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杨来财醒了。
烧退了,身上那股沉甸甸的乏力感也轻快了不少。
他睁着眼睛,望着自家有些发黑的房梁,心里头乱糟糟的。
爹昨天那坚决的样子,还有他奶奶抱着他要去跳井的疯狂……
他爹,是铁了心要娶那个疯……黄婶子了。
杨来财小小年纪,却也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爹决定的事,就算奶奶闹翻天,怕是也改不了。
何况……
他想起了昨天那个曼曼姐姐。
她蹲下来跟自己说话的样子,那么温柔。
还有那块甜到心坎里的米花糖,和那喝下去没多久就让他舒坦了的“药”。
她说,不会抢走爹的。
她说,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杨来财抿了抿还有些干裂的嘴唇。
或许……或许她们来了,也不是坏事?
至少,那个曼曼姐姐看起来,不像坏人。
他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算是……接受了吧。
谁让他反抗不了呢?
他掀开薄被,自己穿好了衣裳。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去堂屋找他爹,反而悄悄溜出了自家小院的门。
他想去……去黄家那边看看。
看看那个曼曼姐姐说的“年糕”,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还没走近那破败的土坯房,一阵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咚!”声就传了过来。
杨来财脚步一顿,好奇地探头望去。
院子里,那个身形并不算高大的黄曼曼,正挥舞着一个……一个几乎快有她半人高的巨大石锤!
石锤一下下砸进院子中间那个大石臼里,发出震耳的声响。
她额头上全是汗,身上的粗布衣裳也被汗水浸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背上。
可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感和节奏感。
一下,又一下,仿佛不知疲倦。
杨来财看呆了。
这……这就是曼曼姐姐说的,在打年糕?
用这么大的锤子?
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他心里又是震惊,又是佩服。
这个姐姐……好像真的很厉害。
她说要做什么,就真的在做什么,一点也不含糊。
就在这时,黄翠莲端着一瓢水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杨来财。
她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傻呵呵的笑容。
“呀,是来财啊!”
她一点也没有因为昨天刘杜鹃的事而迁怒,也没有因为杨老太的反对而疏远。
仿佛那些糟心事,在她那简单的脑子里,根本留不下痕迹。
“快进来!进来喝口水!”
她热情地招呼着,就像招呼自家亲戚一样。
杨来财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脚下像生了根,不知道是进是退。
黄翠莲却已经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院里带。
“看你,病才刚好,快喝点水。”
她把手里的水瓢递给杨来财。
瓢里的水清澈见底,还带着井水的凉意。
杨来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水很甜。
他心里那点别扭和抗拒,好像也被这清甜的井水冲淡了不少。
“婶…婶子。”他小声地喊了一句。
“诶!”黄翠莲高兴地应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黄曼曼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袖子擦了把汗,冲杨来财笑了笑。
“来财,病好了?”
“嗯,好了。”杨来财点点头,看着那巨大的石锤,忍不住问:“曼曼姐姐,这个……就是打年糕吗?我……我能帮你吗?”
黄曼曼摇摇头,笑道:“不用啦,你病刚好,可不能累着。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费力气得很,你还小呢。”
她拒绝得很干脆,却带着关切。
杨来财有点失望,但也没再坚持。
黄翠莲拉着他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来财坐,看姐姐打。”
她就那么陪着杨来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话,比如“今天你吃了啥呀,早上起来感觉怎么样”之类的。
虽然都是些简单的家常,但那份纯粹的善意和关怀,杨来财感受得到。
黄曼曼则继续挥舞着石锤,将石臼里的混着糯米的大米一点点捶打成细腻黏稠的糕团。
又过了一会儿。
黄曼曼终于将捶打好的米团取了出来,雪白细腻,散发着大米的清香。
她手脚麻利地揪下一小块,放在灶上临时搭的小锅里,隔水快速蒸熟。
很快,一股更浓郁的米香和微微的甜气就飘了出来。
她用干净的筷子夹起那块热气腾腾、白白糯糯的年糕,走到杨来财面前。
“小石,小丫,来财,都尝尝,姐姐刚做好的。”
热气氤氲,年糕看起来诱人极了。
杨来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但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这……这可是稻米做的……”他小声嘟囔着。
白花花的稻米啊!
这得多金贵!
平时家里都舍不得这么吃,都是煮成稀饭或者混着粗粮吃的。
现在,竟然做成了这么一小块点心……
他有点不敢吃。
觉得太浪费了。
黄翠莲看出了他的犹豫。
她伸手接过黄曼曼手里的筷子,夹起那块年糕,轻轻吹了吹。
“不烫了,来,张嘴。”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就像一个母亲喂自己的孩子。
杨来财愣住了。
他看着黄翠莲那张无比温柔的脸。
自打亲娘去世后,除了爹,就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了。
奶奶虽然也疼他,但更多的是严厉和……利用。
此刻他的内心闪过了很多。
有她奶奶每次利用他的画面。
杨富贵总是很忙的,忙着处理村里的事,忙着去田里劳务,忙着去镇上打打短工。
奶奶似乎总是吃不够。
吃不够的时候就会夹着他,跑到杨富贵那里诉苦。
其实他也偷偷看到过好几回,奶奶把粟米粥送到三叔叔房里。
还有上学。
他今年已经9岁了,本来都已经上了一年学了。
奶奶又是不断的警告着我:“来财,你可不许和你爹说你想上学啊!”
“奶奶怎么教你的?”
“我要和弟弟杨福满一起上学,我要等他!”
“诶,对,真是奶奶的乖孙!”
思及此,杨来财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温热软糯的年糕被喂进了嘴里。
唔……
好软!好糯!
带着大米本身的清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杨福满可吃不到。
“好吃吗?”黄翠莲期待地问。
杨来财用力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吃!真好吃!”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要是黄婶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娘……好像,也挺好的?
他今年九岁了,早就过了不懂事的年纪。
他渴望母爱。
“就是……”他咽下嘴里的年糕,小声补充道,“就是太费米了……”
这话刚说完,旁边一直没吭声,只是眼巴巴看着的黄小石不乐意了。
他本来就对自己娘亲喂别人吃东西有点小嫉妒,现在听到杨来财这么说,立刻呛声道:
“费米怎么了?是我姐姐打的!又没吃你家大米!”
“小石!”黄翠莲立刻板起脸,轻轻拍了下黄小石的胳膊,“怎么跟哥哥说话呢?来财是客人!”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也是一家人!”
黄小石被娘说了,更加不开心,小嘴撅得老高,扭过头去,生闷气了。
黄曼曼看着这小小的插曲,无奈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小孩子嘛,有点小脾气也正常。
……
且不说黄家院里这温馨又带着点小别扭的场景。
另一头,杨富贵已经揣着他那几两银子,驱使着牛车赶到了镇上。
他先是直奔镇子东头,找到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王大美媒婆。
这王大美,四十来岁,生得圆润,嗓门洪亮,一双眼睛精明得很,一颗痣又长得恰到好处,据说就没有她撮合不成的亲事。
“哎哟!这不是杨村长嘛!稀客稀客!快请进!”王大美一见杨富贵,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杨富贵也不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王媒婆,我那事儿,想麻烦你跑一趟。”
“啥事儿?尽管说!只要我王大美能办的,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王大美拍着胸脯。
“我想续弦,女方是……”杨富贵顿了顿,“就是前些日子掉井里,被我救上来的那个,黄家大丫头的娘,黄翠莲。”
王大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哦……是她啊……”村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有些好事的也传来了镇里。
这种事,事关嫁娶,或许旁的人不愿打听,但是像王大美这样的媒婆,是必须清楚的。
“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她眼珠子一转,立刻应了下来,“杨村长您放心,保准给您说得和和美美!”
杨富贵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几文钱:“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谢媒礼!”
“好说好说!”王大美喜滋滋地收了钱。
从王大美家出来,杨富贵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镇上最好的木匠铺子。
木匠姓李,跟杨富贵是老相识了,手艺好,人也实在。
“李老哥!”
“哟,富贵兄弟来了!快坐!”李木匠放下手里的活计,热情地招呼。
“老哥,不坐了,找你有点事。”杨富贵搓了搓手,“我想……打一套新家具,娶媳妇用。”
李木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事啊!富贵!恭喜恭喜!是才搬去你们村的那户人家吧?上回杨二牛来的时候顺嘴说了。”
杨二牛原本是赶牛车往返于镇子之间的,前些天才成的婚,这些天新婚燕尔,谁要去村里,都来借的牛车自己赶。
杨富贵咧嘴笑了笑,没细说:“回头你就知道了。我山里存了些好木料,自己找人扛来了,就放在铺子后面,你给看看,打张新床,一个衣柜,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要结实耐用。”
“没问题!”李木匠拍着胸脯,“你信得过老哥的手艺!你自备木料,我这儿就收你个手工钱,算你便宜点!”
“成!”杨富贵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估摸着有一两左右,“好哥哥,这钱我就不分躺给你了,这是一两,也是我能给你最高的了,你不要嫌弃弟弟。”
“好嘞!你就擎好吧!”李木匠爽快地收了银子。
“咱们哥俩有什么嫌弃不嫌弃?这么些年,你帮我寻的好木头也不少啊!”
杨富贵投递了一个感谢的眼神。
从木匠铺出来,杨富贵心里盘算着。
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之前当村长攒下的一点,总共也就五两银子左右。
给王媒婆定金花了几十文,不算大头。
给黄家的彩礼,怎么也得二两,不能少了礼数。
给李木匠这儿定金一两,等完工了估计还得再给点。
这么一算,手里剩下的也就不到二两了。
这钱,得留着。
等到成亲那天,怎么也得置办一两样像样的肉菜,请几个相熟的乡亲和村里帮过忙的人吃顿饭。
不能太寒碜,不能委屈了翠莲。
往后,他一定让她过上安稳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