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中,陈三和徐少白面面相觑,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桂花树飘落的点点花瓣。
徐少白猛地拍案而起,石桌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这老头说话说一半,好歹告诉我们是谁会来刺杀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惊起了栖息在屋檐下的几只夜鸟。
陈三皱眉凝视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月光透过亭角的琉璃瓦,在茶面上投下细碎的银斑。
“影阁阁主行事古怪,“他缓缓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或许他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只是得到了风声。“
徐少白烦躁地在亭中来回踱步,锦缎靴底与青石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他忽然停下,盯着远处城主府高耸的角楼:
“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两人在凉亭中等待,夜露渐渐打湿了衣襟。
陈三注意到徐少白的手指一直在腰间玉佩上反复摩挲,那枚羊脂白玉已经被他摸得发亮。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终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徐天披着一身染血的锁子甲归来,腰间佩剑的剑鞘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他的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后跟着的侍卫们也都带着伤,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徐少白箭步上前,衣袍带起一阵风:
“爹!影阁阁主说有人要刺杀您!“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
徐天解下佩剑递给侍从,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剑柄上留下几道血痕。
“不足为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
陈三敏锐地注意到,徐天说这话时,左眼不自觉地眯了一下,这是他在思考时的小动作。
城主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的假山,那里阴影最重。
“徐城主,“陈三上前一步,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紧绷的下颌线条,“您是不是知道谁会来刺杀您?“
徐天解甲的动作顿了一下,锁子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转头时,陈三看见他脖颈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血痂还未完全凝结。
“江湖恩怨,不足为外人道。“他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暗袋的位置。
陈三的目光在徐天的佩剑上停留片刻。那剑鞘上除了血迹,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他忽然想起白天铁剑门二当家腰间的那柄剑。
“城主可有找到王掌柜?“陈三换了个话题,但眼睛仍盯着徐天脸上的表情变化。
徐天摇头,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肩膀的伤,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整个青岩城都翻遍了,“他解开护腕,露出手腕上一圈淤青,“或许已经出城了。“
徐少白突然插话,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爹!让我留在您身边!“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臂膀,却碰到了伤口,徐天倒吸一口冷气。
“胡闹!“徐天甩开儿子的手,声音陡然严厉,惊飞了院中栖息的夜枭。
他指着城墙方向:“去守城!这是命令!“月光下,陈三看见徐天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他在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反应。
徐少白还想争辩,嘴唇颤抖着,但最终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低下头。
陈三注意到他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先回去了。“陈三拱手告辞,转身时余光瞥见徐天从怀中掏出一个沾血的布包,迅速塞给了身旁的侍卫。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陈三的理解了。
不是说血刀会才和城主府不和么?为什么铁剑门……也掺和到了这件事情里面来了?
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陈三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夜风卷着落叶擦过他的衣角,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他的思绪纷乱如麻:影阁阁主的警告、徐天讳莫如深的态度、那个神秘的布包、王掌柜的失踪这一切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突然,前方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陈三警觉地按住腰间短刀,只见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跑来,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脚底已经磨出了血。
“陈大哥!“小乞丐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大娘大娘吐血了!“
他抓住陈三的衣襟,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满是泥垢。
陈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一把提起小乞丐,男孩轻得像个破布娃娃。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小乞丐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不知道……小草姐姐在照顾……血……好多血……“
陈三顾不上多说,提起小乞丐就往家狂奔。
夜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撞断肋骨。
转过街角时,他的衣摆带倒了路边的竹篓,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推开院门,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草的苦涩扑面而来。
小草跪在床前,手中的帕子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她的手腕滴落。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
“陈大哥……大娘突然就……“
陈三冲到床前,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母亲的脸白得像纸,嘴角残留的血迹在烛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他颤抖着握住母亲的手,那曾经温暖的手掌现在冰凉如铁。
“娘?“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小草在一旁啜泣:
“这几天药都按时吃了……今天还喝了粥……突然就……“
陈三猛地起身,撞翻了床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在地上蜿蜒成一条小河。
“我去找大夫!“
小乞丐拽住他的衣角:
“大哥,你忘了么?大夫……城中仅有的半个大夫就是王掌柜,他还……还失踪了!“
陈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
“那……我去找徐城主!“
他转身冲出门外,夜风灌进喉咙,带着深秋的凛冽。
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守卫告诉他徐天在东南角的箭楼。
陈三沿着城墙奔跑,粗粝的砖石磨破了他的手掌。
箭楼下,徐天正在听士兵汇报,看到陈三的样子立刻屏退左右。
“怎么了?“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
陈三的喉咙火辣辣地疼:
“我娘……快不行了……求城主……“他的声音哽住了。
徐天二话不说跟着他赶回家中。
进屋时,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徐天为陈刘氏把脉,他的手指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显得格外粗大。
良久,徐天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个一向刚强的男人此刻看起来苍老了十岁。
“陈小兄弟……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是这脉象我也见过……“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准备后事吧。“
陈三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床沿。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仍能看见母亲胸前微弱的起伏。
“不……不可能……“他的声音嘶哑,“前几天还好好的……徐城主,我有钱……要多少都行……只要你能……“
徐天摇头,稀疏的胡须微微颤抖:
“咱们之间的关系还需要谈钱吗?何况这也不是钱的问题……”
他指了指陈刘氏的眉心,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青灰色:
“看到这东西了吗?这便是寿数已尽之人的常态……有这东西,基本上都是没办法了的,而且,看她的样子,其实你母亲早就已经游进门口了,只不过一直强撑着一口气……”
说到这儿,徐天深深地看了一眼陈三。
陈三突然明白了。
母亲这些年强撑病体,就是为了看到他能够有出息,能够靠自己也过上好日子。
现在他有了能力,母亲的心愿已了……所以,所以……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的心脏。
徐天拍了拍他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带来些许温度:
“别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这是天命,谁也不可能违逆的,你还是好好陪陪她吧,不要让她临走之前还太悲伤……”
说完,他示意小草和小乞丐随他退出房间。
木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三跪在床前,握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额头。
泪水滴落在母亲的手背上,又顺着皱纹滑落。
“娘……娘……”
陈三一遍又一遍,低声呼唤着母亲,就像是孩童时那般……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是儿子不孝……“
窗外,一弯残月隐入云层。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了。
陈刘氏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急促又短暂地呼吸着,陈三紧紧握着她的手,一丝一毫也不肯放开。
院中,徐天仰头望着突然飘起细雨的夜空,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下,带着丝丝血迹。
小草和小乞丐抱在一起啜泣,他们的影子在雨中模糊成一片。
这一夜,青岩城的雨下得格外安静,仿佛连老天都在为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