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看到父亲已经动筷,仅剩的一点耐心告罄,饭还没盛就先抓起一大块鱼肉送到嘴边,却又因为太烫,一口把鱼肉吐回菜盘里。
冯玉芬见状,板起脸:“明光,你吃过的吐到盘子里,别人还怎么吃?”
冯玉芬家里五姐弟,老大是她,老二叫冯翠芬,老三就是冯明光的父亲冯建军,老四冯立军,老五冯桂芬。
冯明光和海兰一般大,今年也是六岁。
但他可是冯家长孙!
打小,冯明光就备受宠爱,以致现在压根不把她这个大姑的话当回事。
在她说完后,竟然还故意往菜盘子多吐了几口口水!
冯玉芬刚想发作,结果三弟先出声了。
“哎呀大姐,你就不要穷讲究了,明光的口水又没毒,吃一点怎么了?在家爹妈都不嫌弃他吃过的东西,你这当大姑的有什么好嫌弃的。”
对此,冯老四竟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大姐,赶紧坐下吃吧,别管这几个孩子了。”
这让冯玉芬有种错觉,难不成真是自己小题大做?
念头刚起,就见她儿子一巴掌抽上了大侄子的嘴。
“谁让你在我家乱吐口水的?”
宋海建虎着脸的样子镇住了冯明光一刻,他就趁机把冯明光的饭碗抢了过来,放到妹妹跟前,“好好的嘴要是不想用来吃饭,那你就别吃了。”
冯明光在家称王称霸惯了,哪里受过这委屈?
呆滞几秒后,冯明光终于回神。
他一屁股坐地,撒泼打滚外加嚎啕大哭:“你坏!以后不要你去我家!去了我就要让我阿爷打死你!”
冯建军见儿子受了委屈,筷子一拍就要发火:“海建你……”
“你什么你!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冯玉芬一直忍着没发火,但见老三不去管他那倒霉孩子,反而只会对着她儿子甩脸子,也是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却给我拍桌子砸筷子,给你脸了是吧?”
冯建军气得够呛:“大姐,我们好心来看望,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娘家人的?”
旁边的冯立军扯了扯,“三哥你这是干嘛,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你急的哪门子眼啊?”
而冯玉芬的情绪也突然失控:“冯老三!我是哪点对不住你们了?这一桌子饭菜我们一家过年都吃不上,今天为了招待你们,我把米缸和油罐都掏空了!明儿开始我们娘儿几个就得啃红薯,直到大队下一次发救济粮!”
此话一出,冯建军顿时噎住。
冯立军也一脸讪讪,摸了摸鼻子,小声劝:“大姐你别生气,三哥就是急性子,他没别的意思。”
察觉到大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冯明光也不打滚了,而是在海建表哥充满威胁性的目光下,灰溜溜地爬起来坐回座位。
可冯玉芬已经没心情吃饭了。
她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绪,随后放下碗筷,平静地说:“你们吃,我有点不舒服,先进房了,吃完我再出来收拾。”
见母亲进了屋,宋海建心中难受,眼眶发酸。
曾经,年少无知的他只因舍不得母亲、害怕被抛下,便苦苦央求着母亲别走。
明明他也知道,母亲若是改嫁,她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最终,他确实如愿以偿。
可后来,他无数次后悔,如果自己当年不那么自私就好了!
如今的海洋生产大队,大家对“儿媳”的要求十分苛刻,公婆可以打骂儿媳,儿媳不能反驳公婆,否则就是不孝,就是品德败坏。
只要母亲一天不走,阿爷阿奶就能掌控她一天,一辈子不走,那就是掌控一辈子。
阿爷阿奶绝不会因为母亲留下来照顾孩子们,而对她友善半分。
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压榨母亲,因为只有继续把父亲死亡的责任推到母亲身上,这对偏心顽固的老夫妻才能让自己心安。
忠厚的母亲任劳任怨,直到发现自己患上重病,她就燃尽生命的余热,为他和海兰铺下一条生路……
“海建,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冯玉芬前脚一走,后脚冯建军就重提旧事。
毕竟老冯家还等着冯玉芬改嫁的这笔彩礼修房子呢。
“你爸走了两年,你妈一个人带你们兄妹三个,还得送你上学,她早晚要步上你爸的后尘,所以……”
“大舅,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宋海建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打断他,“我会劝我妈跟你们走的。”
他早已决定,此生以母亲的幸福为重。
并不知儿子和两个弟弟达成一致的冯玉芬,在房间里捧着丈夫的遗像,手轻轻划过他的面庞,眼神里满是哀伤。
“嘎吱——”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玉芬抹了抹脸,回头看去。
宋海建端着一碗饭菜,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妈,吃饭。”
冯玉芬摇摇头,“妈不饿。你吃饱没?”
“嗯,我吃了两碗。”宋海建呲牙笑,“今天的饭太香了,海兰吃了一碗,海生也吃了大半碗呢,你快尝尝吧。”
看到儿子的笑容,冯玉芬不由得也露出微笑,胸口的郁气似乎都消散许多,“好,那妈也吃点儿。”
待母亲接过了碗筷,宋海建就在她旁边坐下。
他环顾一圈,墙上挂着伟人的画像,还有……父亲生前的物品。
除了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这里的一切,都和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宋海建又扫了眼母亲刚刚放下的相框,那上面的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拍的,只不过属于母亲的那一半剪掉了。
父亲去的很早,根本没人会想到,那么年轻的人需要提前拍摄遗照。
他这一走,就像是推翻了多米诺牌,先是弟弟海生出意外,后来是母亲……
想到这里,宋海建心里浮起巨大的恐慌。
他垂下眼睑,轻唤一声:
“妈……”
冯玉芬刚扒了一口饭,听到儿子喊自己,第一反应是把碗里挑好刺的鱼肉夹起来,递到儿子嘴边。
结果下一刻,她听到儿子说:“你走吧。”
冯玉芬正咀嚼的嘴和喂食的手,瞬间顿住。
她皱眉望向儿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海建,你胡说什么?”
宋海建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他脑袋低垂,盯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忍着痛,坚定而决绝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