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抬头看去,眼前之人是去而折返的梁师爷。
她昂着脸,眸子里闪着水光,仿佛下一瞬就能挤出无数眼泪出来。
“梁叔,夜深了,您怎么回来了,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梁师爷的年纪都能当明意的爹了,这些年也一直把她当成晚辈疼爱、照顾,看着她一步步将自己逼成这幅样子,心里怎会不心疼?
他松开明意的手,掀了衣袍,在旁边坐下。
叹了口气后,语重心长道:“这两年我一直在军营里忙着,也没什么空闲和你说说话,看你清瘦成这样,梁叔心疼你啊孩子!”
明意怔了下,随后浅浅笑了下道:“可能是最近府里事情多,等年后婚礼一过清闲些就好了,我没事的,倒是让梁叔担心了。”
梁师爷如何看不懂她不愿说。
可这些话,他身为长辈忍不住不劝。
万一孩子能听进去?
万一她能自己想开了呢?
“小意奴,”梁师爷叫着她小名,“左家梅家都是王爷所需的助力,梅氏有子傍身,将来王爷有侧妃、还会有王妃,个个都会是出身高门的女子。咱们——”梁师爷尽量放柔语气,“是跟着王爷一路从京城来的老人,只要好好服侍王爷一心向着王爷,王爷心底里是念旧之人,将来不论走多远多高,总会有咱们的一席之地!旁的……你我不该贪多,看淡些,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明意知道。
梁叔是在劝她,不该占在管事之位上,还要奢求王爷的宠爱。
论出身、论身份,宠爱二字都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要的。
她微笑应下,“我都记住了。”
却不敢看梁叔。
梁师爷一口气堵在心口,最终只能长长叹出来。
这孩子看着温柔没脾气,可他知道,小意奴的脾气最犟。
否则——
也不会这样为难自己。
“你这孩子……”语气中是无奈,也是心疼,他站起身,劝了句:“冷酒喝多了伤身,今夜是团圆夜,早些回屋里去吧,桃花那丫头方才就念叨着要同你守岁呢。”
明意脸上的微笑不变,起身送他。
走在雪夜中,被冷风一吹,酒劲慢慢就涌上来了。
心底一阵阵刺疼。
梁叔说她贪多,她却一点也不想要权势,也不想要管偌大一个王府,她只想留在王爷身边,同早些年那样陪着王爷……可是啊……今后王爷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有了侧妃迟早也会有正妃,那些身份贵重的,年轻美貌的女人会越来越多,王爷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多。
她只比王爷小一岁,没有身份、没有美貌,甚至连孩子都不能有。
她终究会被慢慢挤出王爷的视线。
她好累啊……
心也好疼啊……
明意冒着雪回屋坐在暖坑上,屋子连灯都没有点。
忽然听见桃花叫福的声音。
“王爷——”
她慌了,连忙抬手胡乱擦去脸上的眼泪。
今儿个大年夜,高高兴兴盼着新年的日子,她一人躲在屋子里掉泪,被人瞧见了不说不敬,也是晦气。
是她今晚吃多了酒,糊涂了。
萧邈进来时,屋中黑漆漆的。
暖坑正好在窗前,外头雪夜,投入的雪光将背对着侧坐在暖坑边上的人影照得一清二楚。
这一幕,让萧邈想起了十年前。
他们初来秦州头一年的大年夜,明意也这样躲着人,在屋子里偷偷哭。
一晃眼,明意已经下了坑,走到跟前行礼。
“王爷。”
萧邈抬手拉她起来,扶着她的肩,问:“大过年的怎么哭了?”他语气温和,不似刚才在正院里发落下人时那么冰冷,甚至还透了一丝笑,“是不是又想家了?”
明意的家在京城。
不过家中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下兄嫂。
明意连忙请罪,“是奴婢失礼,让王爷见笑了。”说着,她不等萧邈开口,借转身避开他的手,“奴婢回来得仓促,王爷请上座,我这就去点灯上茶。”
今夜的明意似乎迫不及待想从他面前躲开。
见他来寻她,也不见多少喜色。
萧邈察觉出来。
于他而言,后宅女子不是下人奴才,就是像梅、左那样于他有助益的。
若在平时,他只会当看不见。
女子心思多变,他懒去揣测,她们只要守好‘本分’就行。
或许是明意跟了他多年,与梅、左两人到底是不同的,又或许是这些年明意鲜少在他如此失态,在明意离开时,他看见她下垂眼角的红色,沉声问:“到底怎么了?”
明意不敢回头。
萧邈将人掰过来。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府中人多事杂,你一人精力有限,有些事情可以分给桃花去做,她年纪也不小了。”
今夜的萧邈分外温柔。
他坐于暖坑,把明意揽在怀中,手一下下的顺着背脊,“马上就新年了,不说高兴些,也不能躲着人哭,让下面人看见了是要笑话你的。”
可这份温柔,似隔着层纱。
朦胧模糊,落不到实处。
她知道不该怨的。
今晚王爷会来,她就该高兴的。
但醉意蒙心之下,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手指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掐得指腹生疼,喉间滚着一股冲动,几乎将她烧的理智全失,浑浑噩噩、心底疼得想要找个发泄口子,“您…您能不能……”
“嗯?”
他动作不停,耐心听着。
明意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断了弦,“不要迎娶侧妃……”
抚着背脊的手骤然停下。
“明意。”
他松开她,目光沉寂冰冷地看她。
明意周身寒气翻涌,瞬间清醒过来,从坑上滑落跪下,头抵地面,齿间都在颤栗,“奴婢失言、罪该万死——”
是她糊涂。
是她蒙了心。
竟说出这种话来!
萧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人,表情冷漠:“明意,当初你拒绝嫁狄星文执意要留在王府时,本王就告诉过你,在大事未成前无法给你妾室的名分,你只能是我房中人,既然你认了,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在管事这个位置上坐了七八年,我当你有了长进,早知如此,本王就不该给你这管家的身份。”
他说得平静。
甚至没有苛责。
与在正院里‘劝导’梅氏一样,语气冷得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