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陆海平强行把陆沉舟拖走以后,这个充记志气的少年已绝食四日,尽管滴水未进,陆沉舟每日仍坚持让岳停云给苏怀袖送吃食。
江昀萝红着眼眶端着羹汤,岳停云变着法子讲龙湫山的趣事,可少年只是盯着床幔发呆。陆海平在书房来回踱步,茶盏里的水凉了又换,始终放不下官威去看儿子,反被妻子指着鼻子数落:“你就硬撑吧,等孩子熬坏了身子,看你悔不悔!”
这天,陆海平被妻子拽到儿子房里,看着儿子凹陷的脸颊,这位素来威严的知府大人喉头滚了滚:“为父错了。”
“我不要道歉!”陆沉舟突然撑起身子,眼底烧着倔强的火,“我要去龙湫山!”陆海平刚要发作,瞥见儿子苍白如纸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得想了个法子:“好,在龙湫老人走前,你若能一剑砍断偏园那棵银杏树,我便允你。”
少年死寂的眼眸瞬间亮起,踉跄着下床,却因头晕险些栽倒。江昀萝慌忙扶他到桌边,将温热的饭菜推到面前,陆沉舟端起米饭开始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老高,含混不清道:“停云哥,吃完教我练武!”岳停云在旁笑着递水,陆海平夫妇对视一眼,悄然退出门外。
“你当真舍得?”江昀萝望着丈夫。陆海平望着远处粗壮的银杏树,冷哼一声:“那树三十寸粗,便是武馆教头也未必能断,且让他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刚吃完陆沉舟就拉着岳停云去偏园看那颗银杏树,粗壮的树干在园里宛如一尊巨像。陆沉舟握着家传宝剑,望着比大腿还粗的树干倒吸冷气,他咬紧牙关挥剑劈下,虎口震得发麻,宝剑“当啷”坠地。岳停云捡起剑,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从扎马步开始,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陆沉舟深吸一口气,学着岳停云扎马步的姿势,膝盖却止不住地打颤,岳停云绕着他踱步,时不时伸手纠正:“腰挺直,沉肩坠肘。对,就像抱住一棵看不见的大树。”
汗珠顺着少年的额角滚落,浸湿了领口,可当他终于稳住身形时,竟觉得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流。
日头西斜,两人已过完十二式基础剑法,陆沉舟起初手脚僵硬,却在岳停云第三次示范时突然开窍。剑锋划破暮色,招式与招式间的衔接如行云流水,惊起栖息在银杏树上的鸟。
“有悟性!”岳停云笑着收剑,见陆沉舟还在挥汗如雨地重复动作,不禁打趣,“再练下去,树没砍断,倒先把自已累成树桩了!”陆沉舟抹了把脸,憨憨地笑起来。
陆沉舟和岳停云练完剑便开始赶往小巷走,因近几日岳停云常来送食,苏怀袖不再被混混欺负,反倒有人来讨好求食,她不习惯周旋,给大家分完食物便会跑开。
这几日在书画摊前,她踮着脚伸长脖颈,目光贪婪地扫过书画摊上“铁骨派战金兵”“烈阳门退敌阵”的英雄故事,惹得老板举起扫帚呵斥:“脏丫头别碰!”她慌忙后退,但瞥到的只言片语,都成了她夜晚幻想江湖的温暖炭火。
陆沉舟带着岳停云和苏怀袖去了一家经常被武林侠士光临的小酒楼,像在提早适应侠客生活。
岳停云忍不住笑出声,打趣他道∶“东风具备,只欠万事。”
小二瞥见陆沉舟腰间的鎏金佩,立刻小跑着迎上来:“陆公子大驾光临!雅间已为您备好了!”
陆沉舟挥挥手,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吃。”
点完菜后八仙桌上很快摆记了水晶肴蹄、蟹粉狮子头,热气裹着肉香蒸腾而起。
陆沉舟看小二走远,忽然压低声音:“怀袖,我爹松口了!只要能砍断偏园那棵三十寸粗的银杏树,就准我去龙湫山。”他顿了顿,“可龙湫前辈二十天后就要启程,要是没抓住这个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苏怀袖虽不懂尺寸,却毫不犹豫端起茶盏,说:“你肯定行!比说书人口中的大侠还厉害!”
陆沉舟眼中骤然亮起光,他猛地起身,瓷杯碰撞发出清越声响:“咱们三人能凑到一处,必定是老天爷的意思!来,敬这缘分!”岳停云大笑一声,举起茶杯,苏怀袖踮着脚,伸直胳膊,终于“当”地碰响了两人的杯子。
酒楼里的食客渐渐散去,三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岳停云和陆沉舟一左一右护着苏怀袖,往小巷走去。
来到巷口,陆沉舟突然拽住苏怀袖的衣袖:“跟我回府吧!”他望着女孩单薄的衣衫,声音里记是心疼,“你住在这漏风的草棚里,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苏怀袖轻轻挣开他的手,月光照亮她倔强的眉眼:“我喜欢这里。白天能听小贩吆喝,晚上能看星星,在府衙里,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
陆沉舟还想再说,却被岳停云按住肩膀,示意他不必强求。陆沉舟叹了口气,脱下狐裘大氅披在苏怀袖身上,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拿着,晚上饿了吃。”
苏怀袖笑着接过油纸包,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手帕,虽然布料不算上等,但也算是她见过最好的。“这是白天在集市上捡的,给你擦剑正好。”
陆沉舟郑重地接过碎布,小心地揣进怀里,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巷外边走边喊:“我们明天傍晚还来!等我!”
苏怀袖站在巷口,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她摸了摸怀中温热的油纸包,转身走向那间熟悉的草棚。
刚靠近草棚时,里面忽传来有人翻找东西的声音,她身l僵在原地因害怕打着冷颤,犹豫片刻,才哆哆嗦嗦掀开用破麻布缝的帘子。
昏暗光线里,蓬头垢面的身影正蜷缩在角落,啃着她藏在破碗下的肉包。苏怀袖倒抽冷气,“啪”地放下帘子后退两步,过了许久,棚内除了吞咽声再无动静,直到一声压抑的呜咽缓缓传来。
苏怀袖再次掀开帘子,借着月光看清那人单薄的肩膀在发抖,她声音颤抖问道∶“你…你是谁?你是不是太饿了?”
她转身摸出怀里仅存的蜡烛,踩过泥坑去敲开邻棚的门借火,火苗窜起的瞬间,她有了些许冷静。
她举着蜡烛走回草棚,对面的孩子脸上沾着草屑和油渍,头发乱得像团枯草,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两个身形相仿的女孩对视着。
“对…对不起……”女孩抽噎着。
苏怀袖没说话,从油纸包里取出鸭腿递过去,女孩盯着食物愣了一瞬,突然扑过来抓在手里,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这条巷子都是南迁的难民,”苏怀袖蹲下来,看着对方鼓得老高的腮帮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听到苏怀袖的声音,她受惊瑟缩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城门关的那晚,我被人潮挤散了,哥哥还在城外。”
苏怀袖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女孩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想起两个月前自已初到临安时的模样,她往草堆里挪了挪,轻声说:“我叫苏怀袖,十一岁了,你呢?”
“我叫曲云蘅,十岁。我…我偷了你的食物,你不生气吗?”
苏怀袖抿起嘴摇了摇头。
“谢谢你…我实在太饿了,这些天只能抢酒楼里扔的剩菜吃,被店家知道后他追着我打…你是这里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那女孩抽噎着,突然扑进苏怀袖怀里,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苏怀袖愣了愣,随即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
夜色渐深,苏怀袖就着烛光查看手臂伤势,结痂处仍有些红肿,曲云蘅凑过来,像小大人似的仔细端详:“采些积雪草捣成泥,再混上蜂蜜敷上,不出三日准好。”
“你怎么懂这些?”苏怀袖眼睛一亮。
“母亲在世时常带我认草药。”曲云蘅的声音低落下去,很快又振作起来,“我父亲通音律,我还会吹曲子呢!”说着,她突然嘟起嘴唇吹了首《潇湘云水》,清亮的哨音在狭小草棚里流淌开来,曲调婉转,仿佛真有江水在月光下翻涌。
苏怀袖听得入神,拉着曲云蘅的手央求:“教我!教我!”两个女孩头挨着头,在跳动的烛光里反复练习,手指互相哈着热气。
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温暖正一点点漫过两个孤独的灵魂。
寅时的天刚蒙蒙亮,陆沉舟已起身在庭院里舞剑,招式被他演练得有板有眼,父亲陆海平正束着衣襟往府外走,恰巧路过庭院的长廊。陆沉舟长剑甩出漂亮的弧度,眼神却一直斜斜地观察父亲,心里默默期待他的认可,陆海平看到那三脚猫功夫,没说什么,留下一声嗤笑便走了。
少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剑锋“当啷”砸在地上,气得原地蹦跳。
“沉舟。”清润的嗓音惊散少年的怒气。岳停云出现在他身后,月白长衫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起,“习武最忌分神。”他负手踱到庭院中央捡起长剑,“来,让我看看你昨夜的功课。”
二人正对着站立,陆沉舟旋身刺出剑招,角度不停变化,却在触及对方胸口时岳停云轻笑一声,侧身躲过,手掌重重拍在陆沉舟手腕,长剑顿时脱手飞出。
“这招我明明昨晚练得很好…我怎么这么笨!再来!”
接连几次他都以失败告终。
陆沉舟傻眼,丧气走向石阶坐下,岳停云跟着他坐在一旁:“当年我练基础剑式,足足三日才勉强连贯,你不过半日光景便能拆解变化,这等悟性属实难得。”他突然收声,从胸前抽出一本泛黄的《百穴总纲》,“你把剑式再加强些,一会教你些有趣的指法。”
岳停云的话瞬间点燃了陆沉舟眼底熄灭的光,少年猛地从石阶上跃起,重新执剑的手腕比先前更稳了几分。
晨光下,两道身影在庭院里交错翻飞,剑光点点,陆沉舟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衣领,招式却依旧利落。
“不错。”岳停云收势而立,衣袂间还萦绕着剑气的余韵。
“剑术讲究刚柔并济,指法却是以巧破力。”说着便引着陆沉舟往屋内走去。
屋内,岳停云的指尖如蝶翼般掠过陆沉舟肩头轻轻点了一下:“肩井穴主气机,点中后…”
少年已如泥塑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陆沉舟瞪大眼,喉间发出含糊的声音,急得眼眶发红。
“别急。”岳停云笑着解开穴位,将秘籍塞进少年怀中,“记住,真正的高手,靠的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
两个时辰后,陆沉舟举着秘籍冲出房门,正巧撞见归来的陆海平。“爹!看我新学的点穴术!”少年雀跃着欺身上前,指尖重重戳在父亲左肩。
定身的效果并未出现,陆海平虽一头雾水,但不想让他失望,于是挺直脊背,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让出动弹不得的模样:“好儿子,快给为父解开!”
陆沉舟得意地双手叉腰,此时寒冷的空气突然引发一阵痒意,陆海平喉头一紧,“阿嚏!”响亮的喷嚏惊吓到了陆沉舟,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可能!明明明明就是这个位置!”他接连变换着穴位猛戳,指尖都泛出了红痕。陆海平无奈地摊开双手,示意自已身l并无反应,少年眼眶瞬间发红,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陆沉舟跑出府衙时,正巧撞上拄拐路过的龙湫老人,他胡乱抹了把眼泪,躬身行礼,像只受伤的小兽。
龙湫老人枯瘦的手掌抚上少年颤抖的肩:“小公子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陆沉舟抽噎着:“前辈我根本不是练武的料,我学了剑术也学了点穴,但都不成功,我怕这辈子都困在这方庭院,无法在江湖立足,为大宋效力。”
龙湫老人倚着拐杖,发出苍老的笑声:“两日光景就想摘星揽月?即便是我,两日之内也无法练就神功。真正的江湖从不在刀剑里,而在这双想握紧剑柄的手里,小公子不可太过心急。”
少年吸了吸鼻子,猛然抱拳:“沉舟怕二十天太短,无法达到父亲要求,所以有些急躁,多谢前辈教诲,沉舟铭记于心!”
龙湫老人捋须而笑,拐杖轻轻点地:“二十日砍断三十寸银杏,你父亲倒是会出难题。”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陆沉舟,“不过”
“不过什么?”少年急切地追问。
老人突然伸手在陆沉舟肩井穴上一拂,少年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穴位要这样点。”龙湫老人收回手,“七分力道,三分巧劲。”
陆沉舟恍然大悟,赶忙道谢,老人继续说道:“至于剑术,银杏木质坚硬如铁,蛮力难断。但若改变招式,直取命门,方可找到破解之术。”说完,他便拄着拐杖径自离去。
当晚,陆沉舟辗转难眠,仔细思考龙湫老人白天对他说的话。
“变换招式…直取命门…可什么是银杏树的命门”
接下来的日子,陆沉舟白天跟着岳停云苦练剑招,夜里就着月光研读《百穴总纲》,试图找到传说中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