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打算说吗？”
陆惟生俯身下去，各种光源自他脸上流泻而过，途经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一番跋山涉水后，落在胸前的白色绢花上——
不是绢布做的，是一簇新摘下来白玫瑰花苞。
北洲天寒地冻，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新鲜花骨朵。
杭耀军脑海里闪过一串纷乱的思绪，最后停留在陆惟生微微眯起的眸子上。
现在能确定了。
他瞳孔的颜色与光影无关。
是真真切切的猩红。
与这种超出理解范畴的震撼相比，之前体会到的恐惧显得微不足道。
杭耀军颤巍巍抬起手，按住两边不停抽搐的嘴角，这才开了口。
“方贺南、陆坚、里埃尔、北洲陆军驻菲诺城第六分队统领朱诺、还有联盟实验室里研发定向爆\/破的负责人……本来那晚苍芙所在的集训队会出事，等你陪她抵达公园深处后，gale的鹤田和奥瑟会负责你的定位……”
说完这些，杭耀军颓然垂头，垂头前看了一眼陆惟生的表情。
很怪。
那是一种惋惜中又带点愤怒的表情。
陆惟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的意思是，在你们的计划里，我原本是可以和她死在一起的？”
“是、是的。”
“可惜了，让你们得逞了倒还好些，偏偏现在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活着无趣，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陆惟生重重栽进沙发靠背，了无生趣地拨弄袖扣。
他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眯起的眸子狭长冷厉，神情更是冷恹。
片刻后，陆惟生转过头来，像是在心底做出了最终判决。
他看着杭耀军冷嗤一声，“她没能见到的太阳，你也没资格见到。”
“……”
杭耀军认命地闭上眼睛。
高仲芳离开房间，关上门，对走过来的虞衡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别进去。
下一秒，屋子里凭空燃起熊熊火焰。
……
战舰一夜之间出现在大众视野，网上各种视频和照片疯传。
一开始还有人辟谣，称这些东西不过是电脑渲染出来的效果图，拿来博眼球骗取流量的。
但随着菲诺城居民纷纷现身辟谣、以及伴生护卫舰在世界各地不加掩饰地到处登陆，人们渐渐意识到一件事情——
属于这个世界的新纪元正在悄然降临。
事发四十八小时后，琉光·塞拉芬终于收到了星联驻希尔德星系突发事件指挥中心递来的第一道指示：
【该编号为xcpll09772号的小世界刚好坐落于禅机城通往阿列克谢港口的必经主干道，请先行联系小世界要员告知其星际都市改造计划，希尔德星系外交官员及安全局局长将于七十二小时内跃迁抵达。】
琉光在接到指示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各洲及新松联盟。
然后派出一艘小型客运舰前往世界各地接人。
抵达菲诺城外作为临时落脚点的破烂酒店时，杭耀军正被无色火焰舔舐过胸膛，只剩一颗头颅无望地盯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各洲官员及联盟高层刚离开舷梯，就听见酒店里传来的凄厉惨叫。
一声连着一声。
撕心裂肺、冲破云霄。
但很快就没了声息。
？？
众人原本就因为搭乘星舰一事莫名惶恐，下了舰船又听见这种动静，一时间僵在庭院里，脚下生根，半步都不敢再往前走。
负责接引的副官知道是陆惟生的手笔。
但他也很无奈。
这几天陆惟生在北洲大肆追捕杭耀军。
琉光身为舰长，最开始强烈反对，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对男子进行镇压。
但陆惟生在这位舰长面前无意识展露出了堪比怪物的精神阈值，还有那栖息在精神领域里的无色火焰，连材质特殊的束口炮都能烧出碗口大的破洞——
一番目瞪口呆后，琉光不敢再擅自招惹他，只能先将此事汇报给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回馈的内容一如既往：
【正在核实中，请耐心等待。】
就在众人惶恐不安时，恰巧陆惟生带着虞衡和高仲芳准备离开酒店前往废墟。
两拨人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陆惟生停下脚步，一阵风刮过，他按住胸前的白玫瑰，望向副官，问道：“这是准备召开会议？”
“是的，陆先生。”
副官回答。
“会议席里有我的位置吗？”
陆惟生看似随口一问。
“抱歉陆先生，您没有资格参与这场会议，不过星际都市改造计划启动后，您作为财团董事长，将会受邀参加……”
“星际都市改造计划？”
陆惟生跟着重复了一次。
“是的陆先生。”
“我要参加这场会议。”陆惟生道。
副官为男子强硬的态度感到不满，皱眉道：“陆先生，我方才分明说了……”
陆惟生二话不说，举起佐摩斯手枪，对着里埃尔的脑门送出一枪。
“砰”得一声，老者倒地。
成片鲜血自后脑沁出，染红了雪地。
陆惟生轻笑，“现在我有资格了吗？”
“陆先生！！”
副官大吃一惊，上前一步想要夺枪。
陆惟生直接调转枪口对准伯德。
撒鲁克逊失踪后，伯德升迁，跟随里埃尔来到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讲，目前陆惟生才是伯德真正的boss，因此伯德急得连连摆手，哭丧着脸对副官解释起来：
“副官大人，陆先生之前是我们联盟辖下gale组织的队长，由他代表联盟再合适不过，更何况陆先生创立了云界科技，比起我，对都市改造应当更加了解……”
陆惟生听着，食指漫不经心地抚上扳机。
同时眼神扫过四周，从一张惊惧的脸游移至另一张惊惧的脸。
副官手腕上的内置芯片不断发出警报。
提醒他的精神压力值已经超过了正常水平，需要及时调整。
这种内置芯片只有自己能听见，但陆惟生的眼神精准落在副官的袖口，沉沉地一顿。
副官瞬间汗流浃背。
“陆先生，这件事情我需要请示舰长、以及即将到达的外交官员和安全局局长。”
陆惟生唇角微勾，似是在笑，但眼底一片冰冷，萦绕着淡淡的死气，留下一句“开会记得通知我”，便带着高仲芳和虞衡离开。
徒留众人僵直地立在风中，对着里埃尔的尸体愣神。
另一边，珍夷山庄废墟的清理工作终于完成。
属于苍芙的“遗物”被单独整理出来，行李箱被炸得缩成一团，里面的衣物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电子设备尽毁——
除了苍穹x号。
巴掌大的机械体，虽然外观看起来缺胳膊少腿，但幸运的是主体部分没有受损。
张欣然哭得眼睛通红，将清理干净灰尘的苍穹x号递到陆惟生手里。
抽抽搭搭道：“生、生哥，只、只剩这个了。”
担心陆惟生绷不住，叶薇在旁边低声补充，“抱歉生哥，碎石实在太多，我们还会再仔细检查一遍，避免有遗漏的物品。”
陆惟生接过来，对二人说了声谢谢，转身将自己关进车里。
他让虞衡和高仲芳下车，关门落锁，抬起遮光板，最后打开头顶一盏昏暗的车顶灯，照亮了漆黑的空间。
然后试图通过虹膜解锁苍穹x号。
但因为瞳色的改变，解锁失败。
只好改用指纹。
“滴”一声，苍穹x号启动。
追踪、监测、全景成像、自动隐蔽、警报……
陆惟生一点点翻看菜单键里齐全的功能，心头升起一股莫大的悲戚，他不想要完美的高科技机器，他只想要她陪在他的身边。
而已。
感知到宿主不高兴，自由度大大提升的火焰冒出来，叽叽咕咕地问他要不要干脆把这没用的破玩意儿给烧了。
陆惟生两指捏住小家伙探出来的脑袋，仅用手指的力量就碾得火苗吱哇乱叫。
“这件东西要是烧坏了，你就跟着一起死，明白吗？”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
“滚回去。”
“得嘞。”
火苗滋溜一下窜回精神领域，委屈地抱着尾羽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由于陆惟生长时间没有向苍穹x号下达任何指令，机械体顶端忽然冒出一对像素点状蓝色眼睛——
成像很是粗糙，为了还原与自己形状相同的眼睛，苍芙拉着纪采星不知道改了多少版。
但还是没能成功。
可惜了，不然就能更逼真。
【为什么不选功能？】
是苍芙的声音。
陆惟生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回过神来，蹭得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住苍穹x号。
【初次长时间不选功能将会触发隐藏功能——陪聊模式哦，确定开启的话请再次识别。】
陆惟生手忙脚乱地将指纹按上去。
确认过纹路、体温和心跳，苍芙的声音如约而至。
【想聊些什么？】
陆惟生迫不及待抛出第一个问题，“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哔——】
机器发出屏蔽音，想来是没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告诉我，你是否还活着？”
【哔——】
又一次触发回答失败。
陆惟生眼眶发热，他用指关节狠狠抵住眉心，防止喉咙里的哭腔溢出。
为了能顺利聊下去，只好更换话题。
“今天天气怎么样？”
【不太好诶，冷飕飕的，刮风又下雪，你记得多穿点衣服。】
“嗯。”
没能忍住，哭腔还是溢了出来。
陆惟生吸了吸鼻子，嗓音暗哑得吓人，但还是继续尝试发问：“午饭想吃什么？我来做。”
【嗯……今天想吃放了很多辣椒的牛肉面。】
“好，中午就吃牛肉面。”
【ok！】
“那晚饭呢？你想吃什么？”
【想吃你炒的家常菜配白米饭。】
“没问题，晚上我来做。”
【好耶！】
“你喜欢我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惟生颤抖着擦亮一根烟卷，橘红色的火光燎过手指，不觉得痛。
身处幽暗的密闭空间，他忽然感到自己被一阵汹涌的寂寥淹没了。
铺天盖地的寂寥中，苍芙的声音响起。
【喜欢啊，当然喜欢，最喜欢你了！】
雀跃的语气里夹杂着难掩的偷笑，明显就是在录音的时候笑场了。
“嗤。”
陆惟生轻笑着抿了一口烟，滚烫的气体卷入胸腔，坠落谷底的空虚感有了些物理填充感，他乘胜追击，“那你爱我吗？”
【爱！怎么不爱？我超爱！】
苍芙仿佛患有甜言蜜语过敏症，这次的笑场更加严重，陆惟生都能听见她为了欲盖弥彰端起杯子喝茶的声音——
大概是喝到了茶叶，尾音是两声超级无敌响亮的“呸呸”。
陆惟生笑到肩膀抖动，指间烟灰簌簌落下。
【哔——电量不足，请尽快充电。】
欢快的气氛没维持多久，机械的电量提示音就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世界。
梦境幻灭，男子嘴角淡笑凝固，他沉默下来，安静地抽了一会儿烟卷。
终于在电量即将耗尽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说三遍“想我”我就回去，嘿嘿……卧槽谁给我打电话……喂师姐？啊对我在珍夷山庄呢，拍照？现在？那好吧……珈蓝公园门口……好，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到……啊完了，忘了关录音键，抱歉录了这么一段奇怪的内容进去，你就随便听听啦，不要介意。】
啪嗒。
录音中断。
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陆惟生有幸在烟卷燃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一段最最真实生动的录音。
真实到，仿佛刚才她就躺在自己腿上，叽叽喳喳地往苍穹x号里录一些零散的片段，睁着古灵精怪的眼睛无声观察他的反应。
听见电话铃响，随手接起林莎朗的电话。
发现忘关录音键后，一定会气急败坏地威胁他“不许介意”，一边跳起来扎头发换衣服，急匆匆推门出去。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明知如此，但他依然乖乖遵照苍芙录音里的玩笑，认真且虔诚地说了三遍“想你”。
可随着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却是一声悠长的【哔——】。
苍穹x号彻底没电，屏幕上的蓝眼睛闭上，消失不见。
悬浮的机械体从半空掉落，啪嗒一声跌进椅子里，重新变成了一团战损版冰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