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虚真君面色一肃，追问獬豸道：“你听得清楚，何夫人所说的确实就是这句话，一个字也不差么？”
獬豸点头：“小兽不敢欺瞒真君尊位，这就是何夫人的原话。”
碧虚真君轻叹一声：“这是何苦。彼既新丧，何必又说这些风凉话来讥嘲。”
世间就有一种好事者，喜欢对新丧之人评头论足，发些感慨。见人家清苦些，就说必定是穷死的，而彼之所以穷，乃是因为天生懒惰，不能勤劳，自食苦果。见人家富裕些，就说必定是为富不仁，遭了报应。见女子有好姿容，就认定是情杀。见女子容貌平平，就替死者捶胸顿足，说我若长成这个模样，早就一头撞死了，哪用等到现在？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更有一些人，自以为慈悲为怀，很会替死者惋惜。见人自尽了，就说“可惜了，忍一忍就好了”。见人病死了，就说“可惜了，早点去看大夫就好了”。乃至于见人寿终正寝，老死家中，也要惋惜一句，“可惜了，不在个吉利时辰，也不知道能不能投个好胎”。
须知人将死未死之时，魂魄与肉/身渐渐分离。彻底死亡之后，魂魄会脱离肉/身，在天地之间短暂地遨游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取决于魂魄的强韧程度。遨游到哪里去，也取决于魂魄的意愿。有的魂魄喜欢故地重游，会去自己生前常去的地方看看。有的魂魄则想看看自己以前从未见识过的风景，于是专挑自己没去过的地方游玩。
这时候，假使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些冒犯死者的话，叫这魂魄听去了，很可能就会激发出它的怨气，形成怨灵，骚扰胡乱说话的人。
所以很多人会觉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却被怨灵缠上了呢？
谁能想到，只是无意之间的一句话，就能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因此道家持戒修行，第一戒就是不打诳语。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议论的事情不议论。这样才不会莫名其妙地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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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问棋死后，魂灵本能地想要回归李府。她不喜欢王莲生，嫁给他之后也对王家没有归属感。在她心中，李府才是自己的家。”
回到李府之后，就听见何夫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还不知道何夫人说这句话的前因后果，但显然问棋就是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产生的怨恨和执念。她想，你不是说我的风凉话么，不是说可惜我不是你的女儿么？那我就要做你的女儿，就要让你把我生出来。
于是她的魂灵溃散，执念化作黑雾状的怨灵，附身何夫人，作祟李府。
“这可真是祸从口出啊。”
灵虚真人感叹道，拍了拍卫南平的肩：“南平师弟，你以后也要小心些才好。这一届师弟师妹里，就属你最有天分，将来能成就大圆满。可惜就是这一张嘴气人，喜欢说三道四，招惹是非。如今看这前车之鉴，以后还敢不敢议论是非了？”
卫南平无奈地向师兄行了个稽首礼：“多谢师兄教诲，我知错了。”
碧虚真君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南平师弟，将这一项改过，你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意味深长地道：“或许，不出三四年，我就要称呼你为‘南平师兄’了。”
真一观里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名号，并不按照入门的先后顺序排列，而是由位阶高低决定。位阶高的，就是师兄师姐，位阶低的，就是师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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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灵虚真人，当年就是和碧虚真君同一批拜入真一观的，两人的法号也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十几年过去，碧虚真君进阶了灵元真君，灵虚真人仍在赤元真人境界，是以彼此以师姐、师弟相称。
听了这话，卫南平忙道：“不敢不敢。”
他真心实意地说：“师姐永远是我的师姐。”
碧虚真君笑了笑，闭口不言。
如今已知问棋的魂灵乃是因何夫人一句话入魔，成为怨灵，当务之急就是调查清楚这句话的前因后果，推断问棋可能会对这句话产生的心理反应。
何夫人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就说出这句话，必定有个原因在。只有找出这个原因，才能推测出问棋究竟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横生执念，化为怨灵。
“天快亮了。”
碧虚真君微微眯眼，眺望着天边的那一抹鱼肚白：“先回房间休整片刻，剩下的事情，等白天再说。”
卫南平忙问：“师姐，白天咱们要去问何夫人的话吗？”
既然事件的源头在于何夫人的一句话，那直接向她问出前因后果，将怨灵想要的东西“还”给它，让它自行消散，是最稳妥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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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碧虚真君微微摇头：“何夫人对此事讳莫如深。她甚至将问棋的存在都隐瞒了下来。即使我们去问她，她很可能也不会告诉我们实情，反而会搪塞、隐瞒，甚至采取一些过激的举动，反而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他们确实有一些可以让凡人乖乖说实话的方法，但都不是正道，不适合用在信众身上。
卫南平皱了眉：“如果何夫人不将实情告知我们的话，那……”
想要此事，何夫人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如果何夫人不配合，在不能通灵的情况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怨灵究竟被“拿走”了什么，也就不可能还给它恰当的东西。
“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一直被我们忽略了。”
卫南平疑惑：“谁？”
碧虚真君道：“自然是李员外。李元生和王莲生的孽缘，起因在于李员外对王莲生之母随意给两个孩子拉扯亲事的默许。问棋嫁给王莲生，很有可能也是出自李员外对此事的默认。若非如此，何夫人为何会将自己的贴身侍女嫁给一个觊觎自己的女儿，险些将其强/暴的纨绔子弟呢？”
“观何夫人的模样，她对问棋嫁给王莲生之后的遭遇也有惋惜之情，可见她并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何夫人是李府的女主人，在这种家宅私事上，能够左右她的决定的人，当然只有她的丈夫。”
卫南平赞同地点点头：“师姐说得没错。虽然在明面上看来，李元生与王莲生从小到大的纠缠是王莲生之母一厢情愿，王莲生强娶问棋也是何夫人做主，可假使没有李员外的默许、没有他明里暗里的授意，王莲生之母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主妇，怎么敢让自己的儿子高攀千金小姐？何夫人待自己的侍女如同待亲生女儿一般，又怎么愿意让她嫁给王莲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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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绕万绕，绕不过一个李员外去。
将李员外作为突破口，才有可能窥见全部的真相。
“而且，何夫人是个十分传统的内宅妇人。”
碧虚真君最后补充道：“她或许有些自己的隐秘，不想让我们这些外人知晓。但只要李员外想知道，她就绝对不会隐瞒自己的丈夫。而问棋之事归根到底只是内宅细务，李员外未必对此事有多重视。说不定在他那里，我们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这是幸运，也是不幸——何夫人将锁住自己秘密的钥匙交给丈夫保管，可她的丈夫却并不像她那样重视她的秘密。
她珍而重之地交到他手上的东西，他随随便便地仍到一边，即使有人来窥探，也不会花费心思来守护。
敲定了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卫南平跟着师兄师姐回房补眠。
何夫人安排给他们这几个道士的居所是一座独立的小跨院，院里有一间用作正房的厅堂，和东西两间小小的耳房。
灵虚、冲和两个成年男子同住在东边耳房里，卫南平跟着碧虚真君住在西耳房，碧虚真君在内室，他在外室的软榻上歇息。
此时天虽然蒙蒙亮了，但糊着薄纱的室内仍然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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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今稍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都用上了玻璃窗。即使买不起整片大玻璃的透明大窗，也能买些小玻璃，拼拼凑凑，凑成一幅冰裂纹形状的碎玻璃窗，也比纸窗纱窗亮堂。
不过大户人家往往讲究一个隐私，自己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并不乐意让窗外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要卫南平来说，这就是拉个窗帘的事情。但富贵人家的思维模式与他不同。
虽然不想让屋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又想让屋外人能够窥见屋内富贵温柔生活的一鳞半爪。
要让人看，又要让人看不清楚，自己发挥想象。所谓倩影落在碧窗上——至于倩影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五官外貌如何，就可以自行想象。
于是，李府的这间待客小院，并没有玻璃窗户，而是糊着一层暧昧的薄纱。
卫南平轻轻闭着眼睛，等待着天光大亮，炽烈的阳光穿透纱窗，将他唤醒。
半梦半醒之间，他摸着自己袖中那块水滴型的宝石，朦朦胧胧地想，这位元公子对他可真大方。
要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大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