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述在前院书房枯坐了大半宿，没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亦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晚膳时分，青山青水在外面犹豫了半天才敲响了房门，他却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吃。
二人不敢再劝，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和少夫人有关的事，他们还是谨慎地选择不掺和。
夜色越来越深，寒气也越来越重，二人本以为屋里的人今夜要留在书房歇息，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徐述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人，眉梢眼角似俱有一片寒霜拂过。
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就往外走去了。
青山回神快，迅疾跟了过去，又回过头拿眼扫青水，示意他快去提灯笼。
徐述走得极快，披着淡淡的月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二人一路小跑跟到了二门处，再往里已然不合适了。
“主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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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轻轻喊了一声。
徐述思索了一瞬，还是放慢了脚步，等着他们追过来，接过灯，他看了看头顶的月亮，“早点回去歇着吧。”
二人有些受宠若惊，却只能看着他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半宿都过去了，徐述仍觉得脑子一片凌乱。
很多事情，平日里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可是存在的事情，又真如它表面看上去那般吗？
而且万事万物，也并不是非黑即白。
他停在长乐堂的院口，里面还有几盏灯未灭。
停歇不过一瞬，借着幽暗的灯火，他又继续往前走。
却突然看见正房方向一片漆黑，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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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无名火再度涌上心头，他差点就要掉头走了，可是温嬷嬷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三少爷。”
她轻声喊住了来人，“已经很晚了，您不进去歇着吗？”
“夫人等您半宿了，刚刚才睡下。”
徐述看了她一眼，这话显然不是真的。从前他回得再晚，屋里的那个人睡下了也不会灭灯。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丫鬟利落地备好水，就被他从净房里打发了出去。
寝衣还在卧房里，他摸着黑走了进去，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
拔步床更是一方密闭的天地，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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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多看，取过架子上放的衣裳就径直去净房沐浴。
谢蓁还没有睡着，今天一天她其实很累了，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起来伺候他，然后借机把事情都说清楚。
可是他白天的态度以及一贯的心性，让她有些不确定了，有些事也许说清楚了也没有意义。
她翻了翻身，侧着睡了过去。
徐述洗得很快，穿上寝衣带着未飘散完的水汽，就直接掀开了床幔。
她小小的身子背对着他，只占据了最里面的一方空间。
这样的夜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反正都是一片黑。
只是他刚躺下来就发觉被窝几乎还是凉的，也不知她是怎么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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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即就无声讽笑了，她最怕冷，几乎每天睡觉都要等着他一起。然后趴在他身上取暖，直到被窝都暖了，才从他身下下来再睡在他怀里。
不过一个白间的功夫，不过见了一个人，就都变了。
暗夜里，徐述也翻了个身，由平躺变为了侧卧。
昨晚还紧密依偎的两人，今天就背对背隔着遥远的距离。
这一整晚徐述都睡得不安宁，谢蓁亦是，她一直觉得冷，睡梦里不停想寻找温暖的热源。
后来似乎终于找到了，就紧紧抱住那温暖的柱子沉沉睡了过去，终于再也不觉得冷了。
徐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已经到了该起来去上朝的时辰了。
只是他结实的胸口和劲瘦的腰腹正被两只柔软的手紧紧攀着，这是无比熟悉的场景。
但他还是似乎毫无波动一般地将她的手拿开，然后也不贪恋温暖的被窝，直接就穿衣洗漱上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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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他都早出晚归的，一回府也直接去前院书房，直到月上中天才回长乐堂。
谢蓁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不想理她，但她没有停在死胡同里。
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她的日子总要过下去，重来一次，谢蓁不想像上辈子那样窝囊的死去。
他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她不管，也管不了。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等他回来，也主动上前为他宽衣，和他说话。只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除了必要的对话，几乎不会开口。
徐述也会应她，但总是不过寥寥几字，亦或点点头示意。
床榻之上，两个人也离得远远的。谢蓁后来知道自己那晚又滚到了他怀里，之后夜里一直控制自己，虽然睡的不安稳，但总算相安无事。他也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长乐堂的人都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一时之间人心都有些浮动。温嬷嬷敲打了两次，谢蓁却无可无不可，人心难测，敲打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无用的。
一连七八日过去了，谢蓁仍优游自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周茜来学针线活儿时，两人还有说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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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嬷嬷却急得不行，再过不久她就要回家去了，眼下却出了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安心回去？只是她一个人干着急也没用。
这日下午庄子上的管事从郊外赶了过来，顺带送了许多土产鲜货，以及几盆暖房里开得好的花。
管事是个实诚人，做事利落嘴巴却笨，从前在永康侯府不受重用，这才会被打发给谢蓁做陪嫁。
之前谢蓁说了暖房育花的事，回去之后没多久他就拿出了可行的条陈来。
用什么材料搭棚、用什么保温、预算多少、什么季节种什么花、销往何处……
他都一五一十列出来了，还找了几位上了年纪技艺精湛的花匠。
如果不是他的方案切实可行，谢蓁也不会轻易拿钱让他做此事。
幸好没让她失望，第一年虽没有赚太多钱，但是本钱已经收回来了，而且门道摸索出来了，就不用太担心日后了。
御下讲究恩威并施，谢蓁自然勉励了他一番，又拿出体己银子赏了他和庄子里的人。但最后也没忘了敲打几句，如果明年真的随徐述外放，这个庄子上的事就更加鞭长莫及了，这时候应该给管事上上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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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工部的事难得不多，史达都有空同他说闲话。
“景行，老夫看你近日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
史达不仅是一位夙兴夜寐的好官，更是一位慈爱的长辈，而且两人又有两湖那段过命的交情在。
徐述在他面前也难得放下了紧绷的心弦，只是自己的心事又怎好对他人说。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您多虑了，我能有什么事。”
史达一幅看透不说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也罢，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夫人说了好多天，最近新学了一道菜，我还没来得及尝。”
徐述知道史达和妻子相濡以沫，感情深厚，可是他也并不是会说这些琐碎之事的人，大概还是看出了些什么，借此暗示着自己什么。
主官都走了，下面的人也慢慢都回去了。
他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回到府里，天还是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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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徐述还是没有去书房。
他一回到长乐堂，院子里的丫头仆妇就有些愣了，但手上的活还是没停。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院子里堆了不少东西，看起来还很沉重，他难得问了一句。
一个有些娇俏的丫头红着脸低声抢说：“回三少爷的话，这些都是少夫人庄子上送来的。有土产……”
她没说完，人已经走了。她只能幽怨地看向走进屋里的人，也不在乎旁的丫头抿嘴低笑。
谢蓁正在理账，看到他进来，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庄子上的人来了？”
他先开口问，语气虽平淡，但已经是这些日少有的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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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蓁估计他是看到了外面没收拾好的东西，便点了点头。
只是提到庄子，徐述就想了起来，之前青山和他提过一嘴，说是少夫人庄子上要改种花不种庄稼了，倒是新鲜。
“我听说你庄子上搭了暖房种花？”
他继续问，脚步也继续往前，离她越来越近。
“是，今年刚开始的。”
她头没抬，但回了一句。
“怎么想到种花了，你那庄子在京郊不是适合种些庄稼作物吗？”
他已经走到了她身侧，也是这时才知道她看的是账本，上面有各种支出收入，列的非常清楚，想看不明白都难。
原来花是用来卖的，价钱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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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种花比种庄稼来钱可多了许多。
徐述没有过问过她的嫁妆，只是知道不会多，在他眼里也不过微不足道。反正平日里他总给她买首饰，订布料子，去年底又给了一笔不少的现银，她的日子不会难过。
他的私产是一笔可观的财富，纵然庶子出身，也几乎从来没有为钱犯过愁。而且自小学诗书，识礼仪，他的教养也不允许他总是把这些俗物放在心上。
所以此刻看到这账本，他心里不是不恼的，闺阁女子，怎好为了银钱想各种营生，而且难道他亏待了她吗？
“如夫君所见，京里气候寒凉，一到冬日，鲜花价高。”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也许早就知道了暖房的事，只是不知道她是为了钱，但眼下账本就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你很缺钱吗？”
徐述淡淡地问了一句，他想也许她从前穷怕了，这才想积攒一些。也许是有什么旁的花钱的地方，不好让他知道。
他在心里为她找各种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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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答案却完全不是他的设想。
“多攒些钱不好吗，对你来说这是俗物，可是对我来说多些银钱，就多了些傍身的依靠，我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谢蓁淡淡地笑着，眼神平静。
他想要的答案，她知道，但不想说。
他们两个人其实方方面面差距很大，他恃才傲物，表面上谦逊，实则心底也有几分青年俊秀的张狂。他无视外物，很多时候就真如谪仙一般，超脱世间的礼仪规矩……
而她只是一个最最普通平凡的人，没有什么才华，面上一片豁达通透，安静内敛，实际上根本不能跳脱开凡尘俗事，心性也敏感脆弱。
“好一个未雨绸缪，好一个傍身的依靠。”
徐述冷冷笑着，扭过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