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上戴着竹编水波纹头巾,腰间挂着十二枚铜钥匙,象征着刘家的十二道水渠。
他的下手边,坐着一位长相和他颇有些相似的中年男子和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的妇人,正是刘衍的长子刘润以及他的夫人——沈瞿的嫡姐——刘沈氏。
沈瞿则坐在客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家丁们不停地出入着屋内,每一个人都带来一段“风云榜推介会”现场最新情况的复述,接着再回现场去听,轮流往复。
在听到“大众点评”一词后,刘衍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他今年已年过七旬,掌管刘家也有五十多年了,自认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徐巍这样新奇跳脱之人,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
刘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钥匙,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这徐县令……还真是个妙人。”
“不止如此呢,”沈瞿放下茶杯,“我听叶家老二说,他甚至有一套自创的功法,说是用来强身健体,但动作却甚是古怪,趴在地上一起一伏,叫什么……什么‘俯卧撑’?”
刘衍扫了他一眼:“叶家来找你了?”
“自然,那徐县令‘几何算田’闹得人尽皆知,狠狠打了叶家的脸,叶家如今已是焦头烂额,寻求援兵来了。”
“叶家怎么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希望与我们联手一起对付徐巍,无非就是恐吓警告……说叶家的今日,就是你我二家的明日。”
刘衍沉思了片刻:“那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沈瞿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瞿弟的意思是……”刘润抬头看向他。
“‘茧票’一事,是我向徐巍提出的,他既然选择了动叶家,便是采纳了我的意见,如今他与我们也算是同在一条船上。”沈瞿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眼里闪烁着老谋深算的精光。
刘润继续问:“叶家可知晓此事?”
“早晚会知晓,那位徐县令……迟早要把我供出来,不过无所谓,叶家不能把我怎么样。至于他对付完叶家之后,若是真的敢对我们动手,我也自有收拾他的办法。”
“瞿弟,你就那么自信,这徐县令能斗垮叶家?”说话的是刘沈氏,当年她嫁入刘家时,带来了几百亩桑园的嫁妆,却因叶家茧票钻了“雨天折茧”的空子,如今年收益只剩四成不到。
民间甚至有了讥笑她的童谣:“永明渠水响叮当,万松折茧断人肠;沈家嫁女赔精光,不如投靠林家庄。”
这童谣编的极其犀利,不仅嘲讽了她的嫁妆赔得所剩无几,还嘲讽了沈家想与林家结亲却最终没成一事。
为此,刘沈氏恨毒了叶家,巴不得他们早日完蛋。
“永明县换了这么多任县令,这徐巍,是唯一让叶家吃瘪的一个,若说他都做不到,那只怕无人能做到了。”沈瞿垂眸,“就算他不能斗垮叶家,但至少,也能断他一根臂膀。”
“如此甚好,那叶家靠着‘茧票’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也是该让他们知道知道一朝跌落的滋味了!”刘沈氏恨恨地说。
刘润沉声道:“不过瞿弟,能一举制裁了‘茧票’固然是好,但你可别忘了,叶家的那些隐漏户大多在茶寮镇的桑园——他们的桑地若被收走,你的茧行要空三成,这笔损失,你要从何处弥补呢?”
沈瞿换上一副略带讨好的笑容:“这正是我要说的,那些沙田户大多都借过万松号的‘茧票’,世伯,姐夫,你们细想,他们若破产,谁来给刘家交过水费?但我算过,若沙田改桑园,亩产茧量至少增两成,只不过——”
沈瞿顿了顿:“需要刘家水闸开一个‘偏心渠’。”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衍扬起了眉毛:“偏心渠?”
“水渠改道,灌溉桑园,偏的,自然是我们刘沈两家世代交好的这条心。”沈瞿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刘衍的表情。
刘衍的神色难辨喜怒,只半带着打趣道:“沈家主近日与那徐县令交往颇多,倒是也学会他那些新鲜的词儿了。”
沈瞿抚掌大笑,刘衍并没有当场拒绝,说明有戏。
刘沈氏冲他暗暗使了个眼色,沈瞿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
又有一位名从“风云榜推介会”回来的家仆,带来了徐巍最新的发言。
刘衍坐不住了:“商贾参政?这……这当真是那徐巍说的?”
下人弯着腰回话:“小人字句皆复述徐县令原话,不敢有假。”
一时间,堂上所有人神色各异。
沈瞿端着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刘衍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沈瞿和儿子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沈瞿那张看似平静的脸上。
沈瞿摇了摇头:“这位徐大人,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刘润也面露惊疑:“这……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他就不怕朝廷怪罪?”
沈瞿放下茶盏,轻轻一笑:“姐夫此言差矣,徐大人说的是‘建言献策,参与商议’,可没说直接授予官职,这其中的分寸,他拿捏得极好。”
他顿了顿,又看向刘衍:“世伯可是对‘议政’一事有兴趣?”
刘衍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老朽年事已高,早已无意于此,若我年轻个二十岁,像沈家主这样,说不定真会争上一争。”
“世伯此言差矣,”沈瞿摆了摆手,“永明县内,论贡献,论地位,刘家是头一个。”
“再者,我那不成器的长子,虽至今只考中了生员,但到底也算半个官身,议政一事对我沈家来说,意义并不大,但对刘家可就不一样了。”
“刘家世代经商,若由世伯这一代开创了商贾议政之先河,写入族谱,当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刘沈氏看了看沉默的公公,又看了看智珠在握的弟弟,眼中有些急切,却也知趣地没有插话。
良久,刘衍才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偏心渠嘛……”他慢悠悠地开口,又将话锋引回了方才的话题,目光却投向窗外,目光落在窗外几竿翠竹上,“水往低处流,人心……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