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寄存处】
“乾符元年,河南大水,自淮至海,庐舍漂流,田稼无收。”——《旧唐书·僖宗本纪》
这世道,黎庶的生计如风中残烛。
自懿宗末年起,短短数载,水旱蝗灾如汹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寻常百姓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即便曾繁华无比的东都洛阳,也未能逃过这灾祸的魔掌。
咸通十四年,新皇僖宗登基,河南大地便被洪水无情吞没,万顷良田化作一片汪洋,无数房屋轰然倒塌,百姓们只能在洪水中绝望呼救,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洪流卷走,却无能为力。
乾符元年,遮天蔽日的蝗虫接踵而至,所过之处,庄稼被啃噬殆尽,颗粒无存。
在洪水退去后满是淤泥的田野边,一群灾民拖家带口,神情麻木,仿若行尸走肉,脚步虚浮地朝着未知的前方缓缓挪动。
李逸风,身为大唐皇室宗蕃支脉宗亲,曾经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连年的灾祸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如今,他只能带着一家老小,裹挟在这浩浩荡荡的逃荒队伍之中,往昔的尊贵与荣耀早已如梦幻泡影,消散得无影无踪。
去年,汹涌的洪水瞬间吞噬了李逸风的儿子,连尸体都未能寻回。他望着洪水退去的方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心中满是悲痛和无奈。
今年,妻子又因染病无钱医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离世。李逸风紧紧握着妻子逐渐冰冷的手,仰天悲叹,却无法阻止命运的残酷。
就在几天前,一家人在一处废弃破庙的阴暗角落,幸运地发现了一小袋发霉的糙米。
那糙米煮成粥,全家省吃俭用,也仅仅支撑了两天。
全家上下都心疼幼子李佑,让他多喝了些粥,可谁能料到,李佑竟因此积食,上吐下泻,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生命垂危。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一家人在荒野中停下,准备就地露宿。李逸风带着女儿李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到周边寻找可以遮风挡雨的材料和干柴。儿媳孙氏,则守在一旁,满脸忧虑地照顾着病中的李佑。
“佑儿,再忍忍,等阿爷和姑姑回来,就有办法了。”孙氏轻声哄着,眼眶却早已被泪水浸湿。
李佑躺在床上,双眼无神,气息微弱地说:“娘,我难受。”
“快好了,快好了。”孙氏强忍着泪水,心里比谁都清楚,孩子这是病入膏肓,可她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
过了好一会儿,李佑突然一阵抽搐,随后便没了动静。孙氏惊恐地呼喊:“佑儿,佑儿!”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李佑再也没有了任何声响。
全家早已断粮多日,如今只能煮些苦涩难咽的野菜,就着浑浊不堪的雨水,勉强咽下,以维持生命。便是野菜,也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挖到些许。一家人个个面黄肌瘦,身体浮肿得厉害,仿佛被抽干了生机。
他家的情况还算好,只是浮肿而已。有些灾民饿到极致,身上的脂肪和肌肉都已消耗殆尽,瘦得皮包骨头,形如鬼魅。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李逸风穿着一件破旧不堪、满是补丁的麻衣,望着夜空,低声呢喃:“巍巍大唐,盛世不再,乱象丛生,国将何往?我辈皇室宗亲,竟也落得如此下场,又能如何?如何啊!”
李逸风虽出身皇室宗亲,但这些年灾祸不断,为了给家人治病,他四处借高利贷。最终,人财两空,还背上了巨额债务,无奈之下,只能卖掉仅有的几亩薄田抵债。
一开始,还能向邻里和亲戚借些钱粮,可时间一长,谁也承受不起。在旁人眼中,李逸风就像个瘟神,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又过了一日,逃荒的队伍艰难地来到了郑州,远远便能望见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城门口,有城中官绅富户设棚施粥。李逸风一家赶忙排队,满心期待能喝上一口热粥,缓解一下腹中的饥饿。
可是,仅施粥百来碗,就有管事的大声叫嚷:“今日粥已发完,明日再来!”
粥棚前瞬间哭声一片,有些灾民上前理论,却被家丁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河南一片汪洋,数十万灾民聚集在洛阳和郑州周边。就算朝廷有心赈灾,可层层盘剥之下,到百姓手中的物资少之又少。郑州这边每天施粥百来碗,不过是做做样子,仅有的那点赈灾钱粮早被各级官员中饱私囊。
突然,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地疾驰而来。为首的大声喊道:“我家老爷要买婢女,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容貌秀丽者,值绢五匹!”
有女儿的灾民纷纷围拢过去询问,接着拉着女儿到附近的水坑边洗脸,期望能卖个好价钱,换些粮食活命。
年方十七的李瑶,瞧着瘦骨嶙峋、被饥饿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家人,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强忍着内心的悲戚与不舍,扑通一声跪在父亲李逸风和孙氏面前,声音带着颤抖和决绝:
“爹,嫂嫂,咱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把我卖了吧,换五匹绢,买点粮食,一家人还能活下去。女儿不想看着大家被饿死,只要能救这个家,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逸风和孙氏,都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心中满是无奈和痛苦。
李瑶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横竖都是死,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哪怕做仆人,好歹能活下去。”
孙氏长叹一声,眼眶泛红,泪水在其中打转,满是担忧与不舍。
她疾步上前,一把拉住李瑶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阿瑶,我的好妹妹,这哪是什么正经买仆人!这些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口贩子,你若跟他们去,往后的日子可就完了,那就是实打实的火坑啊,嫂嫂我怎么忍心让你去遭那份罪!”
李逸风咬咬牙,神情悲愤:“我李家身为皇室宗蕃,世代尊贵,便是全家饿死……”
“爹,弟弟已经没了,李家不能断了香火,”李瑶仰起头,泪流满面地恳求道,“爹,嫂嫂,就当是给我一条活路,我也不想饿死啊。”
李逸风望向昏迷不醒的孙子,知道他再不吃东西,必死无疑。
许久,李逸风转身,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闭眼落下两行老泪,无力地挥挥手说:“去吧。”
孙氏含泪拉着李瑶的手,哽咽着说:“阿瑶,嫂嫂给你梳洗。”
年仅六岁的小孙女李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懂非懂,眼神中满是迷茫。
水坑里的水浑浊不堪,但姑嫂俩还是仔细地洗净李瑶的脸。李瑶面容清秀,虽因饥饿略显憔悴,却仍难掩几分姿色。
却听那人口贩子喊道:“不收了,不收了,婢女已经收够了。”
孙氏猛地松了口气,不用卖李瑶了,可一想到全家还是没有吃食,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李瑶走上前去,对人口贩子说:“我识字。”
人口贩子头子闻言,上下打量了李瑶一番,点头道:“倒是个伶俐模样。”
李瑶又说:“我乃皇室宗蕃之后,祖上世代荣耀。”
“还是个出身不凡的。”人口贩子来了兴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李瑶接着说:“我值绢十匹。”
“哈哈,十匹绢?这年月,便是官宦千金,最多也就值绢七匹。”人口贩子扔出六匹绢,都是普通的粗绢,一匹绢换些粮食,勉强能让一家人吃上几天。
李瑶没有再争辩,她解开绢包,看着粗糙的绢布,挤出笑容对孙氏说:“嫂嫂,我走了,你和爹爹要保重。”
“阿瑶,你自己也要千万小心。”孙氏抹着眼泪,千叮万嘱道。
人口贩子带着李瑶离去,孙氏拖着六匹绢去找李逸风。六岁的李萱这才反应过来,哭喊道:“姑姑,姑姑,我要姑姑!”
孙氏满脸哀伤,哄着小女儿说:“萱儿乖,姑姑去过好日子了,姑姑是去过好日子的。”
“我要姑姑,我要姑姑!”李萱依旧哭闹不止,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李逸风看着地上的六匹绢,又看看哭闹的小孙女,悲从心来,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突然,孙氏拿起一把破旧的菜刀,像护雏的母鸡般,恶狠狠地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滚,都给我滚!”
原来是一群灾民,盯上了他们的绢布,正虎视眈眈地围过来。其他卖女换绢的灾民,要是没有家人或同乡护着,大多也被周围的灾民围住。饿极了的人,连人都敢吃,更别说杀人抢绢了。
李逸风顾不上悲痛,抄起一根木棍,想要拼命护住全家的救命绢。
“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骑马的人都手持兵器。
数千灾民惊恐地站在原地,马队很快就到了跟前。一人皱眉问道:“不是说今天要施粥吗?”
无人应答。
那人翻身下马,抓住一个灾民问道:“施粥地在哪里?”灾民吓得结结巴巴地回答:“已经没了。”
“他娘的,这还没到晌午,怎么可能就没了?糊弄谁呢!”那人大怒,一脚将灾民踢倒在地。
另一个骑马的人说:“大哥,咱不能白跑一趟,看看这些穷鬼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这些人是马贼,听说郑州城外要施粥,就赶来抢粮。他们不敢冲进郑州城,但在城外抢劫灾民,却是毫无顾忌,反正驻守郑州的官兵也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
“什么味儿?”
“那边有人煮东西!”
几个马贼闻声冲过去,抢走了灾民卖女换来的绢布。灾民想要反抗,却被马贼挥刀砍倒,鲜血染红了土地。
又有马贼大喊:“谁还有值钱的,统统交出来!”
“快跑啊!”
见有人被杀,附近的灾民惊恐万分,纷纷逃命。
离得远的,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跟着跑准没错。片刻之间,恐惧迅速蔓延,数千灾民乱作一团,四处逃窜。
马贼专挑背着包裹的人,不管里面装着什么,先抢了再说。
李逸风背起昏迷的孙子,自己拿起两匹绢,让孙氏拿四匹绢,护着小孙女惊慌逃窜。
“啊!”
身后传来孙氏的惨叫,李逸风连忙回头。
只见孙氏已倒在血泊中,绢布被马贼抢走。他目眦欲裂,放下孙子,双眼通红地吼道:“恶贼,我跟你们拼了!”
孙氏忍着剧痛喊道:“爹,别管我,快跑,快跑!”
两条腿哪跑得过四条腿,李逸风知道难以逃脱,但还是抄起木棍冲了上去:“恶贼,拿命来!”
马贼冷笑一声,一脚将李逸风踹倒。
李逸风挣扎着爬起来,马贼一刀劈下,接着又狠狠补了几刀,李逸风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爷爷,爷爷!”
李萱扑过去,拼命摇晃着李逸风的身体。
“真吵。”马贼举刀欲砍。
另一个马贼拦住道:“老七,够了,连个小女娃都杀?抢东西要紧。”
马贼这才收起刀,抓起六匹绢,绑在马背上,继续四处抢劫。
眨眼间,数千灾民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数百具尸体。有些是被马贼杀死的,更多的则是死于互相踩踏。还有些灾民,早已饿得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逃跑,只能躺在原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郑州城北门,有一座简易搭建的木桥。
守桥的官兵,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一人上前救助。
不仅如此,他们还挥舞着兵器,杀死任何试图过桥的灾民。在他们眼中,无论是灾民还是马贼,都是郑州城的大麻烦!
李萱的嗓子都哭哑了,可爷爷和孙氏还是没有回应。她知道,爷爷和孙氏睡着了,就像一个月前大哥和弟弟睡着后再也没醒来一样。
小姑娘饿得头晕眼花,茫然地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李萱走向附近的尸体。那里有一堆火还未熄灭,一个破锅里有些煮好的野菜,地上也散落着一些米粒。她小心翼翼地把沾着血的米粒,拨进锅里。
李萱学着孙氏的样子,找来几个破碗,盛了些雨水,跪在地上,等着把“粥”煮开。
也不知煮没煮熟,李萱实在忍不住了,她一边抽泣,一边咽着口水,伸手去端锅。
“啊!”
小姑娘的双手被烫起了水泡,可她忍着剧痛,没有把锅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然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爷爷和孙氏的尸体,一直站到“粥”都凉了,都没有回过神。
突然,李萱捧起锅,走到爷爷身边,摇着他的尸体说:“阿爷,别睡了。起来喝粥,喝了粥就不饿了。”
阿爷没有回应。
她又去摇孙氏的尸体:“阿娘,喝粥,喝了粥就不饿了。阿娘,快起来喝粥啊……呜呜,哇哇哇……”
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小姑娘放声大哭。
渐渐地,她哭得没了力气。
“水,水,好渴……”
小姑娘扭头一看,原来是李佑在艰难地说话。她擦掉眼泪,欣喜地跑过去:“二哥,二哥,快起来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