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鹿鸣想反驳他,窗外齐整有力的步伐近了,更近了,兵变已在咫尺,容鹿鸣感到芒刺在背。
“少将军可是怕了?”萧正则抿唇笑了,像在品尝她的表情似的,看着她。
“陛下……”门外步伐声停了,“哄”的一声,福宁宫的大门被猛力撞开。
萧正则忽地伸手拉住她,岚青的锦被里,把她的脸颊按在身侧,“藏好。
”他悄声说。
药的味道、血的味道,容鹿鸣闻到,重伤未愈、未服良药,萧正则这是想干什么?突地安静。
之后是细微的动静,容鹿鸣听到,是堆叠的衣饰窸窣作响,在禁军阵前,来的是个女人,似乎只带了个侍卫。
“陛下,身体可好些了?”倨傲的口吻,是太后宋桓。
“谢母后挂念,大抵好些了,咳——咳——”容鹿鸣伏在锦被中,控制着呼吸,宝剑压在她手臂下。
萧正则可能不是在装病,她愿意相信他的诡计,可脑海里依然闪过许多意外……“呵,不知你用何方法骗得老皇帝传位于你?现在看来,陛下伤势愈沉,国事繁重,不如就此息肩吧。
既然西戎有过女帝,我晋国为何不可?”她身后是听令而来的禁军。
容雅歌尚在北境,容鹿鸣被压死牢,以为剪除了异己,宋桓直感胜券在握。
短暂沉默,骤风惹动烛火。
“这是礼部侍郎替皇上拟定的退位诏书,现在盖上玉玺便可昭告天下。
萧正则,你的玉玺呢?”“母后,这是何苦?”萧正则吃力地坐起来,拱起一侧的长腿,借锦被挡住容鹿鸣。
“说!玉玺呢?”宋桓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死死压在萧正则脖子上。
“母后,二哥已死于您手下,难道,连我也……”“杀掉你和杀掉他一样简单,你们都是我通向王位的阻碍。
你父皇也不过是个耽溺柔情的懦夫,静妃一死,他就一蹶不振了。
我蛰伏多年,终于,他们都死了个干净。
快,萧正则,我的耐心不多了。
”“静妃,也是你害死的吗?”长剑加身,萧正则仍是冷静地问,对自己的生死近乎淡漠。
“不然呢,谁叫她和她的宝贝儿子挡了我的路!”锦被之下,萧正则纤长有力的手指在容鹿鸣面前紧握成拳。
太凶险了,她担心他同宋桓一样疯起来。
不能再等!容鹿鸣握住长剑,一瞬地翻身跃起。
几乎本能的,她推开了萧正则,替他挡了宋桓的剑锋,然后反身,利剑死死抵住宋桓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抛出匕首,直插那侍卫的心脏。
“退下!”容鹿鸣喝道,禁军哗然。
后颈处新鲜的伤口在流血,她仍是临危不惧。
“容鹿鸣,你不是在死牢吗……怎么会?”宋桓声音颤抖。
容鹿鸣哼笑一声,扭头问萧正则:“陛下不会只有我这一颗棋子吧?”“谁知道呢?”萧正则平静下来,理了理衣襟,从容站到了容鹿鸣身边。
“镇国公何在?”萧正则朗声道。
“老臣在此。
”面前的军阵敞开一个口子,宋衍走出来,向萧正则叩拜行礼。
“宋桓刚刚说的话你可听到?”“一字不落。
”“那好,你说当如何?”御阶之上,宋衍重重叩首,雪色阶梯,鲜血溅落,“臣家门不幸,出此奸佞,实乃愧对先皇、愧对我宋氏先祖。
我为家主,当与长姐同死,以赎此罪。
”当朝重臣,竟然哽咽。
“罢了,太后之事应与镇国公无关。
”宋衍仍是以首贴地。
萧正则不再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郑重地亮在军前。
暗夜之中,玉色莹润如月。
宋衍身后禁军,见玉牌即跪,金甲铿然。
宋桓面无人色。
“太后怕是不知,禁军兵符历来只是做做样子,真正能调动禁军的,是这块父皇的玉牌。
”容鹿鸣认得这玉牌,正是成婚第二日,萧正则给她的,她于战场上令小虎交还于他,上面的殷红未及擦拭,是她的血。
她以为这是先皇赐予静妃,静妃故去后留给萧正则的唯一遗物。
心中已觉沉重,没想到,还能调动禁军,萧正则对她,是不是太过信任了?星光暗淡,不甚圆满的月洒下冷碎的清辉。
“鸣鸣,伤口可还好?”萧正则以铅白衣袖,轻轻攒去她后颈伤口的血,也一并执了她的剑。
“既然真相已明,宋桓,静妃的事、二哥的事,血债要血偿!”刹那间,许多前朝旧事在容鹿鸣脑海里翻卷而过,“陛下,不可!”她挡在了宋桓身前。
陆小虎早已默默护卫在容鹿鸣身侧,此刻忙出声警示:“少将军!”“容鹿鸣,你这是要反了吗?”萧正则笑了,眼里却是冷的。
剑在手中,容鹿鸣任自己生死予夺。
片刻,他动了那念头。
容鹿鸣跪下了,“陛下,请把太后交给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以我晋国律法处之,当枭首示众。
”萧正则垂了剑,利刃抵在容鹿鸣面前,映着她低垂的头颅。
“为何?”他问。
“御史俱在,陛下的手不可染亲族之血。
否则,不论因果,后世会怎样议论陛下得位不正,子孙当怎样效仿?”她这种文臣的审慎和怯懦激怒了他,明明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人缘何如此?除非,她也参与其间。
萧正则仍是笑着,垂下的宝剑却猛得抬起,向她身后的宋桓劈去。
“陛下!”情急之下容鹿鸣抱住了他的双腿,让他无法动弹,“想想西戎,想想西戎的王室之争!”这些话关涉西戎宫闱秘闻,委实不该说!以萧正则的聪慧,可以轻易猜出她与西戎牵涉颇深,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她已目睹许多亲族相残,这种事就像魔咒,如果打破规则,就难以止息:不顾一切地奔向权力,怀疑、仇恨将裹挟住所有人……或许,自己在萧正则身上寄予过期盼明君的热望,容鹿鸣想,等待着萧正则落下的剑,也许会落在自己身上。
片刻之间,萧正则却是静了,他丢了宝剑,一手把仍跪着的人按在了怀里,心里的怀疑熄灭了,巨大的庆幸几乎淹没了复仇的快意:还好,这人未背叛自己。
“来人,把宋桓压下去,交大理寺,宋衍主审,十日之内,朕要结果。
三王萧正则意图弑君,已压入天牢。
禁军速归原位。
昙现,叫负责典仪的尚宫们来。
”昙现领命走了,福宁宫内只余几名侍女,静静的、举止如常,先前的惊惧业已掩藏好。
容鹿鸣扶萧正则坐回榻上,仍是跪着。
萧正则以龙纹衣袖的一角,轻轻压住她渗血的伤口,“十日前在战场,还有今日,你若不挡在我面前,我便死了,你或许就自由了……”生死攸关的话,萧正则却轻轻呢喃着。
“不,陛下不能死!”萧正则静了,端视着她,“你曾对我说,君子如竹,中空而不改其志,顺势而为。
当有防人之心,凡事藏拙,静候时机。
”容鹿鸣闻言色变,往事俱在她眼前浮现。
“我猜,旧日之事,你都还记得。
”“不!”容鹿鸣被他逼得后退。
“或许,我该再唤你一声容讲郎?我那会儿刚过十岁,而你已是战功赫赫,勇冠三军。
可我在这深宫中想着的,却是战事何时能平了,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安然归来?”容鹿鸣悚然,丧失了所有言词。
“所以,容鹿鸣,这几日我都在想,那不是意外,你竟是在裕城城下等那支箭,只是为了……为了逃避我!”萧正则不可抑制地笑了,无处湮灭的痛恨控制了他,他用握剑的手扣住容鹿鸣白皙的脖子,越来越紧。
与眷念一样强烈的念头是:只要这个人死了,他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害怕失去的了。
容鹿鸣没有反抗,她像是倦了似的,闭上眼睛,任凭萧正则处置。
可她皮肤的温热、气息,像肆意的风席卷过来,萧正则不知怎么了,越过胸前的伤口,心底深处狠狠地疼了起来。
一瞬地惊惧,他错手把她推倒在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高声喊道:“陆谦,快给她治伤!”“是。
”陆谦战战兢兢地上前来,他感受到萧正则转瞬的杀意。
“陛下,您的伤口……”铅白的衣襟渗出血痕,萧正则却不甚在意:“无妨,先给她疗伤。
”“那药丸,陛下未服用吗?”容鹿鸣吃力地爬起来,仍端正地跪着,容色已如常。
萧正则没有回答。
“陛下是怀疑那药丸……”“你不会杀我。
”四目相对,容鹿鸣困惑了,萧正则这种笃定的信任和难抑的怨怒,到底为何?萧正则自己也不甚明白。
心中所思他没有说出口,当知晓了那药丸的珍贵,他只想把它留给容鹿鸣。
而他说出口的话却是:“宋桓何其精明,没有点垂死的样子,怎么骗得过她?”“那陛下的伤……”容鹿鸣猜不透萧正则的心思,没有起身,向前膝行两步。
萧正则沉默着,看着面前人,很小的时候父皇曾对他说过,帝王要像隐藏伤口一样隐藏自己所珍爱的。
他抚上容鹿鸣苍白的面颊和从不喊痛的嘴唇,如同抚摸着自己不愿示人的脆弱伤口。
如果能把她藏起来,或是让自己的心冷下来,那就好了。
萧正则想,少有的,质疑自己已布好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