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 刃上吻 > 身入死局(中)

逐渐昏沉的意识中,萧正则靠在容鹿鸣怀里,看她一边拼杀,一边用手臂挡住刺向自己的长枪。
“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啊……”他对自己苦笑。
那张字条交到手上时,萧正则就隐约猜到了容鹿鸣的打算,多年默契,她的实力他是信的,自己完全没必要亲征,她究竟想要干什么?不想甫一登基,萧正昀也力劝他亲征。
“果然,三哥也在这局中。
”萧正则想,暗地里布置好京中军政,预备将计就计,以离京出征为诱饵,正好除掉几个政敌。
那容鹿鸣怎么办?他思虑过甚,夜不能寐。
由是,命人点亮寝殿里错银镶金铜鹿灯架上的所有烛火,于紫檀的龙书案上,继续画先前勾了一半的地藏菩萨像。
只勾了几笔便搁下了,心里觉得对菩萨不敬——他又想到了容鹿鸣。
人人皆知,容家少将军书画双绝,尤其擅长画菩萨像,相国寺、云顶寺……几大寺院的地藏菩萨皆是由她开脸,笔下之作更是有市无价。
他跟她学了那么久,到底,不管哪一处都没能超过她。
昙现接过门外内侍捧来的南境战报,轻轻放在龙书案上。
此封军报不来自容家军,而来自萧正则派出的暗卫。
萧正则展信略读,长眉紧皱。
诸事还算顺利,除了宇文靖……宇文靖竟在南境营中!萧正则把信倒扣案上,右手食指轻扣。
他小时候其实见过宇文靖。
当年晋国与西戎的结盟仪式,他求了好久,父皇终于同意他随太子一道前去。
他们似乎都以为,他孩子心性,想去看个热闹。
唯他自己心知,他听闻容鹿鸣亦去,只想要再见到她。
行至西戎皇帝行宫,萧正则压低眼角四下观瞧,却不见容鹿鸣的身影。
有个俊美挺拔的接迎使见了他,温和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包“金玉糖”:“跟好你的太子,可别走丢了。
”“金玉糖”是他那时喜欢的,可一时竟忘了去接。
他见那人左手食指外侧,有一道雕青细字“家国在肩”,容鹿鸣手上也有。
他知道,这是容家军的标记。
可这人明明是个西戎官员。
结盟仪式上,他又看见了这人,身着皇室冠服。
听太子说,他是西戎的靖王。
而他的视线,总围着某个人打转,萧正则几乎立即就发觉了,因为他也在看容鹿鸣。
宇文靖一个邻国皇子,常跟在容鹿鸣身侧,盟约尚存时,倒也无妨。
可现下两国反目,他这是想做什么?不可遏制的,他一瞬地起了杀意。
昙现躬身,僵在书案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偌大的殿宇内,只有萧正则敲击书案的声音,悠沉有力。
“另一份呢?”萧正则把军报折好,置于一旁。
话语间听不出喜怒。
昙现轻轻喘了喘,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展于龙书案上。
萧正则略略看了眼,提起翡翠笔山上的一支朱笔,饱蘸朱砂。
这上好的朱砂极浓郁,带着点儿矿石的腥味儿,像血。
先于勾定生死,他直想把这朱砂浓浓抹于心上,图去心底那个名字。
御笔已提,却良久停滞。
笔尖朱砂滴落,晕染在“容鹿鸣”三个字里。
御笔往前奔袭。
三王近臣的名单中,只一个名字未划去。
三日后,京中已张好猎网。
萧正则率军驰援南境。
一路上,父皇临终的话一直响在他耳侧,若容鹿鸣此战战死,确实最干脆,可以省去多少试探、猜忌。
“不过是个女人,”萧正则对自己说,“再挂念也不过是个女人,总会有其他人来取代自己心中,她的位置。
宇宙洪荒,唯有王权方才万古不朽。
”一路策马驰来,穿过溪流、竹林、成片的野茉莉……赏心之景滑过眼底,却似乎都带着容鹿鸣的影子。
自己这是怎么了?萧正则觉得奇怪。
当在战场上看见她时,那即将射向她的箭,瞄准的一瞬他就察觉了,如同凶猛的野兽正护卫着自己的雌兽。
原来,三王谋刺的对象竟不是自己,却是她!刹那间,他心里想的明明是:就让她去吧,她死了他就能从这不明不白的情愫里解脱了,顺便再迁怒几个王爷,王权也会更稳的。
可一边想着,一边胸口痛极了,仿佛被利刃劈中,他不能承受这痛,无法控制自己,竟然驱马狂奔,挡在了她前面。
飞箭刺入身体,痛!但又似乎不那么痛,萧正则倒在容鹿鸣怀里,她闻上去像朵沾了血的茉莉,真好闻,他想,真好,她没事!外人不会知道,当年盛传他因宋淑离嫁给太子伤心出家,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不是宋淑离,怎么会是宋淑离呢?他只是听前线密报说容鹿鸣将嫁宇文靖,伤心得去云顶寺呆了一个月,不抄经,却是日日写她名字,写了十几本。
夜里宿在空寂的禅房,面对地藏菩萨,跏趺至天明,菩萨的面容为她所画。
他想要破“我执”,甚而愿意剃发入空门。
奈何方丈不收他,但问他所执为何?“妒忌。
我不如吾师,恨不能超越她。
”方丈良久不言,“不知所执为何,如何破‘我执’”?他便夜夜趺坐,求解脱,愿得了悟。
愿菩萨慈悲,允他将执念碾碎。
后来前线传信,说那婚礼不过是诱骗南蛮的计谋,他这才下山回了王府。
无人知晓,无人觉察,他以为压在心底的执念,连自己都骗得过,却没想到……骗不过死生契阔。
容鹿鸣是被渴醒的,她大概是呻吟了,立刻有人将水喂到她嘴边,她狠狠饮了几大口。
意识、感官迅速归复,她仍装作昏睡,心下思量:此处密不透风,有脚步声传来,人数不少,脚步极轻且身着盔甲。
自己,难道是被囚禁了?可刚刚喝到的水却是上好的甘泉。
有人大步走来,听动静,应是个年长男子、未带武器。
匕首不在袖中,容鹿鸣暗中活动五指,一把扣住来人的咽喉。
“王……娘娘……”太医院院判陆谦面如死灰。
“怎么是你?”容鹿鸣松开手。
“奉陛下之命,为娘娘疗伤。
”陆谦跪下行礼。
容鹿鸣环顾四周,自己确实在牢里,还不是普通的大牢,按规制,这大概是晋国的天牢——专押穷凶极恶的死囚。
她在脑海中约略画了个布局图,考虑逃脱的办法,左思右想,可能性近乎于无。
于是她又径直躺了回去。
“娘娘,臣的医术虽不及您,可您的伤……”陆谦惴惴不安。
刚刚就觉得奇怪,容鹿鸣开口问道:“陆院判怕是昏聩了吧,怎么称我娘娘?”话刚出口,容鹿鸣意识到自己在害怕,怕听到那回答。
“回娘娘的话,王爷已登基,臣下自当如此称呼您。
”“唉——”容鹿鸣长叹,“那便更不必治了,我将死之人,还治什么伤?”容鹿鸣想,既然自己人在死牢,那就代表萧正则已知晓假死之事,他会放过自己?不可能的。
“娘娘,情势紧急,还请您尽快医治。
”身旁捧药箱的女官,在容鹿鸣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容鹿鸣认得这人,她是萧正则的侍女郁雾。
“怎么回事?”容鹿鸣觉察到异样,坐了起来。
“陛下刚刚登基便亲征南蛮,却被流矢所伤,至今未醒!”郁雾的语调中已有哀泣之声。
未醒?不至于呀,容鹿鸣想,思及当时情景。
“可有办法医治?”她问陆谦。
“幸好及时拔箭、止血,虽未醒,也应无性命之虞。
”“好。
”容鹿鸣静了片刻,问出心里最深的担忧:“如今,由谁理政?”“皇太后监国,容相与镇国公为宰辅。
”与心中所想无异,容鹿鸣示意女官退下,“那我就在这里,等候他们处置好了。
”陆谦为容鹿鸣缝合肩伤时,她清醒得很,却一言不发。
“娘娘,要不,您还是再饮些麻醉药吧,方才您只抿了一口,这种痛楚,臣怕您……”陆谦汗如雨下,紧张得险些捏不住银针。
“不必了。
”麻醉药会让她神思昏沉。
对她而言,这痛不算太锐利,银针穿过皮肉,声响细微。
容鹿鸣轻轻拨弄胸前项链。
“娘娘,您这是哪里不舒服吗?”“无碍。
”犹豫良久,容鹿鸣摘下紧贴皮肤的项链——白银质地,朴实无华,做工也不甚精细。
项链坠子是个指甲盖大小的银盒。
“唉——”她在心里叹了又叹,当年两国结盟时恰逢她及笄,这是当时西戎的贺礼——西戎皇室珍宝,此药几乎可以起死回生。
药材难得、极难炼制,全天下恐怕只剩这最后一颗。
她自己一直舍不得用,总想要留给兄长容雅歌,此刻看来……若是萧正则不幸死了,晋国怕是要乱。
强敌不退,内外交困,百姓当如何?除却个人恩怨,她当对得起祖庙里“护国佑民”的规训。
容鹿鸣把那小银盒郑重地交给陆谦,“速速给陛下服下,陛下定能安然醒来。
”陆谦看着这药丸,想到些什么,容色有变,“娘娘,这可是传说中的……”“不必再说,快去。
”一连数日,容鹿鸣一人呆在晋国死牢最底层。
没有其他犯人,这是专门为自己清了场吗?牢房里家具齐全,忍冬纹的髹漆案子上,甚至还摆了只秘色瓷莲花瓶,里面斜插了几支虎头茉莉。
茉莉,又是茉莉。
当年萧正则怎么知晓她喜欢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