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空，除了一张塌，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以及一个矮柜子之外，别无其他。
雍鸿煊靠在床头看书。
白皙柔软的手指握着书卷，另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虽然他知道自己左手小拇指是完整的，但是……习惯了。
怕是短时间内难以改正。
他半低着头，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几缕墨发堆积在肩窝，洁白的脖颈修长而脆弱。
雍鸿煊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比他的条件优越多了。
重生之前的他，相貌并不精致，嘴唇常年没有血色，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犹如枯井，但整个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无可挑剔的尊贵清俊。
而他现在这具身体，除了眉骨上的疤痕，其余地方精致如瓷器，连指甲盖都圆润晶莹，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对于这副皮囊，雍鸿煊很不平静。
曾经，连最简单的站立，对他而言，都宛如登天，遑论射箭和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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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他曾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活着已经是恩赐，不要奢求太多。
但这不代表他不羡慕，不渴求，不挣扎。
虽然他现在这双腿不能走路，但是他能感觉到腿的存在，不像之前，除了大脑之外，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你头发养的真好，我的就没有你的……黑。”
雍鸿煊瞄了一眼戎经青的头发，偏棕色。
他翻阅古籍时得知，桑乐西蛮这个地方，曾隶属于仇丽，因血统不统一，导致后代子孙常有棕瞳、棕发之征。
但雍鸿煊并不打算告诉戎经青真相。
他薄唇轻启：“可能缺营养吧。”
戎经青若有所思，她桃花眼一亮，神采奕奕道，“我要跟奶说，以后中午多吃一个馒头，补营养。”
雍鸿煊：“……”这个回答很让他很……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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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了一会，尔后挑了挑好看的眉，接着勾唇，在心里笑道：后世赫赫有名、杀伐果决的青棠将军，如今只是个为了多吃一个馒头而绞尽脑汁的……小姑娘。
小姑娘。雍鸿煊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
上辈子他当孤魂野鬼时，听到最多的就是戎经青三个字。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现在对于自己成为戎经青……男人的事情并不反感。
不过很快，雍鸿煊就笑不出声了，因为他的头发被扯断了一根，罪魁祸首就是他说的小姑娘。
请注意这不是不小心扯断的，是硬生生扯断的。
戎经青两只手指轻轻夹住雍鸿煊的头发，脸上装出一副天快要塌了的样子，然后中气十足吼道：“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不过雍鸿煊一眼就看到了戎经青眼底的狡黠。
“什么大事不好了？”戎奶奶皱着眉问。
戎经青跑到戎奶奶跟前，“噼里啪啦”说道：“奶，你看，这是不缺营养的头发，你再看我的，是不是和这根头发的颜色不一样？奶，我跟你说，这是因为我缺营养！所以我有必须好好补一下营养了，我打算以后每天中午要多吃一个馒头，这样才能把头发养黑。奶，你觉得我的提议咋样？”
戎奶奶：“……”她就知道范春翠不闹了，戎经青一定闹。这两个刁，她……真想一人给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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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奶奶直接把灶房门一关，心想可算清净了。
“我以后可能要一直缺营养了。”戎经青进屋后对雍鸿煊说道。
雍鸿煊并没有被戎经青可怜兮兮的模样说服，因为她说这句话时，桃花眼里藏着明显的笑意。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漂亮的手轻轻翻了一页书。
雍鸿煊不着痕迹的蹙了蹙墨眉，他虽然残疾，但在衣食住行方面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
像他手里这本书，明显就是个残次品，头三页就出现了五处错误。他尽量忽视这些错误，以免他读不下去。
若是在以前……好了，旧事不提也罢。
值得一提的是，桑乐的读书成本相较仇丽和原阳两国而言并不高。例如在仇丽，三两银子的书在桑乐买顶多二两银子。所以仇丽很多商人从桑乐进书，然后再卖给仇丽人，低买高卖，从中赚取差价，利润不薄。
戎经青一手撑着脸，一手转着毛笔。她看向雍鸿煊，心道美少年读书的模样真好看。
她一个旋转跳跃，从凳上跃到榻上，笑眯眯对雍鸿煊说：“你给我讲讲书里写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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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鸿煊挑眉，“你确定？”你做将军的时候，除了军书，其他书，不论是看过或者是听过，你都会昏睡过去的。
他唇角一勾，计上心来。
少年好听的声音如同涓涓溪水：“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他发现，戎经青这厮哪有什么困倦之意，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
雍鸿煊越读越觉得……他被骗了！
戎经青似笑非笑的看着雍鸿煊，缓缓说道：“丘明先生？你手上拿的……可不是《左传》哦。”
雍鸿煊压下惊诧，他当然知道他手上拿的和口中说的不是一本书，但是……他死死盯着戎经青，心道：你不是最讨厌书吗？怎么还不睡过去？莫非……你在骗人！
戎经青见雍鸿煊黑色阴沉下来，皱了皱眉，问道：“莫非……你在骗人？”
雍鸿煊猛地抬起头来。
戎经青欺身而上，勾唇问道：“其实你不会读书，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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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鸿煊微怔，少女卷翘的睫毛映入眼帘，他动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手，片刻之间恢复了平静。
戎经青不放过雍鸿煊，她修长有力的手一把钳住雍鸿煊的手腕，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左手到底有什么秘密！”
雍鸿煊眼神闪过一丝狠厉，不过戎经青没有察觉。
她细细把玩着雍鸿煊的左手，莲花玉手被戎经青一点一点抚摸、揉捏，“你这手真好看。”
雍鸿煊喉咙里发出声响，“是吗？”
戎经青没回答，继续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不会读书，是吗？”
雍鸿煊别过头，闷闷道：“我会。”
戎经青秀气的眉毛上挑，“会？”她狠狠捏了一下雍鸿煊左手小拇指，“会，还读错？故意的？我警告你，别想着逃跑，给我老老实实呆在上蛮。你既然被我和我娘买回来了，那你以后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眼里已经有了一丝日后将军的威严。
她放开雍鸿煊的左手，转而摸上雍鸿煊的腿，一边摸一边说道：“隔壁老王买来的小哥想逃跑，你猜最后怎么样？他被——打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呢。所以，听话，乖，好好读书，我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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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戎经青最后一句话，雍鸿煊嘴角抽了抽，他这是……被威胁了？
戎经青见雍鸿煊迟迟不讲话，又说：“你也别害怕，我和我娘都不是蛮横之人。你要真想走，可得还钱。”
雍鸿煊哼了一声：他腿根本不能动，能去哪？至于钱，他记得曾有一桑乐的野鬼跟他讲过，青棠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决定收回他的心疼。
这样的女魔头，虽然死的有些悲惨，但活得比他肆意多了。
即便是他七岁之前，也没有这样……刁。
等雍鸿煊抬头时，发现戎经青已经走了。
戎经青往灶里掷了半块木柴，范春翠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边啃果子边说：“闺女，以后你别上山了，让女婿养活咱们娘俩。”
范春翠想的很美好，五日一本书，一本书二百五十钱，三十日便是七贯五百钱，抵得上卖一只兔子和一只野鸡的钱了。要不是她写的字难以入目，不然这发财的事就是她的了。
戎经青笑出了声：“娘，五日一本书，你拿人当牲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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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春翠思考了一下，问：“要不，十日一本？”
戎经青想到雍鸿煊的玉手，摇了摇头，“奶是让他考试用的，不是让他抄书使的。”
范春翠翻了一个白眼，“我看你奶是随口一说，桑乐每年的考生不都成千上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抄书，将抄书发挥到极致，也是一种本事。”
桑乐每年的考生成倍数增加，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十岁神童，都汲汲于科举，力图拔得头筹，以求扬名天下。
桑乐就科举制度而言，异常严苛。一是科目繁杂，包括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帖经、墨义、杂文以及时务策。二是过程复杂，取得童生功名之后，要经过四道关卡，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范春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科举扩招以来，竞争日益激烈，而且三个月后就是童生试，她还真不觉得雍鸿煊能考中。
戎经青的想法恰恰和范春翠相反。
直觉告诉她，这个花五两银子买回来的男人，是个宝藏。她要赚大发了！
范春翠见戎经青不以为是的模样，撇了撇嘴：这才几个时辰，就娶了男人忘了娘了！她鼻子“哼哼”了两声，索性进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