溺爱,长这么大教训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因而每次心虚紧张都会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物品。
宿惊年余光中,她捏着扇柄的指尖泛白,忽而悠悠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大人?”她抬眸打量他莫测的神色,小心翼翼问。
“幸莳,我从前竟没觉得,你近来好像愈发像一个人了。
”他淡定地勾唇,神情自若,却语破天惊,将卫醒时震慑在原地。
“怎会……”卫醒时身体轻颤,一瞬间大难临头,但编不出一点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怎么办,到底要用什么说辞才能将他糊弄过去?宿惊年闻着她身上好闻的芙蓉香,神情越发捉摸不定,耐人寻味。
她忽而急中生智:“旁人不说妾身与柔嘉公主长得相似么,许是太像了……大人把妾身当成公主也说不定……”宿惊年冷笑一声,不说话。
他又掐灭自己方才的想法,幸莳不过是柔嘉的仿品,他有时的确会看着她的情态不自觉将她当成柔嘉,所以才对她如此纵容。
但她怎可拿自己与柔嘉相提并论?仿品就是仿品,再像也不可能是真的。
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所以才故意模仿柔嘉的喜好和小动作。
卫醒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惴惴不安地说:“大人……我们快些回府吧?”“嗯,”他冷声道,“以后不许再提她。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资格再提她。
卫醒时心中莫名,却知道自己这关暂时是过了,她忐忑地跟在他身边,周身人群来往络绎不绝,她的心神渐乱。
要不还是找个机会快点逃吧。
回到相府,卫醒时就迫不及待地逃进了留芳斋,宿惊年看她跟惊窜的狸奴似的,不觉有些好笑。
处理公务至深夜,他闭着眼揉揉眉心,倦意爬上眉梢。
“扶奕。
”宿惊年忽然唤道。
半开窗棂外,月影遍地,万籁俱静。
扶奕笔直地跪在书案旁,黑色夜行衣让他几乎和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见到她了?”宿惊年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语气并不好。
“……是。
”扶奕知道瞒不过他,如实答。
“她若再这么招摇,我不动她也会有别人动她,柔嘉已经没了,没人护得了她。
”宿惊年并不欲管他的破事儿,只是此事牵涉柔嘉,他并不想柔嘉死后也被人诟病,背上骂名。
“……我会找个时间,同她说清楚。
”扶奕低着头,语气平静。
“再有下次,我不介意亲自动手。
”宿惊年略感头疼,倦怠地挥挥手。
扶奕头更低,阴影里他的神色苍白,嘴唇轻颤,吐出一个字:“……是。
”——殿试结束,杨词远高中榜眼。
消息传到和芳耳中时,她也讶异了一阵。
她虽知杨词远读书用功,却从未想过他的名次会如此之高,甚至是前三甲。
郎君身披红绸,喜气洋洋地骑着高头大马开始游街,和芳心绪紊乱,当即提笔给卫醒时去了书信。
杨词远隐瞒身份来到京城,如今却拿下榜眼,身份定是隐瞒不住的。
这般乘龙快婿,背后有杨家的财富,又是殿试前三甲,定会有许多官员想将自己女儿下嫁给他。
以和芳如今的身份,想要继续待在他身边有些难度,起码无论如何是做不成正头娘子了。
她写好信封,请示卫醒时下一步的动向,忧心忡忡地交给听春楼的人,回去时正好瞧见杨词远一脸喜色,站在院门口等她。
郎君红绸加身,面容白净,模样俊俏,又是陛下钦点的榜眼。
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冲冲的跑上来就抱住她:“和芳,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和芳抿唇,也跟着笑:“公子好厉害,和芳能跟着公子,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杨词远察觉到她情绪不高,当即郑重执起她的手,言辞恳切:“和芳,我们明日就启程,回江南。
”“什么?”她不可置信道,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回江南,我会告知我父母,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求娶你入我杨府。
”和芳缩回手,转身,此时是真的不安了起来。
虽是有心接近,可她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绝不能做杨家夫人,所以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抓住杨词远的心,无论以何身份入杨府,只要能进去便行。
可杨词远态度坚决要娶她,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和芳以为世间男子大多花心滥情,恨不能三妻四妾,迎娶高门贵女。
因而她当初毫不犹豫答应了卫醒时的入青楼的一环,不仅是因为清白女子沦落风尘最惹人怜惜,还因为只要她有这层身份在,杨家绝不能同意她以正妻身份嫁给杨词远。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看着他信誓旦旦的神情,和芳也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罢了,他如此想,杨家却未必。
只要能跟着他回杨家,无所谓什么身份。
和芳这样想着,对他柔柔一笑:“公子不若等陛下的委任状下来后,再行动身不迟。
”怎么说,也得等卫醒时给她回信后才能走。
杨词远看她并不抗拒,稍稍放下心来:“是我糊涂了,我实在太想把你娶回家,所以着急了些。
”和芳垂头,捂唇低低笑出声。
卫醒时的回信来得很快,叫和芳放心去,她的身份自有扶音替她遮掩,不会叫人知道和芳是听春楼的人。
不过……和芳曾在宿惊年府上当过下人,这点是无法掩盖的,卫醒时捂不了相府的嘴。
三日后,陛下委任状命他为正七品知县,特允他回江南任职。
卫醒时淡定地把和芳递来的信烧掉,惜月感慨道:“真是没想到,杨词远竟对和芳深情至此,居然以死相逼,也要娶和芳。
”笺纸作信,散发着淡淡的芙蓉香,烛火燃烧下,气味愈烈。
“他这般声势浩大,反而对和芳不利。
”卫醒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我出府吧。
”自晚鸢阁不告而别,已是大半月未见扶音,也不知她境况如何。
自那日从晚鸢阁回来,宿惊年对她的看管严了许多,出府都要他允准。
好不容易他昨儿个批准了她今日出府的请求,简单换了身衣裳就急匆匆出门了。
阁楼门外,卫醒时听见袅袅琴音,凄凄绕梁,不绝于耳,顿感不妙。
她竟从中听到了死志……卫醒时面色凝重地推开门,扶音抱琴而坐,靠在窗边软榻上,素衣加身,身形清瘦。
扶音向来不施粉黛,此时更是无比憔悴,她瞧见卫醒时走进来,对她微微一笑:“阿时来了。
”华发三千随意披散,看着她的模样,卫醒时的心渐渐沉到谷底,对他们的事也有了猜测。
“可是他说了什么?”她提着裙子在另一边榻上坐下,轻声问。
扶音拨动着琴弦,轻描淡写道:“他说他已有心上人,让我别再纠缠于他,还说……”她顿了顿,微微仰头,将情不自禁溢出的泪留在眼眶中,苦笑一声道:“让我离开京城,他怕他的心上人知道了会介怀我二人的过往。
”卫醒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儿。
她舔唇,解释道:“我在宿惊年府上这么久了,从未听闻扶奕有心上人,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如此说。
”“阿时,”扶音闭了闭眼,声音无力又脆弱,“他说那个人叫翠青,是你身边的丫鬟,他们不日就要成亲了。
”落在卫醒时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惊呼出声:“怎会!我从来不知此事,是他告诉你的吗?”卫醒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翠青待扶奕的亲昵,整个相府,只有她一个人敢唤他“扶奕哥”,扶奕对翠青也不似对旁人那般冷脸……卫醒时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别慌,待我回去打听一下。
”扶音惨惨笑道:“不用白费力气了,阿时,你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