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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拗花辞》·风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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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沙漫天,十六匹雪练似的御马拉着鎏金车驾,在官道上迤逦而行。殷昭掀开绣着五爪金龙的帘子,登时被灌了满口沙尘,呛得他连声咳嗽。

    "咳咳……这腌臜去处!"他摔下帘子缩回软榻,却见金丝楠木案几上的酒壶倾倒,琥珀琼浆浸透了昨日才写的《怀京赋》。那羊皮纸卷上墨迹晕染,末句"朱门绣户暖,何日抱香眠"已糊作一团,倒似女儿家哭花了胭脂。

    随行将军在车外高声禀道:"启禀陛下,距雁门关尚有三十里。"

    "朕知道了。"殷昭另取一壶未启封的梨花白,指甲掐进红绸封口。酒液入喉之际,他忽闭了眼,恍惚又见三日前将程雪崖按在御案上的情景——那人腰间青玉禁步撞在砚台上,裂了道细纹,发出清越声响。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猛地一晃。殷昭突然暴起踹向车壁:"就不能走得稳些?"鎏金车顶垂落的珠串簌簌乱颤,外头立时跪倒一片,连马儿都惊得嘶鸣起来。

    亲卫统领爬进车厢时,正见年轻帝王用匕首挑开。朱砂笔尖悬在"幽州大旱"折子上方,一滴墨汁落下,恰染红了"易子而食"四字,恍若血泪浸透纸背。

    "……大人接旨罢。"宣旨太监故意将黄绢抖得哗啦作响。程雪崖跪着未动,目光却落在圣旨末尾歪斜的玺印上——殷昭离京前夜咬着他手指把玩时,也是这般力道,在他指节留下一圈牙印。

    "臣,领旨。"

    他方伸手,那太监却缩回黄绢:"张阁老托咱家带话。"尖细嗓音刮人耳膜,"说程大人若识相,合该自请去守皇陵。"

    程雪崖径直夺过圣旨。起身时腰间禁步脆响,那道裂痕比三日前又深了几分,似要随时断开。

    "告诉张明远。"他展卷细看,殷昭倒是想了一出好法子,亲征在外让他代掌朝政,便声若冰霜,更添几分冷色,"当年东宫讲学时,他连《春秋》断句都读不顺。"

    待太监颤颤巍巍退下,程雪崖立召沈砚。年轻翰林自袖中取出一册:"大人,今日市井流传的话本……"翻开扉页,赫然题着《龙床囚探花》,配图中衣衫不整的男子被锁链缠在龙椅上,眉目间竟有几分神似。

    "查源头。"程雪崖撕碎话本掷入香炉,火苗窜起时照亮他颈侧未消的咬痕,惹得沈砚不由一愣,"重点查张明远府上采买的仆役。"

    忽闻窗外瓷器碎裂声。程雪崖推窗望去,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收拾茶盏碎片。年长那个低声道:"突厥可汗派使者找人议和的事……"

    靠窗的小宫女抬头撞见程雪崖目光,惊得打翻托盘。青瓷碎片四溅,一片划过他手腕,血珠滴在案头《突厥边境布防图》上,恰落在雁门关处。

    暮色四合,殷昭正在行营研究舆图。羊皮地图上突厥疆域被朱砂圈出,指甲掐出无数月牙痕,旁边堆着七个空酒壶,壶身犹带水渍。

    "陛下!"亲卫冲入跪倒,"前锋营遭遇突厥斥候!"

    酒壶哐当坠地。殷昭抓过第八壶酒猛灌,喉结急促滚动:"战况?"

    "我军……折了三百余人。"

    殷昭突然剧烈咳嗽,酒液混着血丝溅在舆图上。亲卫垂首不敢看帝王颤抖的手指,那曾写出"罗襦半解香雪堆"的玉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抠挖"雁门关"三字,竟将羊皮都抠破了。

    "传令。"殷昭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未愈的抓痕——程雪崖几日前被做狠时胡乱留下的,"全军后退十里。"

    亲卫愕然抬头:"可雁门关……"

    "朕说退兵!"殷昭踹翻案几,舆图飘落在他沾满尘土的龙纹靴边,"你想让朕的脑袋挂在突厥王旗上?"

    夜深人静,殷昭独坐帐中饮酒。忽摸到袖中程雪崖的信件,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三匹快马,那铁画银钩的笔迹写着:"江淮请粮已拨,然库银仅支十日。"想起离京前夜将人压在身下时,他也是这般冷静道"陛下必归"。

    帐外胡笳呜咽,其声凄厉如孤鸿啼夜,又似嫠妇夜泣。那笳声穿破重重帷幕,直透入金顶大帐之内。殷昭正独坐灯下,忽闻此声,手中犀角杯"啪"地坠地,琼浆溅湿了龙纹锦靴。

    "谁?!"他猛然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烛火摇曳间,但见他双目赤红如血,一把抽出御案上的龙泉宝剑。那剑锋寒光凛冽,映得他面容愈发惨白。"滚出来!"一声厉喝,竟是不顾帝王威仪,踉跄冲出帐外。

    值夜士兵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剑光霍霍,直劈向辕门旗杆。"铮"的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那碗口粗的旗杆竟被削去一角。殷昭披发跣足,在月下乱舞长剑,口中犹自嘶吼:"逆贼!朕看见你了!"

    亲卫统领闻声赶来,壮着胆子近前,却见帝王衣襟大敞,露出半片胸膛。酒气混着秽物酸腐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

    "陛下……"他跪地轻唤,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的残叶。

    殷昭倏地转身,剑尖直抵亲卫咽喉。月光下,那剑锋寒芒吞吐,映出他眼中密布的血丝,竟如蛛网般可怖。"你说……"他声音嘶哑,似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程雪崖此刻是不是正在西暖阁里笑着等朕的死讯?"

    话音未落,忽一阵夜风卷过,吹熄了周遭火把。黑暗中,只听"当啷"一声,宝剑坠地。殷昭颓然跪倒,十指深深插入沙土之中。

    远处胡笳声又起,如泣如诉。

    程雪崖被急报惊醒,兵部侍郎举着火把闯入:"大人!八百里加急,陛下在雁门关后退了十里!"

    "取我官印来。"程雪崖系官服的手一顿,"即刻调北衙六军驻防涿州。"

    侍郎迟疑:"张阁老扣着虎符"

    程雪崖直接摔了砚台。瓷片擦过侍郎面颊时,他取出袖中私印按在调令上:"告诉张明远,这是陛下离京前给的密旨,由本官代理朝政。"扯下腰间将裂的青玉禁步掷地,"若不信,让他来问程某这佞臣的枕边风!"

    朱雀大街上,卖朝食的摊贩正讲《禁脔记》:"……那探花郎夜夜在龙床上……"忽地噤声——程雪崖官轿经过,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颈间未消的淤痕,在雪白领子上格外刺目。

    "大人。"沈砚骑马跟着,凑在隔帘边低语,"话本确是张明远门生所撰。但突厥使者……"

    程雪崖突然掀帘:"可是穿灰鼠皮袄的络腮胡?"

    "您怎知……"

    "三日前此人在西市当铺典当狼牙项链。"程雪崖放下帘子,"去查当票存根,必有与朝中何人接头的密证。"

    轿过茶楼,说书人正讲"昏君酒醉失潼关"。程雪崖闭目倚厢,袖中攥着今晨密报。殷昭《畏战书》抄本已传至突厥王庭,被系在箭上射入军营。

    正午烈日灼人,旌旗都晒得发烫。殷昭瘫在舆车里,看着突厥劝降信。羊皮纸上粘着《畏战书》残页,那颤抖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陛下……"亲卫声音发颤,"敌军阵前朗诵您的诗……"

    殷昭突然咯咯笑起来。他取第九壶酒浇在颊上,琥珀琼浆冲淡衣襟污渍:"告诉他们……"酒壶自指间滑落,"朕愿用十座城池换……换……"

    目光却是忽凝在劝降信末,那里画着个锁链缠身的简笔人像,虽粗糙,但眼角泪痣分明是程雪崖。

    "陛下?"

    殷昭摇摇晃晃站起,佩剑出鞘时割破手掌,"传旨……进军。"鲜血顺剑柄滴在舆图上,"朕要把突厥可汗的首级……做成酒器。"

    帐外忽起朔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殷昭摇晃着举起金樽,对着摇曳烛光细看,仿佛杯中已盛着仇敌头颅酿就的血酒。一滴残酒顺着杯沿滑落,正滴在舆图那个血圈中央,将"突厥王庭"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当夜军中盛传二事:一是皇帝突然下令进攻,二是御驾周围添了三十名专司焚诗的文书官。

    千里外的京都,程雪崖正焚毁第七本秽书,火光照亮沈砚送来的密信——

    「灰鼠皮袄者三入张府」

    风卷灰烬向北飘去,那厢行营正在焚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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