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深夜,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隐无踪。
陈三裹紧粗布衣衫,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来到城墙脚下一处荒废的樵夫小屋。
残破的茅草屋顶漏下几缕清冷月辉,正好照在中央那块布满铜锈的铜镜上。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一定要尝试一下。
既然这个铜镜能够让他体制强化到现在这种地步,说不定这个铜镜催化之后的药液也能够救活母亲!
陈三颤抖着咬破食指,暗红的血珠滴在镜面沟壑里,像几条赤色小蛇游走过那些古怪纹路。
当第七滴血渗入镜面中央的镜面时,铜镜突然发出“嗡“的震颤声。
陈三急忙将铜镜倾斜,让从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完全笼罩镜面。
原本暗沉的铜镜渐渐泛起乳白色光晕,如同盛满牛乳的银碗。那光芒越来越盛,最后竟凝成一道实质般的光柱,直直照进他事先准备好的陶碗里。
碗底是用之前所用的那些药材熬成的深褐色汤汁,此刻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搅动。
子时的更鼓从远处飘来时,铜镜光芒第一次熄灭。
陈三眼前有点发黑,他看了看碗里仅泛起淡金色的药汤,又望望开始西沉的月亮,毫不犹豫地再次咬破已经止血的食指。
这次鲜血滴落时,铜镜发出的嗡鸣声明显弱了许多,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息。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陈三终于捧着那碗流转着七彩光晕的药汤踉跄起身。
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呈现出诡异的苍白色,十指密密麻麻全是牙印。
路过溪边时,水面倒映出个眼窝深陷的陌生人,两鬓竟凭空多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这是他吗?
无所谓了。
回家,回家,现在一定要回家!
陈家。
“娘,喝药了。“陈三轻轻拨开挡在母亲额前的灰白鬓发。
陈刘氏枯瘦的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般带着嘶鸣。
小草端着油灯的手在发抖,灯焰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小草,天都已经快亮了,没事的,不用你在这儿,你先出去休息一下吧,今天晚上也是麻烦你了……”
等小姑娘退出去带上门,陈三才小心翼翼地托起母亲的后颈。
药汤入口时泛起奇异的檀香味,昏迷中的陈刘氏竟本能地吞咽起来,喉间发出幼鸟般的啜饮声。
喂完最后一勺药汤,陈三发现碗底沉淀着几粒晶莹的砂砾,在晨光中闪烁着星辰似的光芒。
他握紧母亲枯枝般的手腕,脉搏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忽快忽慢。
墙角水漏滴答作响,阳光从窗棂一格一格爬进来,陈三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母亲起伏的胸口。
直到未时三刻,陈刘氏急促的呼吸忽然变得绵长。
陈三猛地直起僵硬的脊背,看见母亲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青紫色的指甲盖也透出些血色。
“娘?“他轻声呼唤,声音沙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陈刘氏依旧沉睡,只是唇角不再因痛苦而抽搐。
陈三用额头贴了贴母亲不再滚烫的眉心。
好,烧退了,这是好事。
对吧?
眼下需要找一个大夫来看一下母亲现在的情况,不然的话他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可是这会儿到底去哪里找大夫呢?
最近的大夫也要在北隍城,而此时此刻,整个青岩城已经被封起来了,除了那些巡逻的士卒,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随意的出入城门。
陈三咬了咬牙。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惊得门外打盹的小草差点摔了针线筐。
城主府前的石狮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徐天听完陈三的请求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吞口处的磨损痕迹。
“北隍城的大夫?“他浓眉拧成死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场大战到底因何而起?桃花山的那些山贼们现在还在外面肆虐呢,我们虽然抓了他们不少人,杀了他们不少人,可是他们还有不少的兄弟,昨天还射杀了我们三个斥候。“
见陈三沉默不语,徐天突然抽出佩刀砍在廊柱上,木屑纷飞中暴喝:
“你当那些箭矢是吃素的?“
可是陈三依旧不说话,只是用那副像是活死人的眼睛看着徐天。
最终是陈三眼底那簇幽火让徐天败下阵来。
城主解下自己的玄铁令牌拍在青年掌心时,虎目闪过一丝水光:
“骑我的乌云驹去,那畜生快得很……罢了,你且等等。“
他转身从内室取来个皮囊,“三支穿云箭,遇险时放一支,百里内驻军必至……虽然我不知道,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你还活不活着。“
陈三接过来令牌倒退两三步,沉闷地鞠了一躬:
“城主大恩,陈三没齿难忘。”
徐天身上依旧带着不少的血迹,他轻轻地摆摆手:
“走吧,走吧……”
……
乌云驹确实神骏,四蹄生风般掠过官道时,两侧景物都模糊成色块。
陈三却只闻到风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路旁不时出现被野兽啃噬过的尸体,有商旅打扮的,也有穿皮甲的。
在路过第三具插着羽箭的骸骨时,马儿突然人立而起,原来草丛里窜出只秃鹫,爪子上还挂着截肠子。
北隍城的青砖城墙出现在视野时,陈三的大腿内侧都被马鞍摩得赤红。
要知道他现在的体质,可是异于常人的!但这一路赶来,废了足足半天的时间,就算是铁人也要被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陈三依旧沉默。
被称为青岩城第一神骏的乌云驹,也是被累得有点口吐白沫,陈三找了一个马夫,给了他五钱银子,让他跟着照料一下马儿。
他在医馆云集的杏林巷拦住个背药箱的年轻人,对方听说是去青岩城,头摇得像拨浪鼓。
直到陈三掏出那锭带着体温的官银,年轻大夫赵贤才犹豫着摸了摸鼻梁上的青痕:
“最近城外乱得很,家父就是死于山贼之手……这银子我收下,但得再加个条件,要是路上遇到山贼的话,不管咱们距离青岩城有多近,该跑总得要跑。“
陈三沉默的点了点头。
只要先把这个家伙骗上路,到时候跑不跑还不是他说了算吗?
都已经到了这个关头了,他再也不需要管什么道德,管什么理智,管什么生死了。
返程时多了个人,乌云驹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赵贤坐在陈三身后絮絮叨叨说着病理,一直快到傍晚,他们才赶到了青岩城不远处。
陈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按照这个速度下去的话,估计很快就能够入城了。
这一路赶来他们极为幸运,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山贼。
而且虽然说这个赵贤一路上有点啰嗦,但看样子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医生。
然而,有些事情往往并不是那么能够如人所愿的。
就在马上,赵贤突然惊叫一声指着远方:
“那是什么?“
陈三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地平线上腾起赤色烟柱,将暮云染得如同渗血的纱布。
随着距离拉近,他们看清那是从青岩城西城门腾起的烈焰,火舌舔舐着箭楼,把半边天空烧得通红。
火?
青岩城什么时候竟然起火了?
这不可能啊,要知道现在青岩城处于严格的军管时期,任何人出城都需要经过城主府审批,再加上城内就有好几条小溪流,想要灭火的话非常的简单。
怎么可能会让火焰起得这么大呢?
“抓紧!“陈三猛地抽响马鞭。
等他靠近到西城门不足一百步的时候,陈三终于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不行了,已经没有办法继续靠近了。
这边的温度已经让他都有些受不了了,更何况是身后的赵贤了。
此刻的赵贤已经是汗出如浆,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浸透了一般,他咬着牙看了一下陈三:
“兄弟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现在真的进不去了,这边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不,有办法!”
陈三狠狠咬牙:
“去东城门!”
然而,当他们绕到东城门时,眼前的景象让赵贤直接吐了出来——城门洞开,满地都是踩碎的箩筐和血迹。
几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孩子狂奔而过,身后追着拿火把的暴徒。
陈三挥刀劈开两个试图抢夺马匹的醉汉,温热的血溅在赵贤脸上,年轻大夫顿时瘫软如泥。
越往城西走,空气中的焦臭味越浓。陈三的心跳快得要撞碎肋骨,因为他看见自家方向同样腾起着黑烟。
当最终站在那片尚在冒烟的废墟前时,他竟反常地冷静下来,甚至注意到半截焦黑的房梁下,压着那只母亲最爱的黄杨木梳——梳齿间还缠绕着几根白发。
赵贤突然拽住他衣袖:“有人!”
陈三顺着大夫惊恐的目光看去,只见断墙后慢慢站起个血人。
那人拖着条扭曲的腿,手里却紧握着染血的破碗——正是小草。
少女脸上布满燎泡,见到陈三的瞬间,眼泪冲开血痂流成粉红色的小溪:“大哥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