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药味与酒气的屋子里。
李子发着低温烧,躺在床上,头昏脑涨。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连喘气都费劲。
仅剩的力气,被他用来转动脑袋,将那对浑浊病痛的眸子对向窗外。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恍惚间,他仿佛从雨幕背后望见自己的妻子儿女,惨白的嘴唇抖了抖:“齐敏……”
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
三十年的往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混账,妻子、女儿、两个儿子,早被他卖了。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无比刺痛,苦涩又剧烈的悔意蔓延开来。
都是自己活该。
多年来,他无数次不可遏制的想着,如果当年他没听狐朋狗友的,沾上喝酒赌钱,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再或者,要债上门的当天,他要是没像个孬种似的缩在后屋,是不是就能保住妻儿?
他越是想着,就越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要是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不过,如今他重病无人照看,只能孤零零躺在床上等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报应啊……”
几声沙哑又自嘲的轻笑,很快被屋外的雷声掩埋。
……
“栗子,别跟后屋躲着了,你婆娘不肯老实,快出来帮我劝劝。”
熟悉的油滑腔调钻进李子耳朵。
他猛地睁眼,就见一张不怀好意的麻子脸贴了上来。
李子猛地后退半步,还当是见着鬼了。
张发乾?他不是早死了?
而且……
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病痛消失,喘气不再吃力,就连多年前被赌场打断的右腿也好了,李子的心脏剧烈跳动。
“咋了栗子哥?”
张发乾皮笑肉不笑,“不是说要拿你老婆孩子抵债的?咋着,要反悔啊?”
说话时,他紧紧盯着李子,脸上的得意藏也藏不住。
明显是在故意羞辱他。
这会儿李子已经意识到,他重生了。
回到了三十年前,他想要卖妻子儿女的那天。
这个张发乾,就是老地主家的儿子,上门“收债”的。
李子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恨意升腾。
自己老婆是出了名的俏婆娘,被这孙子盯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前世是他面对张发乾的嘲讽,愣是一个屁不敢放,缩头王八似的躲在后屋,任着他将老婆带走。
这辈子,他绝对不能再当个窝囊废!
“让我劝是吧?”
李子咬着牙,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去的,“行啊!”
说完,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扯住张发乾的手。
然后抄起一把柴刀,就往前屋走去。
“栗子,你……你要干啥?”
干啥?!
要不是怕连累老婆孩子,我他妈现在就恨不得干死你!!
他发力将张发乾扯了个趔趄,将他后边的话堵了回去。
砰的一脚踹开前屋门,见到的场景让他目光血红。
他的家人,正在被人用麻绳绑着,还堵上了嘴。
三个孩子中,大儿子冷眼看他,目光怨怼,二儿子目光空洞,神色麻木,小女儿则是瑟缩一团,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只有妻子齐敏,在死命的护着孩子,呜呜叫着,不断挣扎。
李子颤抖着嘴唇,不敢再看。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愧疚,将目光挪向外面哄闹的人群,举起柴刀,把张发乾拽到身前。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李子一声暴喝,手中柴刀寒光闪烁,抵在张发乾脖子上,“谁再敢动我家人一根汗毛,我今天就让这狗日的血溅当场!”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几个正在绑人的打手僵在原地。
张发乾脸色煞白,声音发颤:“栗子,你他妈鬼上身了?我爸要是知道了……”
“我就连他一块儿砍!!”
李子手上力道加重,刀锋在张发乾油腻的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
他对着外头的父老乡亲大声喊:“我李子,以前不是东西,我知道你们都戳我脊梁骨!”
“但我今天,没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他们带走我老婆孩子!”
“欠债还钱,这账我也不赖,一命换一命,父老乡亲都做个见证,今儿我把命给他,只求我走后,各位关照我家里人!!”
这套话说出来,有些村民仍冷眼旁观,嘀咕几句“装模作样”。
赌鬼的话,能信?
不过更多人,还是有些动容。
他们以前是瞧不起李子,嫌他浑。
但从前的是非不谈,这么个懒汉,能在遇到大事时露出几分血性,说明也不是无可救药。
他们纷纷对视,眼里开始冒出同情的光,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就连齐敏,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我说张发乾,你要钱归要钱,何苦把人往死里逼啊!”
“就是,说到底李子一家也是被人坑的!”
“确实有点不厚道了,欠的是债,你总盯着人家婆娘算咋回事?”
张发乾好歹不是傻子,听着外头村民的声讨,意识到事情不妙,咽了口唾沫:“栗、栗子哥,有话好说……你先放下刀……”
这窝囊废今天吃错药了吗?
以前明明是唯唯诺诺的,任他拿捏的,怎么今天跟疯了似的?
他拼命朝着几个打手使眼色,那些打手有心过来,却是被一群村民有意无意的拦住。
李子见机不可失,突然抡起柴刀,猛地劈在门框上。木屑飞溅,刀身深深嵌入木头里,给对方吓得一哆嗦。
“放下?老子死前,先拉你当个垫背,再去砍了你爹!”
“你们爷俩死绝了,我老婆孩子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说完,照着他脖子,作势就要劈下去。
这回不光是齐敏,就连三个孩子也在拼命大叫。
而就在刀要落下去的一刹那。
“一个月!!栗子哥,一个月!!!”
张发乾歇斯底里,“哥,不就是钱吗,都、都能商量!犯不上这样!”
“我、我回去和我爸说,让他宽限一个月,咱们乡里乡亲的,不要伤感情啊!”
李子眯起眼,还在盯着他脖子照量:“说话算话?”
“算话!肯定算话!”张发乾忙不迭点头,朝着外面的村民,“各位都瞧见了啊,可不是我老张家把人往死里逼的,他、他现在还要砍我,可是要吃花生米的!!”
眼看事情成了,李子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挪开柴刀,一把将张发乾推倒。
“话都是你自己说的,父老乡亲也都看见了,一个月内,你们老张家最好别找我事儿!”
“滚!”
张发乾狠话都没敢说,连滚带爬的跑了。
他带的那几个狗腿子,被一群村民盯着,也只能屁都没敢放的在后头跟着。
见人彻底离开,李子朝外头帮腔的村民谢了一声,行了个礼,然后关上了屋门。
发颤的身子靠住门,缓缓滑了下去,柴刀也脱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