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千转学到八十八中这天,高三已经开学了一周。
时值九月初,教学楼每层都开着窗,晨读声此起彼伏地传出来。
头顶的天空徘徊着偶尔的云,飒飒秋风清新宜人。
院长一遍一遍叮嘱她,“到了新环境要尽快融入,这里不比云禾,到处都是天之骄子,不要自卑,及时调整好心态。
记住一点,你是来学习的,只要熬过这一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邱千低着头跟在旁边,肩上的书包越来越重,轻轻回了声,“知道了。
”院长听出了声音的压抑,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这是多好的机会,能从云禾转到八十八中,一定要珍惜。
”云禾是北临的郊县,邱千所在的二中,在北临市籍籍无名。
这几年,北临推出了教育帮扶计划,每年在四个郊县里,选拔出前五名的高三学生,转到市区最好的高中就读。
邱千这次在整个云禾排名转到了八十八中。
为此,云禾还特意给她发了一万块的助学金。
看着院长头顶的白发,还有微弓的肩背,她咬着下唇保证似的开口,“我会好好的。
”院长没再说什么,因为还要去政务处补交一份转学材料,便让她自己去班级上课。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英语课,昨天已经联系好了。
邱千点点头,目送院长进了西侧电梯。
她绕到东侧教室,只知道高三在一楼,具体1班怎么走,她不知道。
这里好像是个回字形的迷宫,岔口极多,她沿着走廊,一间间地寻找。
八点十分,正在上第一节课,偶尔的阅读声传出来,她好像又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阳光浸泡着枝繁叶茂的树梢,深绿色的树冠越过高高的围墙,偶尔飞过几只喜鹊。
气派的教学楼伫立在几栋建筑中央,悠长的走廊一尘不染。
16班、15班……门牌数字依次递减,却始终不见1班的踪影。
秋风穿廊而过,眼底忽然有些痒。
她揉了揉眼,抬头的间隙,空荡的走廊终于现出一道蓝色身影。
校服拉链半拉着,露出里面的花公鸡t恤。
细碎的短发垂在额前,浓眉大眼,鼻梁高耸,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你好,请问1班怎么走?”男生睁了睁惺忪的眼,微微低头看向她,眼中透着狡黠的光泽。
似笑非笑,有些不明。
邱千还在等他的答话,对面讥诮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嘴唇轻佻地嗤了一声,“哪来的小土包,这么丑!”“……”她瞳孔骤缩,这人有毒?男生似乎也懒得看她第二眼,扬了扬头,果真像只大公鸡似的,鄙夷的目光从她的头顶飘过,慢悠悠吐出两个字,“让开。
”邱千站住没动。
两只脚偏要和这人作对一样,死死钉在原地。
她微微仰头,对上那戏谑的眸光。
男生上下唇一碰,扬起坏坏的笑,像是对她不自量力的一种轻嘲,又仿佛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小土包,”他忽然凑近,气息拂过她耳际,“再挡着厕所门口,我可要尿裤子了。
”“……”邱千猛地转头,视线撞上门牌上刺目的红色“男”字,下方“w-c”两个字母赫然在目。
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像冰面被狠狠踩碎,寒意混着羞耻噼里啪啦溅在脸上,烧得耳根发烫。
她慌乱低头,脚步错乱地往旁边退开,险些绊到自己。
就在这时,余光里多了一抹干净的白色,一双运动鞋停在她面前,校服裤腿笔直利落。
“1班在二楼。
”声音清朗温和,像一阵暖风拂过。
“……谢谢。
”邱千没敢抬头,匆匆道谢后快步离开,背影几乎有些狼狈。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上课了,还在这儿晃?”“废话,尿急啊!你要不要一起?”男生间不堪入耳的对话,驱逐着她落荒而逃。
快步上楼,右转第一间就是1班教室。
门敞开着,班主任朱蕾正在上英语课。
见门口有人敲门,朱蕾停下讲课,抬手示意邱千进来。
“这是新来的转学生,从云禾二中考进来的,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等安静下来,朱蕾示意邱千上讲台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邱千,邱泽的邱,秋千的千。
”“不错。
”朱蕾接过话,语气轻松,“我也喜欢邱泽,不过追星归追星,学习可不能落下。
”邱千有些局促,和同学们一起笑了笑。
朱蕾指了指最后一排的空位,“你先坐那儿,月考后再调整。
”邱千松了口气。
虽然是最后一排,但旁边没有同桌——暂时不用应付社交,正合她意。
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昨天领的教材。
这节课讲的是上周的摸底卷,她大致扫了一眼,题目比云禾的难一些,但还算能应付。
后门突然传来动静。
脚步声渐近,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带着挑衅的眼睛。
是刚才那只“花公鸡”。
两人皆是一愣。
下一秒,对方就趾高气扬地开口,“你坐我位子了,边儿去。
”邱千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位置不是没人坐,只是桌面上空空荡荡而已。
像是怕她不信,男生一把掀开她的卷子,指着桌角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沈琛。
随后,他挑眉看她,嘴角挂着得意。
周围已经隐隐有窸窣的议论声。
邱千不想惹事,何况还在上课,她沉默地拿起书包和卷子,弓着身子挪到旁边的空位。
沈琛轻哼一声,大剌剌地坐下,故意用笔把桌角的名字又重重描了一遍,幼稚地宣示主权。
邱千没理他,只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人,是小学生吧。
第二节课是数学。
数学本就是邱千的软肋,她丝毫不敢懈怠。
这边的教学进度比云禾还快了不少。
盯着黑板上的公式,正云里雾里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院长发来的微信。
【手续都办好了,我先走了。
行李放在保安室,放学记得去取。
好好学习,加油。
】邱千鼻尖猛地一酸,像是被人狠狠捏住。
用力吸了口气,眼眶发热,眼前的数学卷子顿时模糊成一片。
这一次,是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身旁的沈琛突然举起了手。
数学老师欧阳皱了皱眉——这混小子平时不是睡觉就是走神,今天居然主动发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沈琛说话。
沈琛慢悠悠地站起来,语调拖得老长,带着明显的戏谑,“老师,我同桌上课玩手机。
”“……”邱千瞬间清醒,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但已经晚了。
欧阳是出了名的严厉,最恨学生扰乱课堂秩序。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讲台,声音压得极低,却冷得吓人,“拿出来。
”邱千不想开学第一天就挨训,只好乖乖交出了手机,甚至没来得及回复院长的消息。
手机被没收,丢进了教室角落的“回收袋”里。
四周投来或好奇或嘲弄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邱千攥紧了笔,指尖微微发白。
新环境的第一课,果然没那么容易适应。
上午的插曲让邱千一直心不在焉,接下来的课听得浑浑噩噩。
中午放学铃响时,她木木地收拾着书包,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
“邱千,你是不是住在405宿舍?”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突然凑过来,笑容明亮。
邱千愣了一下,点点头。
“太好了!我们是室友,我叫尤叶。
”女生自来熟地挽住她的胳膊,“走,一起去食堂!”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像一束阳光,驱散了邱千心头积压的阴霾。
去食堂的路上,尤叶主动说起了沈琛,“他啊,根本不是考进来的,是出了名的赞助生。
老师们都懒得管他,反正就算门门挂科,人家也有的是出路。
”“总之离他远点就对了,”尤叶咬着吸管补充道,“不过班里其他同学都挺好的。
”邱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饭后尤叶带她参观了宿舍。
朝南的两人间宽敞明亮,这是学校给高三生的特殊待遇,高一、高二的学生还挤在朝北的六人间里。
标准的上床下桌,两个顶天立地的大衣柜,还有独立卫浴。
条件比云禾二中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更让邱千安心的是,作为教育帮扶对象,她的学杂费和住宿费全免。
下午的时光意外地平静。
沈琛旷课了,最后一排难得清静。
虽然坐在教室最后,但1米67的身高和52的视力让她丝毫不受影响。
地理、历史课按部就班地进行,两节自习课她全神贯注地刷题,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渐渐找回了熟悉的节奏。
放学铃响后,沈琛才像幽灵般出现在教室门口。
发梢还滴着水,双手湿漉漉的,像是刚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
他大喇喇地往椅背上一靠,指节不耐烦地叩击桌面,“今天你替我值日,擦黑板、讲台、扫地、倒垃圾。
”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听懂了?”邱千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正盘算着要去取行李,哪有心思理会这种无理要求。
等沈琛前脚刚迈出教室,她后脚就拎着书包起身。
早上和院长搭顺风车来时,校门不让外来车辆进入,行李只能暂存在保安室。
她不想麻烦新认识的尤叶,决定自己分几趟搬运。
保安室的大爷约莫五十出头,脸上挂着和善的皱纹。
见邱千只有一个人,他诧异地瞪大眼睛,“闺女,这么多东西你自己搬?宿舍楼可没电梯,你住几层啊?”地上两个24寸行李箱都塞得鼓鼓的,旁边还堆着个巨大号的编织袋,里面除了被褥衣物,大半都是沉甸甸的教辅资料。
“四楼。
”邱千试着拎了拎编织袋,“没关系,我可以多跑两趟。
”大爷摇摇头,利索地把编织袋捆在拉杆箱上,又贴心地将弹簧门撑开。
初秋的晚风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邱千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行李箱拉杆。
虽然有些重,但好在都是平板路,不算费力。
暮色渐沉,校园里人影稀疏。
这个时间,大多数学生都挤在食堂,喧闹声远远传来,更显得林荫道格外寂静。
宿舍楼孤零零矗立在校园最东侧,邱千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手掌被勒出深深的红痕,汗水湿透了手心。
走到宿舍楼下时,手臂已经酸软得抬不起来。
本想把行李暂存在舍管处,却发现铁门紧锁,连窗口都拉上了百叶帘。
“偏偏这时候没人……”她咬着嘴唇环顾四周。
宿舍楼的公用楼梯将空间一分为二,东侧是男生宿舍,西侧是女生区。
楼梯下方堆着些废弃的课桌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
邱千看了看时间,再耽搁下去就要错过晚自习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行李先推到角落——“几百万的合同都签不下来?”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从楼梯后方传来,“要你们有什么用?”声音清冽如泉,好像就是告诉她1班在二楼的那个人。
听起来,这完全是成年人的语气,可他早上明明穿的是校服。
邱千睫毛忽闪两下,忍不住探出头。
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
男生背对着她,校服袖子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左手拿着手机,右手竟然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猩红的火星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下周一之前必须解决。
”他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突然转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邱千看清了他的模样。
高耸的鼻梁笔直又张扬,两道极深的双眼皮清隽又凌厉,眼下还有隐约的卧蚕,指间的香烟,正升起袅袅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