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事,再说归宁。
本是葬入黄土的人,一夕间又重新回到了十年前,也就是归宁和萧元绰成亲四年后,正是弘文伯府走出阴霾,迎向光明的关键时期。
归宁的父亲和外祖母已经过世,但母亲尚在,她在这个世间还有一个亲人。
说起归宁和萧元绰的关系,内里其实还有一层纠葛。
他们是表兄妹,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成亲之后她一直唤他“夫君”,来避免那层略显尴尬的身份。
而后来纳进府里的邓姨娘,是太夫人邓氏堂哥的女儿,和萧元绰也是表亲,所以表哥这个称呼,归宁就更不喜了。
邓家是武官出身,归宁是商贾之家,依着本朝重农抑商的规矩,以归宁的出身无论如何都攀不上伯爵府这样的高枝。
不过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会夹杂一些机缘巧合的戏码,萧宋两家的联姻,尤其如是。
这些巧合纠起政治因素来十分复杂,甚至与已经驾崩的先皇都有些关联,如归宁这般自幼困在内宅的妇人很难说清楚其中的细节。
可若论亲缘关系就可一言以概之:那就是归宁的母亲是弘文伯府老太太的亲生女儿,萧元绰的生父是归宁的外祖母过继的嗣子。
弘文伯老伯爷早年间因护驾而亡,留下未成年的一儿一女,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唯一的儿子因一场席卷京城的瘟疫突然丧命,自此弘文伯府绝嗣。
为了延续弘文伯府的爵位,先皇看在老伯爷护驾有功的份上,特许弘文伯老夫人过继一名嗣子,延续香火。
后这名嗣子娶了一位锦衣卫小旗官的侄女邓氏为妻,也就是如今归宁的婆母邓氏。
邓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归宁的夫君,萧元绰。
弘文伯老夫人的女儿,也就是归宁的母亲,下嫁给宋家出身的探花郎,也就是归宁的父亲。
老夫人选中这门亲事的主要原因是宋家关系简单,女儿下嫁绝不会受任何委屈。
好像上天故意与弘文伯府的后人过不去,归宁的弟弟自幼走失,寻找多年无果。
归宁的父亲在督办漕运时遇到了倭寇劫掠百姓,率众奋起杀贼。
中途为了救人不幸被箭矢射中,重伤不治而亡。
留下她们孤儿寡母,险些被亲族吃了绝户。
外祖母看女儿实在没了依靠,才写信让她们母女来京师投靠,并将归宁留在身边教养。
而归宁的母亲则选择继续留在宋家,独自一人撑起宋家的门楣,为父亲守节,继续寻找丢失的弟弟。
如此自小在弘文伯府老夫人跟前受教的归宁,才有了和萧元绰一起长大的机会,成就青梅竹马的情分。
在外祖母心里,待母亲总比其他孩子亲近些,连带她这个外孙女都比嫡亲孙女受外祖母偏爱。
看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故做主成全了这门亲事。
亲上加亲,又是知根知底两小无猜的情谊,让归宁实在想不明白,前世的萧元绰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前世归宁为了他的前程殚心竭虑,内主中馈外结贵妇,倾尽一切助他平步青云,而这一切都少不了白花花的银子铺路。
本朝以廉治国,官员俸禄微薄,谁不羡慕萧大人有一个好岳家?宋家虽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可没有一直拿娘家补贴夫家的道理,归宁不仅这样做了,而且不求回报。
萧元绰从不受先皇器重,到之后五年间连升三级,至前世归宁离世前颇得张首辅赏识,期间都少不得家里这位贤妻出谋划策。
二人也一度成为京城官场上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她到底哪点对不起他,让他能狠下心来那么欺骗她?表面上一往情深,暗地里却容不下她的一个孩子。
宋家没有人可以威胁萧家的地位,若是她能留个孩子,宋家的一切,会顺理成章地归到萧家名下。
萧元绰想要她的助力,想要宋家的家财,想尽办法利用她,却不想留她的孩子,那是多么恨她!还有太夫人邓氏,对她更是恨之入骨的吧!邓氏一直有个心结,就是未能让萧元绰娶自己的侄女为妻,借助伯府的势力提携邓家。
只是后来因归宁一直未能生育,出于亏欠,才主动提出让萧元绰纳邓家女为贵妾。
可归宁自从过门后,从未亏待过邓姨娘,甚至用自己的嫁妆填补了邓家给伯府造成的亏空。
邓氏曾感激涕零地拉着她的手,说自己娶了一个好儿媳,未来一定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在外人面前逢人便夸。
渐渐地,归宁也将之前的隔阂慢慢淡忘了,以为可以以真心换真心,婆母是从心底里感激她的付出。
所以前世在她知道真相前,深觉邓氏这个婆母待她不薄,人前人后都是在替她说好话,也从不插手内宅之事。
无论归宁怎么处置,邓氏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偶尔稍有偏私,也会顾忌她的脸面。
自老伯爷过世之后,外祖母尚在时,邓氏常年吃斋念佛,打扮也素淡,头无重饰,衣无重彩,待下人宽和,对待归宁也是夸不离口。
而她过门之后不久,外祖母病逝,邓氏也没有拿出婆母的威严,给她立规矩,而是安心的做了个富贵闲人,将自己伪装的毫无破绽,硬生生地将归宁这个年轻儿媳熬死。
归宁躺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如今一寸一寸细细回忆起来,只觉浑身发冷,却始终理不透其中的症结。
人心难测,越理越乱,容易让自己走入死胡同。
归宁最后甩了甩头,努力将往昔种种通通赶出识海。
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暗下决心:既然有机会再来一遭,她不想再度沦为被人利用的棋子,更不想再以死做局。
她要一步步,光明正大地走出这牢笼,给自己一个新生。
打定主意之后,心情也随之舒畅了不少,一觉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往昔归宁都是卯时起床,到正堂去见了管事,问过差事;辰时去给婆母请安,伺候婆母用过早饭;辰时过半,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和几个大丫头一起吃过饭,然后翻看账册。
午时准时用饭,吃过饭后会拿起花样子描个花,然后小憩片刻。
睡过中觉后,再有一波婆子来回话,处理完这些事,又该去给婆母请安,陪婆母诵经半个时辰,再回到自己院中,简单吃过晚饭,梳洗之后靠在临窗的炕上翻看自己喜欢的书籍。
萧家人丁不旺,但规矩不能坏,该维持的体面要有。
老伯爷生前有两个姨娘,都有生育。
齐姨娘膝下有一子,但一年前过世了。
秋姨娘育有一女,今年刚满十二。
这就是归宁寻常的一日。
若是谁家有婚丧嫁娶,还要提前准备节礼,问候过婆母,再行出门。
每隔十日,她还要去探望母亲一次。
今日明知萧元绰要归来,归宁一觉睡到巳时才醒。
中途香冬叫醒过她一次,归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了句:“我不舒服,让那些管事先散了吧,午后再来。
”随后又让周嬷嬷去给太夫人邓氏递话:“夫人身子不适,晚些再来请安。
”邓氏平日里一直很和善,点了点头,关切道:“要不要紧?需不需要请大夫?”周嬷嬷笑道:“不打紧,可能天气骤变,有些着凉。
”前日还是艳阳天,昨日就飘了些雪沫子,晚上又吹了一夜北风,今日天气虽放晴了,还是干冷干冷的。
邓氏叮嘱道:“可要养好身子。
”萧元绰马上要回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里里外外可不能没有人操持。
周嬷嬷应着,回去给归宁回话。
归宁懒懒地起了床,拿起床头上的游记又看了起来,并不着急梳洗。
似乎还停留在前世卧床不起的状态中,每日懒懒地在床上歇着,不用操心家中大小事宜,落得一身清闲。
香冬见她未用早饭,将一直温着的红枣燕窝粥端了进来,“夫人,多少吃两口吧。
”归宁放下书,斜靠在床边将整整一碗粥吃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她的身体很好,充满活力和朝气,依旧有用不完的力气,不似前世油尽灯枯的羸弱模样。
待胃里暖和了,才起身下床去梳洗。
此时,她身边陪嫁的四个大丫头还都未出阁,香冬负责保管她的衣服首饰和胭脂水粉等物,南烟负责帮她管账,翠夏负责饮食茶水,碧桃主管针线上的事,同时调教院子里的小丫头。
归宁的陪嫁有四个大丫头,两个妈妈,一个奶娘。
周嬷嬷就是她的奶娘,两个妈妈一个是母亲身边的人唐妈妈,一个是外祖母留给她的老人秦妈妈,都是死心塌地追随她的心腹。
四个大丫头和周嬷嬷如今都还在她身边当差,至于唐妈妈,她帮归宁管理陪嫁的东西,经常不在府内。
周嬷嬷负责院子里东西的采买、管教粗使婆子,发放对牌等事宜。
而秦妈妈在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不过说起归宁的陪嫁人员,还有几段关于前世的旧事需要细细道来。
前世母亲过世之前,已经将宋家在苏州的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底下办事人一律量才录用。
母亲过世后,她留下的人归宁怕不服自己管教,又担心山高路远生出小人之心,做出暗中坑害主家的事,就让陪嫁的唐妈妈夫妻二人回了老家,看管苏州的产业,时时向她汇报情况。
唐妈妈本就是母亲身边的心腹,有她在苏州坐镇,量那些宵小也不敢乱来。
而唐妈妈的两个孩子仍留在伯府当差,这也是大户人家的用人智慧,将一些家生子的孩子留在府里,老子放去祖宅看管庄子,互有牵制。
这样身居内宅的归宁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有效控制宋家的家产不被外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