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平安县
平安县是个位于两广交界处的边陲小城，虽小，但四通八达，乃是两城交通重要枢纽。
刚入秋，大中午的就阴雨连绵。
外头的雨很大，爆豆一般，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倒衬得教室走廊昏暗沉寂了。
楚佑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孤魂野鬼似的，无声无息地窥探人间。
沈鸣宇收拾好办公桌，转身就看到门口探出的半个脑袋。这位当场吓得“哎哟”一声。
楚佑一下子缩了回去，可并不走开，他等着沈老师从里头出来。
沈鸣宇夹着公文包走出来，反手锁上门。他用温热的手掌拍拍楚佑的肩膀，轻声问道：“楚佑，你在这干嘛？”
楚佑新剃了头，一脑门青茬短刺，颇显青涩，偏偏是个眉压眼的冷峻相貌，咋一看，就像个年轻的小头目。蓝白校服倒是穿得齐整，两边衣领压得妥帖对称，可见是个爱干净的小头目。他今年高三了，成绩优秀，是学校的重点栽培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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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佑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
沈鸣宇问他，他不答应，只拿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盯住对方。
他那眼神格外深邃，星空似的清透明亮。深邃是天生的，与阅历无关。他很擅长表演这种深沉神秘。
楚佑在尚未成长完毕就失去父母，像田埂野草似的疯长了十几年，他的内心很渴望一个长者的管教和关爱。沈鸣宇三十多岁，温柔慈爱，不仅知识渊博，而且生活上对他嘘寒问暖，很可以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沈鸣宇读懂了他的眼神，不由笑了。
沈鸣宇很看重楚佑。楚佑天生聪慧，而且非常自律。学习上基本一点就通，一通全通。在沈鸣宇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中，这种资质实属罕见。可惜这地头贫瘠封闭，他不能给楚佑更多。
而且楚佑家庭复杂，他那位舅妈不是好说话的。他料想着，接下来光是楚佑读大学这个事，就是个大难题。
上个月底，楚佑就满18岁了。那天他去家访，就感觉那位舅妈颇有一种，外甥高中一毕业，立马一脚踹开的意思。
沈鸣宇很亲热地搂了一下楚佑的肩膀，笑道：“走吧，中午到老师家吃饭！今天你师母买了乌鸡炖汤，你可有口福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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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佑道：“总是打扰老师……”
沈鸣宇笑道：“这叫什么打扰！你师母也喜欢你来嘛！”
楚佑微微笑了笑。
师母喜欢他——扯淡！
他那位师母，是个锥子一般的人物，藏口袋都扎手，亮出来能反光！他常常看到师母把他老师训得满头大汗。有次他偶然听到她训斥老师：“别对谁都好，要懂得看菜吃饭。小楚吧，应该能挣个前程，多联络也好。小秦就算了！投资这支股，只有亏钱的份，别给人白当了爹妈！”
正经是个会做生意的。
小秦全名秦以深，乃是隔壁村一个留守儿童。小秦同学的成绩就跟狗屎一样，人也倔头倔脑的，他那位师母因此断定，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工地搬砖的命。
不过能和沈老师在一块，楚佑还是高兴的。
他挨着沈鸣宇一起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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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县附近工厂众多，大货车来来往往，外头的水泥路早就被压得凹凸破碎。一到下雨天，到处都是水坑陷阱。不过这路懂规矩，知道只坑外地人——当地人早已熟知路况，知道怎么迂回曲折地走出一条通达大道。
楚佑道：“沈老师，你觉得我能考上吗？”
沈鸣宇爽朗地笑道：“当然能！你只要正常发挥，考个重本是没问题的！”
楚佑轻轻笑了一下：“那你看我考哪个学校好呢？”
沈鸣宇哈哈笑道：“这个老师可没法给你选，不过老师可以推荐几个你参考参考嘛！”说着，开始如数家珍。这位班主任本身就是一本高考报考指南。
楚佑认真听了半天，忽然问道：“老师的母校呢？”
“我那母校只是个二本院校，不适合你。”沈鸣宇倒是非常干脆，“宁做凤尾，不做鸡头。你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一模成绩还是全市第一名，你一定要考个重本！你要攀上最高峰，去看不一样的风光！”
去看他曾经奋力追逐，却未能触及的风光！
楚佑和沈鸣宇共撑一把雨伞，紧挨在一方小天地里，说说笑笑地走出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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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然不知隔着一层雨幕，堆积在村道边的一堆桩头上，一个瘦高男人正叼着烟，两腿大开地蹲坐在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及至楚佑和沈老师走到村口，这人才一抖擞，从桩头上一跃而下，一手撑伞，一手插衣兜，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中筒黑雨鞋踩得啪啪作响，泥水飞溅。
“哟，这不是沈老师吗，要带楚佑去哪里呀？”
这招呼打得阴阳怪气，楚佑和沈鸣宇不由停住脚步。
沈鸣宇认得这人。
这人叫白孝臣，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这人开了个拆除公司，名字叫和平房屋征收服务中心。手下几百张靠他吃饭的嘴。
这人是楚佑舅舅的酒肉朋友。
他听过不少白孝臣的事情。这些人，厉害是真的厉害，坏也是真的坏！
沈鸣宇希望，楚佑能够活在一个干净，明亮的世界里，不要和这些人瞎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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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鸣宇礼貌颔首道：“白先生，您好。这不放学有点晚了，我就想让楚佑先到家里吃饭吗。”
白孝臣摆摆手道：“嘿！哪能这么叨扰老师呢！楚佑他舅特意让我接他回家去！今天家里有事！”
沈鸣宇眉宇微蹙，低头去征询楚佑的意思。
却见楚佑面无表情地盯着白孝臣，良久，才回头对他抱歉道：“沈老师，我还是回家吃饭吧。”
沈鸣宇心头憋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很需要找个时间，和学生好好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这会却只能妥协道：“行吧，路上小心。”
他拍拍楚佑的肩膀。
楚佑朝他宽慰地笑笑，白孝臣把伞移过来，他便顺势钻进那伞底下去，和得意洋洋的白孝臣一起走了。
一路上，楚佑都冷着脸不说话。及至到了屋里，他那英俊得过分的脸上，就完全凝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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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当然不是他舅家，他一星期也不见得去他舅家几次，他舅早两年就托孤似的把他丢给白孝臣了。他这会进的是白孝臣家。
白孝臣有套大房子，三层高，是按照别墅造型建的，屋前屋后都有大片园林。屋里陈设也高档，就是没收拾干净。一下雨，总有一股霉味，若有似无的，让人又烦躁，又羞恼。
进了屋，白孝臣拿后脚尖勾上门，一合身就搂住了楚佑。
他亲亲热热地搓摩着楚佑的手臂，陪着笑道：“宝贝儿，冷不冷？”
楚佑瞥了他一眼，冷淡道：“知道我冷，还不给我倒杯热水去？”
“哟呵！还指使起你叔我来了！”白孝臣笑嘻嘻道。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屁颠屁颠地倒热水去了。
楚佑这才得空换了棉拖，又拿了面巾纸，把自己的白球鞋前前后后地擦了一遍，端端正正地摆到鞋架第一层——必须是第一层，他受不了别人的鞋子压在他的上头，若是别人鞋底落下泥沙污水，沾污他的鞋面，他能恶心得一晚上吃不下饭。
等他坐下沙发，白孝臣那杯热水刚好递到跟前。他便捧着那水杯嘬了几口，在温暖中寻找一丝慰藉。
白孝臣也换了鞋，一屁股挨着楚佑坐下来，又试试探探的，想拿热烘烘的手去摩挲楚佑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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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佑偏过来脸看他，露出一对很深刻的双眼皮。
“别弄脏我的校服。”
白孝臣悻悻地收回手，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龇牙抱怨道：“小姑娘都没你爱干净！”
楚佑冷笑道：“那你去找小姑娘啊！”
白孝臣嘿嘿笑：“宝贝儿，小姑娘哪有你够劲！”
“去你妈的够劲！”
楚佑“啪”的声按下水杯，排山倒海地站起身，反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
这一记耳光，抽出了一屋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