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忽略了那些人声鼎沸、利润微薄、早已杀成红海的传统展区,比如花花绿绿的确良布匹摊位,以及那些傻大黑粗的农用机械展台。
他的目光,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迅速锁定在几个相对冷清、甚至有些门可罗雀的角落。
那里有本地无线电厂展出的、造型笨拙的黑白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技术落后,却隐隐代表着未来的家庭娱乐方向。
还有一些摊位零散地摆放着各种电子元器件,它们如同沉睡的种子,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未来科技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几乎被人彻底遗忘的偏僻角落,一块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南方电子实验厂”的简陋纸牌,猛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展位后面,一个年轻人正埋头摆弄着桌上的零件。
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身上的蓝色工装洗得有些发白,对周围的喧嚣嘈杂似乎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当林卫东看清他面前那张破旧桌子上稀疏摆放的几样东西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急促!
桌子的一边,放着几块亮闪闪的手表,金属表带,表盘简洁,指针纤细——这分明是后世烂大街,但在此刻却绝对新潮的电子表!
而另一边,则是几台巴掌大小的塑料盒子,上面有小小的液晶显示屏和密密麻麻的橡胶按钮——电子计算器!
就是它们!
林卫东几乎要喊出声来!
未来几年内必将席卷全国市场、利润惊人的超级爆款!
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像普通顾客那样急吼吼地开口问价。
而是先拿起一块电子表,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语气随意地开口:“同志,你这表走时挺准,用的是日本那边的吧?”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那个埋头鼓捣零件的年轻人猛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扶了扶眼镜,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有些结巴地问道:“咦?你……你懂这个?”
“以前接触过一点,略懂。”林卫东脸上挂着淡定从容的微笑,又顺手拿起旁边一台计算器,“液晶屏显示,这个好,功耗低,比那些用数码管的强多了。就是这按键手感……好像还能再优化一下,按下去有点涩,回弹可以再利落点。”
他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切中要害,点评的都是技术细节。
年轻人的惊讶迅速转变成了惊喜,甚至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激动和兴奋!
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哎呀!兄弟!你可太懂行了!真是遇到知音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手忙脚乱地搬过旁边唯一一个油乎乎的小马扎,热情地招呼着。
“我叫陈浩南,是厂里的技术员,被领导派来这边凑个数,见见世面。他们都说我搞的这些玩意儿是‘奇技淫巧’,中看不中用,根本没人要!”
林卫东顺势坐下,看着陈浩南脸上那份不被理解的委屈、对技术的执着痴迷,以及眉宇间淡淡的失落,心中已然了然。
这是个典型的技术型人才,一门心思钻研技术,对市场运作和人情世故恐怕一窍不通。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人一旦认可你,往往最好打交道,也最实在。
“陈哥,你这话就太谦虚了。”林卫东微微一笑,语气诚恳地切入正题,“电子表计时精准,等价格降下来,革了那些老式机械表的命是迟早的事。还有这计算器,你想想,工厂里算成本,商店里算账,学校里教学,哪个地方用不上?算盘打得再溜,能有这按几下就出结果的效率高?这都是未来的大趋势啊!”
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结合具体的应用场景,点出了这些产品的潜在用户和核心痛点。
这几句话,仿佛说到了陈浩南的心坎里,搔到了他的痒处!
“兄弟!知己啊!你说得太对了!”陈浩南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厂长就天天说我瞎搞,浪费资源!可我就是觉得这东西将来肯定行!就是……就是没人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卖出去……”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迷茫。
“信的人少,才说明咱们有机会抢占先机。”林卫东话锋巧妙一转。
他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然后“不经意”地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轻轻放在了桌角。
那是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入库清单复印件,抬头赫然写着“红星县供销社仓库”。
他确保陈浩南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单位名称和那个醒目的红色印章。
“我们县供销社,前阵子搞福利,想采购一批新颖又实用的东西。我给他们弄了些南方过来的小玩意儿,他们采购科的赵科长特别满意。”
林卫东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科长还特意交代,以后要是有这种市场上少见的稀罕货,一定优先考虑我这边供货。”
他点到为止。
但“县供销社”“采购科长”、“优先考虑”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于苦无门路的陈浩南来说,分量简直重如泰山。
这无声地证明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年轻的过分的青年,是真的有路子!
陈浩南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看向林卫东的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惊喜,更添了几分敬畏和无法掩饰的热切。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都急促了些:“兄弟,那……那你看我这表和计算器,真的……能行吗?”
“绝对行!”林卫东斩钉截铁,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
随即,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极为诚恳的表情。
“但是,陈哥,你也知道,这东西在我们那小县城,绝对是新鲜玩意儿。”
“大家没见过,认不认,愿意花多少钱买,这都得先试试水。”
“贸然就进一大批货,万一卖不动,对你对我,风险都太大了。”
林卫东目光真诚地看着陈浩南,继续说道:
“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这两样东西,给我拿点样品。”
“手表,先来十块。”
“计算器,给我二十个。”
“我带回去,先探探市场,看看大家的接受程度怎么样,心理价位大概在多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你放心,所有的市场反馈,顾客提了什么意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保证详细记录下来,下次见面原原本本带给你。”
“这对你们厂以后改进产品、给产品定价,绝对有大用处!”
这番完全站在对方角度考虑的“反向操作”,直接把陈浩南给说愣了。
不压价?
不画大饼让你先进货?
反而主动要求只拿少量样品去试水?
甚至还承诺,要把宝贵的市场一手信息反馈回来?
这……这也太实在了吧!
这诚意,简直是扑面而来,烫得人心头发热!
“行!太行了!”
陈浩南激动地猛一拍大腿,之前的郁闷和无人赏识的憋屈一扫而空,只剩下遇到知己的兴奋和抓住希望的激动。
他大手一挥,极其豪爽地说道:
“样品!必须支持!”
“兄弟你这么够意思,我绝对不能让你吃亏!”
“给你成本价!”
他略一思索,报出了价格:
“手表……十五块!十五块一块!”
“计算器,二十块一个!”
“这绝对是跳楼价了,再低厂长得扒了我的皮!”
林卫东心中猛地一喜。
这个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低上不少!
十块手表一百五十块。
二十个计算器四百块。
总共只需要五百五十块钱。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就在林卫东准备掏钱,两人准备敲定后续联络细节的时候。
旁边不远处,两个穿着灰色干部服、探头探脑的中年人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如同细针般精准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没?钢材那条‘内部调剂’的路子,好像风声紧了,要严打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红头文件都快下来了,以后计划外的指标怕是要卡死,再想搞,难喽……”
“啧,那老王手里那批货,再不出手,怕不是要砸手里头,赔个底儿掉……”
“钢材”!
“内部调剂”!
“严打”!
“计划外”!
这几个在1980年极度敏感的词汇,像一道道微弱却刺眼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卫东!
前世纵横商海锤炼出的商业本能,让他几乎是瞬间就嗅到了其中蕴含的气息——
巨大的信息差!
可能存在的惊天暴利!
以及,与之相伴的,极高的政策风险!
他现在最愁的是什么?
是启动资金严重不足!
难道瞌睡刚来,就有人送枕头了?
林卫东心头狂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将这几个关键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他迅速将样品款付清,小心翼翼地把那十块手表和二十个计算器装进自己随身的军绿色帆布背包里。
和陈浩南互相留下了厂里的地址和邮局的联系电话,约定了下次大致的联系时间。
告别了激动不已的陈浩南,林卫东快步离开了喧嚣嘈杂的省展览馆。
坐上返程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
林卫东掂量着背包里剩下的那一千四百五十块钱。
五百五花出去了,本就不多的资金,现在更显得捉襟见肘。
手表和计算器是敲开市场大门的“敲门砖”,潜力巨大。
但想要真正把生意做大,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
钱!
他现在极度需要更多的钱!
必须尽快搞到更多的启动资金!
那两个中年干部提到的“钢材调剂”……
林卫东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闪烁起来。
潜在的巨大利润像火焰一样炙烤着他的心脏,让血液都有些沸腾。
但同时,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也像冰水一样让他头皮发麻,神经紧绷。
这条路,走对了,可以一步登天。
走错了,可能万劫不复。
富贵险中求!
火车汽笛发出悠长而嘶哑的鸣叫,载着林卫东满腔的雄心,以及对资金近乎疯狂的渴望,缓缓驶离省城,驶向那个充满未知挑战的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