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
他干巴巴地叫了声,眼睛却黏在那篮子上。
由于老大苏建国在城里,苏老爷子这边,一直都是二儿子苏建军在照顾。
这不,刚刚烙出的韭菜盒子,二儿媳妇,就给两位老人送了过来。
王桂香故意把篮子往身后一藏,布角掀起,露出金黄的韭菜盒子边角。
"空着手回来的?"
她嗓门拔高了几分。
"啧啧,到底是城里人,看老人都不兴带东西了?"
苏老爷子皱眉道。
"桂香,少说两句。"
"爹,我这不是替您二老寒心吗?"
王桂香一扭腰,竹篮子在她手里晃悠。
"咱家老二虽然没啥出息,就当了个村里的大队长,但哪次过来不是都大包小包的?上好的白面、供销社的桃酥,连擦屁股纸都给您备齐了。"
她斜眼瞥着苏明强。
"哪像有些人,回趟家跟鬼子进村似的,连吃带拿不说,去年记得,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两只老母鸡呢!"
苏明强脸"腾"的红了。
去年他确实这么干过,可那不是媳妇想吃鸡吗?
"二婶!"
他梗着脖子。
"我这次是有急事!"
"急事?"
王桂香嗤笑一声,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搁。
"是又缺钱了吧?"
她掰着手指头数落。
"你说说,这些年,你都从老爷子这里扣出去多少了,前年要买自行车,去年要买缝纫机,今年是不是该要电视机了?"
老太太看不过去,过来打圆场。
"桂香,少说两句,强子难得回来。"
"娘!"
王桂香嗓门更大了。
"您就是太惯着他!"
她一把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布,金黄的韭菜盒子冒着热气。
"今儿个天没亮我就起来和面,就为了让您二老吃口热乎的!"
苏明强盯着那韭菜盒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王桂香眼疾手快,抓起一个塞给老爷子,又一个递给老太太,第三个。
嗯,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大口。
"嗯,香!"
她夸张地咀嚼着。
"韭菜是自家种的,鸡蛋是今早现下的,油是供销社新打的。"
她瞥了眼苏明强。
"强子要不要来一个?哦对,您城里人,看不上咱乡下这粗茶淡饭。"
苏老爷子终于听不下去了。
"桂香!"
"爹,我说错了吗?"
王桂香抹了抹嘴。
"上个月您腰疼,是谁连夜背着去卫生所的?是老二!上周您想吃鱼,是谁去给你捞的?还是老二!"
她越说越激动。
"您二老有个头疼脑热,哪次不是我们伺候?有些人倒好,在城里吃香喝辣,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苏明强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咬了咬牙,直接"扑通"跪下了。
"爷!奶!我这次回来是想接您二老去城里住几天!"
院里顿时安静了。
连王桂香都忘了嚼嘴里的韭菜盒子。
"真的?"
老太太先反应过来,激动得手直抖。
"强子要接我们去城里?"
王桂香却冷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凑近苏明强,那股子韭菜味喷在他脸上。
"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我没有!"
苏明强梗着脖子。
"就是想尽尽孝心!"
"尽孝心?"
王桂香"哈"地笑出声。
"你苏明强会尽孝心?母猪都能上树了!"
她转向老爷子。
"爹,您可别信他的。准是又在城里惹事了,想拉您二老去当挡箭牌!"
苏老爷子沉吟片刻。
"强子,到底怎么回事?"
苏明强知道瞒不过去,只好半真半假地说。
"是我爹。他最近不知吃错什么药,非说金花往娘家拿钱,闹得鸡飞狗跳的。"
"等等!"
王桂香突然打断。
"李金花真往娘家拿钱了?"
"就就一点点"
苏明强支支吾吾。
"一点点是多少?"
"三千。。"
"三千?!"
王桂香声音都劈了。
"好你个苏明强!三千块够盖三间大瓦房了!你媳妇这是要把老苏家搬空啊!"
苏明强急了。
"二婶!那钱是我同意给的!"
"你同意?"
王桂香叉着腰。
"你算老几?什么时候,你们老苏家的事,你能当家做主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
"等等,你爹是不是收拾李金花了?"
苏明强不情不愿地点头。
"哎哟!"
王桂香一拍大腿,乐得见牙不见眼。
"早该收拾了!那李金花,仗着是城里人,回回过年都拿鼻孔看人!"
她突然凑近苏明强。
"你爹怎么收拾她的?打没打?骂没骂?"
苏明强被问得恼羞成怒。
"二婶!您到底帮谁啊?"
"我帮理不帮亲!"
王桂香义正言辞。
"你爹做得对!要我说,这种媳妇就该休了!"
苏老爷子咳嗽一声。
"桂香,去帮你娘收拾行李。"
王桂香一愣。
"爹,您真要去啊?"
老爷子沉着脸点头。
"建国那孩子性子倔,我得去看看。"
王桂香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往屋里走,路过苏明强时,故意撞了他一下。
"让开点,挡道!"
进了屋,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阴阳怪气。
"哎哟,这被子可得带厚点,城里人抠门,别冻着二老。”
“这毛巾也得带上,省得用别人的脏。”
“哎,这袜子怎么破了个洞?"
她举着袜子冲外喊。
"强子!你看看你奶奶的袜子!都破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买新的!"
苏明强在院里如坐针毡,王桂香每喊一声,他脸上就热一分。
好不容易收拾完,王桂香拎着大包小包出来。
"喏,都在这儿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
"强子,我可警告你,二老要是在城里少一根汗毛,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明强敷衍地点头,心里却想着。
等爷爷进了城,看那老东西还敢不敢嚣张!
王桂香把行李塞给苏明强,又掏出个手绢包。
"爹,娘,这是我攒的二十块钱,城里花销大。"
老太太感动地直抹泪。
"桂香啊。"
"得了吧!"
苏明强一把抢过钱。
"二婶,您就别假好心了!"
王桂香顿时炸了。
"我怎么假好心了?这些年。"
"行了!"
苏老爷子一声暴喝。
"都少说两句!"
他看了眼苏明强那辆破自行车。
"强子,去村口雇个驴车,你奶奶坐不了自行车。"
王桂香冷笑。
"哟,金孙连雇车的钱都没有啊?"
她从兜里又摸出五毛钱。
"给,算二婶赏你的!"
苏明强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发作,只能灰溜溜地去雇车。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王桂香啐了一口。
"白眼狼!"
她转向老爷子。
"爹,您去了可别心软,该骂就骂!建国也是,怎么能让儿媳妇骑到头上?"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望着村口的方向,眉头紧锁。
驴车吱吱呀呀地来了,苏明强殷勤地扶着二老上车。
王桂香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突然大喊。
"爹!娘!住不惯就回来!老二家永远给您二老留着炕!"
声音在乡间小路上回荡,惊起一群麻雀。
苏明强蹬车的背影僵了僵,逃也似的加快了速度。
王桂香站在门口,直到驴车消失在尘土里,才叹了口气,转身回院。
她拾起石桌上剩下的半个韭菜盒子,咬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
"造孽啊。"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
夕阳西下,苏明富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
六月的阳光依然毒辣,晒得他后脖颈发烫。
他抬手抹了把汗,心里盘算着今晚要复习的功课。
复读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必须加倍努力。
转过街角,前面就是城郊的土路了。
这条路是通往农村的必经之路,平时没什么人走。
苏明富低着头,一边走一边默背今天学的英语单词。
忽然,一阵"吱呀吱呀"的车轮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明富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驴车正慢悠悠地从土路那头驶来。
赶车的是个戴草帽的老农,车上坐着三个人,还放着一辆破自行车。
苏明富眯起眼睛,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等驴车再近些,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大哥苏明强吗?
此时的苏明强正殷勤地扶着两个老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
"爷!奶!您二老坐稳了,马上就到城里了!"
苏明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躲到路边的杨树后,屏住呼吸观察。
驴车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清楚地看到爷爷奶奶穿着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的衣服,奶奶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强子啊,你爹知道你接我们来吗?"
爷爷的声音低沉严肃。
苏明强支支吾吾。
"这个。爹啊他。他忙。"
苏明富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太了解大哥了,这分明是搬救兵来了!
自从父亲改变了对大哥的态度,大哥肯定怀恨在心。
现在把爷爷奶奶接来,不就是要借老人的威严逼迫父亲就范吗?
驴车渐渐远去,苏明富却像被钉在原地。
他想起父亲那天说的话。
"老三,你好好读书,爹供你上大学。"
想起母亲偷偷塞给他的煮鸡蛋,想起大姐熬夜给他补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