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三月初六,襄国沙阳城。
襄水南岸,两名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少女坐在岸边的杨柳下浣衣,手中的木槌有节奏地拍打,好似演武场的士卒打出的密集鼓点。
其中一名女子身着破烂麻衣,站起身来,揉揉酸痛的腰腿,甩甩发麻的手腕,烦躁地看向天边飞腾的龙挂。
“卿卿呀,你看这天怪不怪,昨天披着袄子,今天就穿上衫了。”
萧南卿也放下手中的木缒,小指勾起额前粘连的几缕碎发挂到耳后,又顺势擦了擦即将滚进眼底的汗珠,而后嫣然一笑。
“对呀,今年是反常了些。”
“欸,你觉得是因为啥呀?”
萧南卿望了一眼天空,随即又从木盆里取出另一件衣物浣洗。
“荧惑守心,恐不利于天子,或许是上天的警告吧。”
麻衣女子如同一只头次见到飞雪的夏蝉般茫然。
萧南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停下手里的活儿解释道
“这是老师说的,我也不懂这些,总之就是要发生不好的事情啦。”
麻衣女子似懂非懂,随即又蹲了下去,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萧南卿面色一变,这也正是她所担忧的。近来总有部队从沙阳城经过,弟弟说是因为前线战败,天子一怒之下裁撤掉作战不力的将领,从南方调来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曹承,那些从沙阳城西进的部队就是精锐异常的曹家军。
虽然十分担心,但萧南卿不愿吓到眼前的渔家少女,便出言宽慰。
“曹将军智勇双全,一定会把陈国人挡在外面的,咱们大可以放心啦。”
麻衣女子伸出食指绾了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着,似乎对萧南卿的宽慰很是受用。
“那你觉得曹将军长得英俊吗?”
萧南卿忍不住笑出了声,但不是笑渔家少女眼界狭窄,而是想起了曹将军的年龄。据说他十三岁便承袭爵位,领军戍边。而从弟弟口中,萧南卿得知曹承领军已经整整四十年,此时的他恐怕已经须发皆白,尚不知能饭否了。渔家女孩儿只知道他的威名,不知道他的年龄。
“怎么啦,你要嫁给他呀?”
麻衣女子肘了肘萧南卿,双手遮住泛红的脸,扭扭捏捏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南卿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你呀,还是好好干活儿吧,早点洗完早点回去嘛。”
经过萧南卿这一提醒,麻衣女子似乎又想起家里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绝望地呻吟着。
“我不想回去啊,我爹要把我嫁给那个杀猪的,啊啊啊啊啊啊。”
萧南卿惊讶地看着身旁的女子,前些日子她父亲还不同意这门亲事,哪知道这就变卦了。看着面前欲哭无泪的少女,萧南卿知道这事儿既然是她父亲开的口,便已成定局,再刨根问底只会让她更伤心。
“你也别太难过了,王公子人还是挺好的,你们俩未必不合适呀。”
渔家女闻言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了鼻子。
萧南卿赶忙扔下手中的木槌,轻轻抱住了她,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轻声安慰。
“不哭不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你很讨厌他吗?”
渔家女依偎在萧南卿怀里,声音哽咽。
“呜呜呜,不……不讨厌,我就是觉得他长得太丑了。不过我爹说他杀猪是一把好手。”
“人不可貌相嘛,咱们孟舒以后可有口福喽。”
“南卿,你怎么能这么温柔,要是能嫁给你该多好啊。”
萧南卿伸出玉指点了点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脑袋,笑吟吟地调侃
“好呀,那你嫁到萧府来吧。”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别说是老婆,就算给你当夜壶我都愿意呀。”
“说什么呢傻丫头?人生天地之间,汲日月星辰精华,取万物生灵而用,岂能自贱轻弃?”
“诶呀我开玩笑的啦,你别生气嘛。”
萧南卿倒没有生气,只是不喜欢听女子说出这种轻贱自己的话语。她曾听人说女子的使命就是嫁与夫家相夫教子。饶是如此,她也认为应当有自己的气节和坚守,不可随波逐流,抛弃名誉。
萧南卿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她已经无数次在襄江边上认过太阳的位置了——现在大概是巳初时分,是时候回府听课了。
“咱们走吧。”
萧南卿说罢,缓缓松开了环抱着麻衣少女的手臂,将衣物和木槌放进盆里。那少女则是一脸不情愿,回家对她来说是似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唉,走吧。”
萧南卿遥望着东城门外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巍巍兮如神隐之山,亭亭兮如银盘之桂。
据说是千年以前一位仙风道骨的法师所植,后来他在襄江边参悟,羽化登仙,这棵树也因为沾染了些许仙气,拥有了近乎无穷的寿命。老一辈的沙阳人管它叫“老犬”,有人说是因为它守在城门外头,像是一只忠贞的家犬,也有人说是因为它沾了那仙人的光,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它比沙阳的任何一座城楼都要高,每到秋天,城东到处飞舞着它的叶子,以至于沙阳年年都会有一项特别的仪式,称为“祭叶”。城中的青年男女会在梧桐叶将要落尽的那一天内被召集起来,拿上苕帚,将所有的枯叶全部堆在一块儿,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只是现在每年的祭叶仪式不再那么严肃,反而变成了青年男女约会的最佳日期,所以在他们的口中这棵树又被称为“秋良人”。
“飒飒梧桐,幽幽城东。执箕盼兮,徘徊望兮。良人未至,我心惘兮。
飒飒梧桐,泱泱城东。合拍歌兮,翩跹悦兮。良人已至,我心怡兮。
飒飒梧桐,萧萧城东。落叶焚兮,余韵绕兮。良人已去,我心思兮。”
这是沙阳人对它的敬意。
每每走到这株巨树下时,萧南卿都忍不住抬头仰望它那伟岸的身姿,同时也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所折服,经过万千岁月的洗礼仍然屹立不倒,这正是老师所讲的道理——百折不挠。
而这次却是个例外,因为萧南卿隔了老远便看见自己的弟弟正领着两个同伴,蹲在树下那算命摊子前听一位老先生说道。
唉,什么时候能长大些呢,我的傻弟弟。
“少年,看你这面相,老夫敢断言,你日后必成一方诸侯,坐拥良田无数,旁边这两位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一人统千军,一人领万马呀,呵呵呵。”
渔家女嗤笑一声,正准备上前打断这老人的胡诌,萧南卿赶忙拦住了她,只因不愿扰了弟弟的兴致。
座下三人听得连连拍手,放声大笑。
弟弟更是竖起大拇指,倾尽自己肚里本就匮乏的几滴墨水恭维道。
“好,好,说得好啊。老先生仙风道骨,又慧眼识珠,日后必将原地羽化呐。”
那老头儿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又很快隐藏起来,冲着三人又是一顿吹捧,将这群孩子夸得飘飘欲仙,手里挥舞着并不存在的宝剑,玩起了将军与士卒的游戏。
老先生面色苍白地拽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在两名少女身上不停地打转,最后停留在了萧南卿颈上的金雀坠子上。
“两位姑娘也是来看命数的?”
“劳老神仙开口,小女是来接弟弟的。”
玩儿得正开心的萧南府猛然回头,看清来人后,连忙跑上前端过姐姐手上的木盆。
“呵呵呵,无妨,老夫这两日都在此处,姑娘若有需要,随时恭候。”
老头儿说罢后,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萧南卿解下腰间的红翠绣花荷包,从中掏出十枚铜羽递给了弟弟——萧南卿听说算命钱必须亲自付给。
萧南府接过这些铜羽,昂首挺胸走到老头儿的摊位前,一枚一枚地分开摆在桌子上,似乎是在炫耀自己商贾之家的雄厚财力,引得弟弟的两位伙伴惊叹不已。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钱,但是算命这种事情,一般人都只肯给上两枚铜羽,自己多给的那些本想让弟弟自己斟酌,免得伤了他的面子,谁知他竟一股脑全掏了出去。
那老头儿得了便宜,自然是喜笑颜开,雪白的眉毛也弯成了一轮新月,萧南府摆上一枚,他便抽起一枚,到十枚铜羽摆完,桌上还是空空如也。
“你们姐弟果然是富贵之相,老夫方才那一卦算得可真是准啊,哈哈哈。”
渔家女不屑地哼了一声,那老头儿却并不在意,只是用双手捂住铜钱,放在耳边,不停晃出响声,看来他很满意这单生意。
“老先生,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萧南卿不想耽误太多时间,若是让老师等得久了,弟弟恐怕又要挨板子。
“呵呵呵,去吧去吧………”
萧南卿躬身行礼后,便带着几人匆忙地进城去了。
老头儿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随意抛出的两枚铜钱在桌前堆叠如阶,交错而立。老头儿又轻呼一口气,两枚铜钱竟相对旋转,速度愈来愈快,直到一阵风起,才将其吹落在桌面。
“这姑娘倒是个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