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水渍未干,沈辞盈手拿树枝蘸着水正在上写着第七个字。
“一口方方站得高,小小豆子藏中间。
”小满手中放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青绿小豆,"夫子你瞧,这样记可对?"一脸期待,等待夫子夸奖。
沈辞盈嘴角上扬,正欲夸小满机灵,门外巷中忽然传来犬吠,吓得几个孩童一阵慌乱。
“别慌!不会进来。
”眉眼弯弯,食指竖于唇前,眼尾扫过墙角花架,“我们来玩个游戏,谁先找出十个带草头的字,夫子下次来便给谁带块糖。
”几个孩童没了之前慌乱,眼中尽是兴致勃勃,看谁能得到这块糖。
果真是孩子,注意力这么快就转移了!沈辞盈笑着摇摇头。
视线扫过几个女童身后的一扇木门,眉头不由微拧。
今日数萤自给她开门后,便一直呆于房内,也不知在鼓捣什么,和以前见她就热切的模样截然不同。
白皙的手掌轻按于木门上,左右思量一番,轻敲几下,屋内久无声响。
“吱”沈辞盈轻轻推开房门,踱步而入。
屋内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正坐于桌前,抬眸望了一眼便又埋于桌前书写。
嗯?今日怎么了,她何时惹到他,怎又回到初见时的冷漠。
来置桌边,少年纤细的手指执笔正于宣纸上龙飞凤舞写下: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以民心为向。
纵使身如飘蓬,亦当衔枝填海潇洒的字迹隐约透出与沈辞盈相似的笔锋,但又流泻出个人风格。
不愧是她看好的好苗子,能学能思能变,沈辞盈不住点头。
孺子可教,就是这脾气让沈辞盈很是头疼。
“可是遇到不懂之处?”“书册、宣纸不够?”不是学业,那是什么?一个想法自脑海中闪过,沈辞盈试探性询问;“数萤,近日可是遇到烦心事?”笔尖微顿,但沈辞盈还是观察到,看来这方向是正确的。
作为一名优秀的夫子,除了关注学子的学业,自然也要关注学子的身心健康!顺着这个思路沈辞盈一连提问好几句,数萤都未给她反应,惹着沈辞盈心中不耐加剧,没好气道:“总不可能是我惹你不悦?”漆黑的眸子像是直勾勾扎在沈辞盈身上,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盯着沈辞盈后背发毛,好似她真干了什么天大的事惹人不悦。
不行,怎么能让自己的学生吓到,沈辞盈心中暗自给自己打气,“你若有不满,直说便是,何必这样盯着我?”唇启三回,少年刚才盛气凌人的模样转眼又偃旗息鼓,蔫头耷脑看向别处。
不禁让沈辞盈沉思她何时惹着自己这个心尖上的好苗子。
“五月初十。
”微不可闻的声响落入耳中五月初十?这天她在干嘛?沈辞盈仰头思索。
见面前人陷入沉默,数萤忽觉额角青筋隐跳,暗自思忖道:夫子,总不能连自己的大喜日子都能忘?!思忖半晌,瞧人还未想起,数萤忍不住扶额提醒:“成亲!”对,五月初十,是她成亲之日!当时只因与陆岑归是协商成亲,故她从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未免数萤看出异样,沈辞盈故作镇静:“成亲那一日,夫子当然知晓。
只是在想那日夫子好像从未见过数萤,何来惹”话未说完,沈辞盈已见数萤的脸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心中暗道不好。
当初只因这婚事是协商,来得又急,故她未告知他人,数萤心思细腻,可是恼她这个夫子没有告知于他?“夫子好生冷漠,自己大喜之日都未告知学生我,可是嫌弃数萤家境贫寒,拿不出厚礼相赠。
”尖酸刻薄的话语,让沈辞盈听着十分头疼,却又不好争辩,她这个好苗子哪里都好,就是作为一个少年来说,心思太过细腻,需时刻注意他内心。
沈辞盈讪笑道:“这不是来的太急,忘了告知大家了吗?再说,你若不提,夫子自己都记不清五月初十做了何事?”连自己大喜之日都能忘的人,数萤心中郁闷已消散大半,“可夫子曾说,女子生于天地间,不该困于高宅大院之中,应多见名山大川,想心中所想,做心中所愿之事。
为何夫子还甘愿入这金牢笼?”数萤满脸疑惑,沈辞盈认真回答道:“夫子并未忘曾经说的话,这是其一;时鹤答应于我,即使成亲之后,也不干涉我做想做之事;再者,有将军夫人这层身份,夫子不是可以更容易做心中所想之事。
所以,数萤放心,夫子还是原来的夫子,不会因成亲而变得不一样!”能说出这番话的夫子自是原来的夫子。
数萤相信他的夫子未改变分毫。
摸着脖颈处的玉坠,眼神无比坚定,他也定不叫夫子失望。
误解消除,数萤恢复到原来好学生模样,沈辞盈放下心,推门而出。
一出房门,几个孩童围了过来。
小满拉着夫子,一路来到墙角,指着墙角花架,“蔷薇花!”孩子们霎时笑作一团。
沈辞盈站在屋檐下,噙着笑听着。
铜门环叩响时,沈辞盈正握着小满的手在石板描字,树枝在"豆"字中间口字顿出凹痕。
“我家二丫头可在里头?”苍老声音贴着门缝传进。
小满倏然仰头,跑向门口叫道:“爷爷。
”半截靛蓝粗布衣袖先探进门槛,对着沈辞盈不好意思道:“家里磨坊今日赶工,她娘让接回去推磨。
”“可今日的字还没认全呢。
”系着褪色的红头绳的手腕紧紧攥住沈辞盈袖口。
老人嘴角颤动,慢悠悠道:“推完磨,让你大哥哥教你识字也是一样。
”整个小巷中,谁人不知小满哥哥是一个天天喝得烂醉如泥的人。
可偏偏这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家里却十分放纵。
家中若有重活干不完,皆要小满帮着干,而她那大哥哥只管每日喝酒取乐。
小满久不回答,浑浊的眼神瞬时转为锐利,像凝成的两道寒刃看向小满。
沈辞盈将女童轻轻拉拽于身后,“小满年纪尚小,推磨这重力活,怕是干不好,晚点识完字,我将她送回。
”“这这可不行呀,这活没有小满,今日定推不完,到时还得人家客人赔钱。
”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却像鹰爪一般试图将藏于身后的女童用蛮力拉出。
小满立即急的眼泪要掉出来。
爪子眼瞧要摸着衣裳,被一强有力的手用力捏住。
面前少年看着瘦弱,气力却十分大,让人不动分毫,老人讪笑道:“这位小哥,是什么意思?”眉头紧蹙,瞧见沈辞盈脸色,不由松掉几分气力,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塞给老人:“劳烦跟李娘子说,晚点我替小满推一斗麦子。
”拿了铜板的老人边走嘴里边低声念叨:“一个丫头片子,读书识字有何用,不如趁还在家里,多帮家里干点活。
等长大了,这鸭子都飞别家去了……”听见这话,几人面露不悦。
小满眼角泛红,泪水积蓄在眼眶。
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在夫子和自己朋友面前说这些话,难道她就不是李家的孙女吗?数萤正欲上前理论一番,被沈辞盈伸手拉住阻止,摇摇头。
她知道要改变现如今大家对普通女子读书识字的看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更何况还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不欲与人发生争吵。
见老人走远,小满才从沈辞盈身后走出,语气抽噎:“数萤哥哥,这几个铜板,我以后一定会还你。
”“这次我可帮你,但你要想想以后怎么办?难道每一次都需旁人帮?”老人丑恶的嘴脸,让数萤语气没有面上看着那么友好。
这话一把小满喉咙里的话都噎了回去,哽咽半晌,才断断续续说出剩下的话,“爹娘生养小满,小满能走去哪去?”这对于一个才七八岁的孩童来说,还过于艰难。
沈辞盈瞟了一眼数萤,让其赶紧回房。
拉着小满来到屋檐角下,手指向墙角一抹绿意宽慰道:“小满,你瞧这是何物?”女童眼睛看向墙边,“小草。
”“可还记得我们曾将它拔出。
”小满眼中尽是疑惑,不知此时夫子说这何意,只是木讷的点点头。
沈辞盈语调轻柔,循循善诱:“昔日我们曾将其拔出过,但现在你瞧它又生长出来,还长得更绿更壮,知晓这是为何吗?”一旁的另一孩童抢答道:“当然是因为它的根还在,所以才能继续生根发芽!”沈辞盈满意点点头,嘴角上扬:“是呀,这小草即使被人踩被人踏,只要心中想要成长独立的根还在,我们就会如这小草一般终会又绿又壮,若是我们因中途经历的困难而自己将心中那根拔去,任其他人再如何浇灌也不会生根发芽。
”沈辞盈眸中带着温柔,看向周围孩童,脸上皆是坚定的神色。
能明白就行,只是这条路注定是一条漫漫且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