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京都已是最繁华的地方，可还是免不了坑坑洼洼的路面。我在轿子里感受着上上下下的颠簸，渐渐有了几分困意。
不过算算路程，离源氏大宅已经不远了，想到鬼切给我留的甜点，我霎时间精神了起来，内心也有了些许急切。
如果能以妖化的状态赶路就好了，不过那一定会先被兄长捉住然后训斥一通，还会引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胡思乱想着消磨时光，我却感到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伸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我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一阵失重感就席卷了我的身躯。
我看到自己的“车夫”也变回了纸人的模样。
眨眼间完成妖化的过程，凭借强壮了不少的身躯，我直接从车厢里撞了出来，还不忘一手捞起飘飘摇摇的小纸人。
我还在下坠，而周围的瘴气已经浓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晴明送我的灵符正在散发幽幽的蓝光，自主为我驱散身边的瘴气。
一脚踩在破碎的车厢顶上，借力翻了几个后空翻，卸去一部分力道后我将妖力聚集到下半身，就浮空飘了起来——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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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能晃晃悠悠地落到底下了。
底下的瘴气并不浓，事实上这里一片死寂。地面是有点湿润的泥土质感，偶尔能感受到几块硌脚的硬物，以我目之所及的观察结果，那应该是死去之人的白骨。
这里没有人类、没有鬼怪、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植物和虫子。
只有湿度大到可怕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和一片埋骨地。
我捏着兄长的纸人，往里面传递了一丝自己的灵力，小纸人霎时间化作粉末——这说明他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把我掉进阴界裂缝的消息传递给兄长。
事实上我对这样的环境很熟悉。
在我不多的人生里，掉进阴界裂缝简直是家常便饭——相较于普通阴阳师来说。
如果他们是十年难得一遇的话，我大概是和逢年过节一样，到时候就得进去一回。
一开始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掉到了哪里，只是奇怪自己身边的景物变得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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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当时还很小的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在寂静的空间里慢慢走着，观察着不同寻常的景色。
是用最黑的夜，最深的血作为基底，再潦草的铺上一点死白色和枯黄色就完成的画作。
没有一点明亮的东西。
当然，这仅仅是我见到的最多的阴界裂缝。
还有没有地面，掉进去之后就像掉入深不见底的水潭一样的；到处是影影绰绰的鬼影的……以及有无数失去理智的妖怪的。
这些小妖怪平时从不在我面前出现，此时却能叫嚣着攻击我。
我这样麻烦的体质也是兄长让鬼切保护我的原因。
一开始，母亲会过来把我领出去。后来母亲神隐之后，我对阴界裂缝的吸引力貌似就没那么大了，但是偶尔掉进去后，都是兄长把我拉出来。
我不知道兄长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在他赶来后，他就会劈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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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撕开画布一样，外头的光漏进来，照亮的地方都开始融化，像遇到阳光的雪。
今天兄长来得有点慢，应该是有什么事拖住了他吧。我走了一阵，已经有点累了，可这片埋骨地还是无边无际。
希望鬼切能给我留着甜点啊。
长时间地待在湿冷的地方，即使是妖化的身体，也开始迟钝起来。
就在我试图通过跺脚驱散寒冷之时，脚下的泥土里突然伸出一只白骨化作的鬼手——
就像一个信号，这片土地里爬起无数骷髅化作的厉鬼，他们哀嚎着，像是在咆哮死后的不甘。
我第一时间漂浮在了半空，可就是这样，还是有无数白骨在我脚下挥舞着，试图勾住自己的猎物。
雪白的发丝飞舞，这是因为我身上的妖气在激荡，脚下的白骨碎成一块一块，但又很快拼凑起来，仿佛无穷无尽。
稍一忽略，就有一只白骨爪手攀上了我的小腿，它锋利异常，霎时间便刺透了我那柔软的绸缎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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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只能在我的腿上留下一道短促的白色痕迹，很快就消失不见。
晴明送我的符咒还是派上了用场，莹莹蓝光亮起，化作一道光柱，随着我画下的桔梗印，一下子封印了一大片白骨。
连着那些哀嚎声也变得沉闷低哑。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却眼尖地看到远处一道白光袭来——
来不及思考，我将妖力凝结在手中，像使用灵力时一样，化作鲜红的利箭飞射而出！
一白一红相遇，我的红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但这一点时间足够我拉开距离，只见那白色的光团急停在我原本的位置之前，我从高处看下去，那光芒很快消散，显现出的，是一名女性妖怪。
她也是一头白发，夹杂着几缕黑色，身穿与巫女服类似的衣物，手上的武器巨大且奇怪，又像刀又像弓。
但她看上去并没有失去理智，而且，实力极为强大，至少是酒吞童子那个级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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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警惕地拉近一点距离观察。
“出来吧，在那边的小鬼。”她将巨大的刀刃插入地面，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有强大的妖力溢出，霎时间便击碎了晴明的符咒封印，顺带着把这一片的白骨都化作了飞粉。
“你是哪位？”我手中的妖力不散，像是翻腾的火焰，映照出两妖的身形，“像你这样的实力，不可能在现世籍籍无名。”
“我是铃鹿山的妖怪，铃鹿御前。”面对我的警惕，她并没有什么反应，那把巨刃也依旧插在地面之上，“倒是你，还是一个幼崽，怎么就跑到了这阴界裂缝之中？”
“我只是意外掉进来的罢了。”这个铃鹿御前似乎没有什么敌意，我也把手里的妖力放开，这一团妖焰便化作几点光源，在我身边游荡着。
从半空中下来，我走向铃鹿御前，“你呢，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我听说过铃鹿山，不过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这样算起来，眼前的妖怪至少在年龄上就是我的几十倍吧。
难道她在阴界裂缝里滞留了百年？
“我在这寻找故人的游魂，不过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她半倚在有一人高的刀背上，也是此时，我才发现，这个妖怪似乎非常疲惫。
回想她刚才石破天惊的一击，我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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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办法回去么。”她半掀开眼皮，看向我，“用不用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感觉有点被小看，明明我在妖怪里也不算弱小，她却这么自然地把我当成孩子看待。
可我自己却的确没办法回去，“我的兄长一会就来。”有些丧气地说。
不知为何，我觉得铃鹿御前看我的目光更柔和了些。
“你有兄长？”她转头和我说话。
我干脆躺倒在地面上，这一带都被铃鹿御前肃清，基本也算是被她罩着的地方，我没普通妖怪那么大的领地意识，经历了这一遭，在没了危险后，疲乏上身，人也懒洋洋起来。
“嗯。”是非常厉害的人类，我在心里补充。
她看着我的脸，似乎是发出了一身轻笑，“我也有一个弟弟。”她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他和你一样，在幼崽时期就有不错的实力了。”
原来她清楚我的实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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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非常调皮。”我把手背附到眼皮上，眼前荒芜的景象便被一阵阴影掩盖，“是吗。”我接话，倒也不打算让这个难得在阴界裂缝里遇到的大妖怪尴尬的自言自语。
但她看上去真的不算好。
“我的兄长也常常这么说我。”我斟酌着说，“不过他也是非常严厉的。”我这不是才被惩罚完么。
“当兄姐的总是这样的，”她笑了起来，似乎轻松一点了，“这就是家人啊。”
“唔。”我应声。
接着便是沉默了，在这种地方，连呼呼的风声都没有，除了两妖的呼吸声，便是无尽的死寂。铃鹿御前似乎是累极了，眯着眼像是睡了过去。
但她没有忘记像是圈起领地一样，用妖力画出一片地面，让那些邪祟之物没法靠近我们俩。
时间似乎过得太久了，我开始疑心是什么事情绊住了兄长，不过，兄长会来接我回去，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我有些脸红地捂住腹部，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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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也吵醒了铃鹿御前。
她挑了挑眉，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揶揄。“要吃点东西吗，虽然只是一些干粮。”
我摇摇头，对方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食物，我要是吃了，恐怕会给她造成麻烦。
在怀里掏了掏，我拿出了一个熟悉的油纸包，打开，香甜的味道便弥漫开来。
这是贺茂保宪今天给我的甜点，三块羊羹。
我原本打算回去和鬼切一起吃的，现在看来只能先吃一块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嘴里叼着一块羊羹，手里举起一块，放到铃鹿御前面前。
“你要不要也来一块，味道很好的哦。”我有点口齿不清地说。
贺茂保宪喜欢送一些晶莹剔透的甜点，水馒头或是羊羹之类的，虽然我更喜欢豆饼之类清甜口的，但有的吃就很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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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鹿御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羊羹，“这样的点心我倒是不曾见过。”她显出几分好奇来，把羊羹放入口中。
我盯着她咀嚼羊羹的样子，脸颊鼓起一边，褪去了几分大妖怪的威严，显现出几分可爱来。
不过只剩一条羊羹了，想了想，我还是把油纸包收了起来，反正回去就能吃上饭了，鬼切的甜点还是留着吧。
像是回应我心中的想法一样，就在我刚刚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羊羹之时，头顶出现了一条熟悉的裂缝。
有暖洋洋的光洒下来，我还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回头，铃鹿御前已经在朝我挥手，“别让你兄长等急了吧。”她说，“还有，这个甜点很好吃，谢谢你。”
在光芒的照耀下，我才发现，这个叫铃鹿御前的妖怪，非常的美丽。
不是单纯妖怪的妖异之美，而是一种像是邻家姐姐，或是神社那些巫女们一样的，清澈而坚毅的美丽。
我也朝她挥手，“再见了！”走出几步，我又回头，“谢谢你刚才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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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着胆子小跑到她身前，捏住她的袖子，抬头问，“我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吗。”
铃鹿御前笑了，她伸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像是在给乖顺的猫咪顺毛，温柔又细腻。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给我在铃鹿山的弟弟带一句话吧。”她说，“就说，好好守着铃鹿山，等我回去。”她解下一颗铃铛送到我手里，“拿着这个，这样，那臭小子就能认出来了。”
我捏着手心里的铃铛，抿唇问：“就这样吗？”她不是已经在阴界裂缝游离了百年，虽然妖怪都非常长寿，但铃鹿山的传说已经久远不可闻，原本的弟弟……万一不在了呢。
“就这样。”她说这话的神情温柔极了，“去吧。”
我就这样走向了那道白光。
似乎只是在眯了眯眼以躲避那刺目光芒的时间里，我就离开了阴界裂缝。用手抹抹眼角受刺激流下的泪水，当我睁开眼睛之时——
却没有看到兄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