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临之坐在餐桌对面，看徐楠慢慢把一碗汤喝完。
满室的沉默像是有了具体的形态，带着令人微滞的胶着感，徐楠觉得再不开口，他俩就要被这沉默，融为一块淡黄色的琥珀。
“现在时机不合适的话，可以先签字，手续等一等再办。
”“楠楠，医院里的病人，我曾叫她姐姐。
”路临之的声音，彷佛也被室内的空气包裹着，带着滞涩感。
“我们两家的父母是好朋友。
”“事情并不复杂，但是几句话讲不清楚。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希望你相信我，和你结婚后，我一直都忠于这段婚姻。
我不想和你离婚。
”“给我点时间，处理完目前的事情，我全部告诉你。
好吗？”路临之黑沉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水雾，似是容纳着无数沉重的时光。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徐楠那些待输出的疑问句，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泡沫。
她轻叹了一声，“准备怎么回应？”“不做任何回应，我没有义务对大众交代自己的私人行程和生活，你也不用理会，公司会尽快处理网上的新闻。
”意料之中。
路临之顿了一顿“我只欠你一个解释。
”“我明天回南城”楠楠说。
“你明天开始休假？”路临之有点意外，很快又跟了一句。
“你先去，我这周也过来。
另外”他声音低下去：“你帮我给爸妈先道个歉，网上的消息肯定会给他们带来困扰，让他们不要着急。
我会处理好的。
”路临之开着车在城市的环线上游荡。
徐楠没有直接开口赶他走，但是她整个身体的姿态和流露的情绪，充满了无声的拒绝，路临之不想勉强她。
待她吃完，他去收拾了厨房，又聊了几句明天回南城的事，主动说要回西山别墅，蔡磊和团队还在等他，拎上门边的厨余垃圾，就告辞了。
相识至今，徐楠从不吝啬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她的感情单纯又炽热，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表现出抗拒的情绪。
|有一段时期，路临之的情绪上出了一些问题，经常陷入莫名的低潮，那时候他和徐楠还未确定交往关系，她在他这里的定义，只是一个聊天很有趣的朋友。
徐楠好像拥有一个情绪感知的雷达，总能在他陷入低落时，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借口来接近他。
有一次，她给他发消息。
【陷入困境的社交贫困儿童亟待社会爱心人士伸出援手！！！】【救救孩子！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拯救的，是一颗频临绝望的心！！！】【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路先生，你已被指定为徐楠的“人人”，请尽快联系本机，领取自己的号码牌！！！】【身高188的挺拔身姿，如希腊雕塑般清癯的脸庞，眉骨的投影下中暗藏着深邃的眼神，薄透的衬衫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垒石腹肌！！！】【救救我吧，我的社交圈里除了你，谁能配得上以上描写！！！】路临之看着满屏的感叹号，明显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嘴角无意识上扬。
他拿起手机，回了三天以来对外联系的第一条信息。
【？】【啊啊啊，啊啊啊，谢谢各路神明听到了我的祈祷！临之哥哥你发发善心，帮我个忙吧！】那是徐楠工作的第一年，研究院组织了一个科普活动，给新入职的年轻人提了个要求：结合时下热点，针对科普受众，策划一个非常规类的科普短剧。
有同事写了个当下最热的霸总剧本，霸总被竞争对手陷害，公司遭遇了科研危机，关键时刻，霸总对身为科研人员的女主提出科普要求。
【他修长的手指轻叩着黄金包边的大理石桌面，浸墨般的鸦羽睫毛下掩盖着霜雪般的眼神，嗓音挟带着穿透冰雪的冷冽：“女人，我只相信你。
你来讲一下，这是什么科学原理！”】路临之读着剧本，嘴角忍不住抽搐。
徐楠坐在旁边，对着他双手合十，眼睛瞪得大大的，装满期待。
“我就休了一天假，女主就毫无争议地落在我头上了。
”她瘪瘪嘴。
“还要自带男主。
”“临之哥哥，你一定要帮我啊！我那些师兄师弟，早就被科研折磨地不成人样了，只能演实验室背景板啊。
”“你也知道，我是社交贫困户，找不到人帮我的”语气可怜兮兮。
路临之答应了去出演，当时他虽然还未拿下影帝，但靠着荧屏上几个口碑很好的角色，积累了高人气，流量不容小觑。
他的出演给这次科普带来了一定的热度，传播量迅速攀升，也算是用自己的专业为科研尽了一份力。
顺带解救了一个小可怜。
徐楠说她经此一役，在研究院一战成名。
在电梯里碰到院长，部门领导还未介绍，院长就笑眯眯地说：“哦，认识，霸总的小徐，是吧？有机会邀请路临之参加我们的团建啊。
”演出结束，徐楠为表感谢，不由分说拉着陆临之去参加了他们的“庆功会”。
徐楠对同学和同事介绍路临之，说是自己救苦救难的朋友，研究院的同事们有着知识分子待人接物的分寸感，相处起来很舒服。
他还发现，徐楠对于自己的师兄师弟，以及男同事们的评价，有失公允了。
许是做科研本身就需要高度的自律和自驱，在场男士都维持着不俗的气质。
身材高大一看就常年健身的，有！俊秀挺拔温文尔雅的，有！眼神清澈笑容灿烂的男大，也有！就算是她的部门领导，虽已年届中年，身材也保持地很好，言谈举止中自带儒雅。
随便拉一个出来，演霸总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她也绝不是她自己描述中的社交贫困儿童。
路临之这是第一次较深入地接触她的社交圈，他默默观察到，她虽然比大部分同事都小，相处起来却如鱼得水。
她几乎记得全场每一个人的名字，聊天时也会很自然地关照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超出常人的记忆力固然帮助了她，其根本，应该还是来自良好的家教和真诚的品性。
再多一条的话，还有她出众的容貌加持。
对于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忍不住追随和欣赏，放之四海而皆准。
徐楠无疑是好看的。
虽然从小到大，提到徐教授家的女儿，重点都是学习好、跳级、本硕博连读等诸如此类的内容，但“姜医生家的楠楠是个小美人啊，将来考虑进娱乐圈吗？”这个聊资的热度，完全不逊于家长们最热衷的升学和成绩。
徐楠自小皮肤好，在热烈阳光下凑近看都看不到毛孔那种，小脸轮廓清晰，下巴尖尖，鼻子秀气挺直嘴巴小巧圆润。
眼睛瞪大时，就是书里描写的标准版的“杏眼圆睁”，笑的时候，里面装着荡漾的星光，仿佛可以照亮这世上所有的晦暗。
第一次看到徐楠的笑容时，路临之回想起自己儿时的春天，与父母坐在公园的花树下，听他们喁喁细语，和煦的风吹过，小小的他仰头，透过轻摇的花枝看到碧蓝高远的天空，心里装满纯净的幸福。
他想，竟然有人，在成年后，依然可以拥有那种清澈的幸福感。
“庆功会”上，路临之坐在一边，默默观察到，自称无人可拜托的徐楠，有多少后备军团。
吃饭时只是多看了青豆虾仁一眼，内敛少语但书卷气十足的师兄，就会在每次转盘时将这个菜准确无误地停在她面前，明明隔了四五个座位，也不知道怎么做到那么精准的。
面前的水杯稍空，坐在她右手边，看似大大咧咧的实习男孩，就会立刻掂起水壶添满，坐他另一边的导师，可没有得到这个服务。
更不用提那些佯装不经意转头，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神。
吃好饭去k歌，还没走出餐厅大门，徐楠已经收到三次“冷不冷”的问询，婉拒了递过来的卫衣/风衣/西装上衣。
这个小朋友是经过何种判断，得出自己处于社交困境的结论？那天的演出，为了配合剧本中霸总的女人这一人设，徐楠一改平时偏休闲的学生形象。
临时组建的妆发团队给她做了一次性的波浪大卷，配上浓郁的眼妆和烈艳红唇，徐楠借了妈妈留在北城的一件旗袍，她和姜医生身形相近，只腰身那里略宽松。
徐楠裸高170，在女生里属于高挑的个子，平时都穿平底鞋，演出时为了配合路临之的188高度，翻出来一双买了就闲置的6高跟鞋。
演出那天一出场，全场热烈鼓掌，同事们一改平时的低调稳重，口哨声乱飞。
作为演员的路临之，看多了演艺圈的美女，倒没有很惊艳，只是觉得，小朋友今天这个熟女装扮配上依然澄澈的眼眸，有点好笑。
待到去了灯光昏暗的k厅，徐楠背对着他，站在屏幕前和同事合唱一首歌。
暗绿色绸缎的旗袍上有若隐若现的银色花纹，随着她的轻轻摆动，在灯光下摇曳招展。
腰窝处凹陷，有一丛美妙的阴影。
“楚腰纤细掌中轻”，盯着徐楠的背影，路临之脑中无意识划过这句诗，忽然有过去轻搂一下的冲动，想要知道那把曼妙的腰身，握在掌心里是否如想象般柔腻。
路临之拿起手边的啤酒，掩饰了自己有点脱轨的意识。
那个夜晚，路临之听着徐楠和她的同行们，在吃吃喝喝唱k跳舞中，聊高分子材料聊人工智能聊产品架构，这种新奇的体验冲淡了之前那缠绕着他的情绪。
长久以来，出了片场就封闭起来的身体感官，好像开始对新世界伸出了探索的欲望。
|接近凌晨，高架上的车渐渐稀少，路灯的投影在车前窗一次次擦过，规律且乏味。
路临之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游荡，回到西山别墅。
客厅里的灯亮着，蔡磊在等他。
“下午不是在电话里确认好了吗？不做任何回应，你怎么还没下班？有其他事？”“路哥，我们和公关团队进一步讨论了一下，大家都觉得，就算不进行具体的回应，也应该出一个简单的声明。
最起码要明确一下你的婚姻状况。
”蔡磊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立刻回答，有点迟疑。
“又或者，你有其他想法的话，最好也和团队提前通个气。
”“你认为我有什么想法？”路临之的语气冷得如同刚从冰窟里过了一遍。
“蔡磊，你不要总是试探我。
曲韵之的情况你也很清楚，她对我很重要，我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
但我现在和她，没有超出常规朋友界限的来往。
你明白了吗？”“我不会离婚，把你们准备的通稿拿给我看。
”蔡磊拿出打印的通稿。
他们的公关团队做事谨慎，为避免文件流出，定稿前他们只有打印的文字稿。
文案很简单。
【谢谢大家对路临之先生的关心。
目前网上发布的探病视频及照片是路先生本人，但基于此的所有推论都不是事实。
陆先生和太太婚姻稳定。
与工作不相关的其他事宜，路临之先生不做任何回应。
如有任何私人或公司继续发布臆测的言论，寰宇公司将保留追究责任的权利，不排除对相关责任人采取法律行动的可能性。
】路临之盯着那句“陆先生和太太婚姻稳定”看了一会儿，抬头和蔡磊说：“我没有意见，明天发出去吧。
联系一下各平台，降一下热度。
”蔡磊应了一声，收拾桌面上的资料。
“那我先走了。
”“好的，辛苦了。
事情结束，你代表我感谢下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你客气啥。
”“且，还会拽文了”两个人这会儿恢复了发小间轻松的气氛。
借着这点氛围，蔡磊用貌似闲聊的语气问他：“关于曲姐的事，你和徐楠聊过了吗？”“曲韵之和徐楠没有关系。
”路临之冲口而出。
蔡磊看着他：“现在我脱离你员工的身份，作为你多年的朋友，提醒你一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多事。
如果你不想离婚，我觉得你应该尽早和徐楠说清楚。
”蔡磊说完就走了，路临之躺在沙发上，徐楠不在家，他不愿意去面对空荡荡的卧室。
他当然知道应该告诉徐楠，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徐楠。
但是徐楠噙着泪问的那句“你爱我吗？你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吗？”在他耳边来来回回，他理不清自己杂乱的想法，忽然就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