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瞎话也编得真一点!”
他在愤怒之中朝两个人挥拳打去。对方满不在乎、不闪不避的样子激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岂料竟挥了个空。
他稳稳神,正待再提拳,却赫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那个伤痕累累,双目兀自圆睁的家伙不是自己又是谁?——若那个是我,这个是谁?他再低头看自己手脚,发现身体成了飘飘忽忽的一团,如在梦中一般看不清楚。
“我是魂魄出窍了?”
那两人捡起锄头,一个照手心吐了口唾沫,握住锄柄说:“赶紧些,天看看就黑了。”
两人掘着坑,口里念念有词:“我们替人办事,只为交差,还好心安葬你,你变鬼了也别来找我俩,找你那仇人算账去。”
“谁是害我的仇人,你们受谁主使,快答!”魂魄忘了刚才的挫败,又一次捏紧拳。锤头般的拳落在人身上,就像风滑入草丛一样。
“人鬼殊途,省省罢。”
魂魄回头,看见身形一大一小两个家伙,貌极丑,四只手里提着一根长索。“你已成了鬼魂,在阳间连张影儿都不如,只是一团气,与他们活人有甚计较?”话从那个大的嘴里出来。
魂魄说:“我受人陷害,非得问个明白,否则死难瞑目。”
二鬼不禁咧嘴,鲜红的舌头在口中乱抖:“冤死横死者日日都有,我们阴间却讲公道。你的事不用多言,判官自判得分毫不差,若你是三清四白,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别耽搁,快走罢。”
魂魄见今断送性命在此,纵有百计料也无施了,只是心中惟有一念实难割舍,好言请求道:“足下请行个方便,我想先去京城见一个人。”
索命之鬼从不通融。“禹冲,阳寿二十三年四个月零二日,光棍一条,阳世再无亲人,你还需看谁?”
“没错,我再无亲人。”魂魄悲道,“有一位姑娘,若非我被冤下狱,定是要娶她,白首到老。她于我比亲人还要紧,我要去看看她。”
小鬼说:“要么她已忘了你,另择了良人;要么她还念着你,昼夜啼哭,容颜憔悴。无论哪种,你都无能为力,不过徒增烦恼,有何益处?”
“我希望她另择喜爱之人婚嫁,终身有靠。我只求看她一眼,也就放心了。”
大鬼斥道:“死都死了,还你一眼我一眼,谁敢这样多事?”持索来套魂魄。
魂魄一挣竟挣脱了,怒道:“若不许我去,进了地府,我宁可不投胎,哪怕堕入无间地狱,也要搅得你们阴司难以安宁。”
小鬼把大鬼拉到一旁,发愁说:“我第一次办这差事,不知人变了鬼还如此难缠。若他回去搅了地府,七爷八爷一怒,会不会拿我们下锅炸一炸?”
大鬼道:“反正还能宽出些时候,何妨走一趟,此地到京城两千八百里,去去就回。”
扭头对魂魄说:“依你一次,等看了回来,须老实跟我们去,不得再生事。”
二鬼一左一右架了他。魂魄只见眼前道路迷离,只闻耳畔呼呼风响,冷不丁,一堵墙迎面扑来,慌忙闪避,鬼判将他一扯,毫发无损地穿了过去;几番之后,再有任何东西竖起、横起、斜起,他都习惯了。途中也停下歇了几回脚,耽搁不了半盏茶工夫。一次碰到人在屋内说话,听了几耳朵,本来不干己事,可听见“荥阳”二字,不免还是一惊;又知是到了黄河下游,心中估算一下距离,惊诧未已,就见泥黄的浪涛卷来,鞋袜却分毫不湿。田地、树木、山峦飞速向后退去,再一回神,面前现出雄伟壮丽一座大城,满城缀着宝石般的点点灯火。原来已到了天子脚下,那金银流淌之地,幻梦沉浮之都,红尘中第一等热闹繁华的所在——金陵。
魂魄熟悉此处,一进城门,甩开二鬼,直奔生前不知去了几多回,九百个日夜日思夜想的地方。
她喜欢亮堂堂,但又节俭,平日这时候若不看书或做活计,应是只点一盏小灯,窗上放着馨香的光,要是和家人在一起说话,还会有笑语传出来。
这时,那扇窗上黑忽忽的。整个院子都是黑的。她搬去哪儿了?魂魄想。
“快去醉月楼,虽说今日备了四十坛好酒,惠泉酒晚了可就喝不上了。”巷子里几个酒鬼呼朋引伴。
“图大爷可是难得大方一回。”
“谁让他妹子嫁得好,他心里得意。等下咱们多灌他几钟。”
魂魄一下子呆住,原来她真的嫁人了。
他想在她一个人时看看她,她却偏偏今日成亲,偏偏今日!
看街坊们口里称羡,想必是嫁了好人家,魂魄却辨不出心里感到的是慰藉还是悲凉。
太阳不知已沉到哪儿去了,举目四望,一片阴阴惨惨,昏昏冥冥。二鬼立在远处看他,似有取笑之意。
魂魄也不在乎,又寻思:也罢,如此我可以放心,不必再去瞧她。可好容易来了,不若就去看看我的至交好友。有人诬他害我,说不定还要对他不利,有什么法子能提醒提醒他?
魂魄又朝另一条街巷奔去。这里却十分热闹:院墙上贴着大红喜字,门前轿马喧哗,早归的宾客们大声道着吉利话。
原来他娶妻了,这个满脑子要做学问、无心成家、甚至不惜向父母谎称自己有龙阳之好的家伙竟也转了念头。怪哉,今天到底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怎么都在忙着办喜事?
突然,魂魄全身一晃。
他慢慢、慢慢地向着新人的屋子移去。
帐内的对话非常模糊,只能听出丈夫低低哄慰,妻子间或答几个字,语调比柳丝还娇软,比柳絮更无力。
床边搁一只脸盆架,一条帕子半搭在盆沿上,滴滴答答向地上砸着水珠;桌上一对红烛,流着血一般的泪。
“你听,是谁?”新娘子一下子坐起身。
床帐被挑开一指宽,旋即合拢。“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烛火跳了一下。”新郎官说。
她歉意道:“我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是太累、太紧张了。”顿了顿又说,“是我紧张,娶到你之前每一刻我都紧张,就怕出差错。”
“这不是娶到了么。”她轻声说。
“对,我真高兴。”他长叹一口气,“若是他还在,我便真的万事皆足了。”
“你说谁——你还会想他?”
“怎么不会,我不是告诉你让人去找他的坟了,大概最多一个月,该有信了。我想要把坟好好修一修,将来我们或许一起去祭奠他,不然想到他孤零零埋在那儿,我总是难安。”
那做了妻子的久久没有应声。
“要不是他一时冲动犯了过错……唉,可他还是咱们的骨肉朋友。”
“不要再提他了!”她用不耐烦的声音喊。
“好,好,不提了。”魂魄听见他那昔日好友无比温柔地问,“刚才疼得那样厉害?”
那新妇也变得温柔了:“没事,当时疼,这会儿好多了。”
魂魄失魂落魄地冲出来,他的胸中已没有一颗心在跳,连盛着心的胸膛都没有,可是那儿仍然会痛。
难怪说奸人是他——以前想不到,因为根本没朝那个方向想过!
不能就这样算了。
魂魄一头冲进书房。大概为了热闹,所有房间都点上了灯,可魂魄随即想起,即便能看得清,他也无法翻找。他只能向书案上摊开的纸张望一眼,在上面画着一幅图,他当即认了出来,不禁冷笑连连。
“该走了!”二鬼突然立于面前,举起锁链。
魂魄扭身狂奔。城里的道路他烂熟于心,另又加上了穿壁钻墙的本事,却无法甩脱追索性命的鬼判。他泄了气,没头苍蝇一般乱闯,面前忽现极大一片金光,如一面高墙似的,只稍稍靠近一点,便觉灼热不堪。
魂魄已是五脏俱焚,恨不得一头扎进东洋大海,亦不惧地狱的烈火。——干脆就烧化在这里,他向金光冲去。
原来火墙也并不厚,一穿就给他穿过去了,里面是座院落:不知住着——关着谁,只见各处都有兵卫把守、巡逻。
魂魄自是不怕,看追捕的鬼判没跟上来,便向屋檐上一坐,试图冷静下来。
小鬼在外头呲牙咧嘴,咝咝道:“这是哪个神仙布的阵,他怎生穿得过?那是不是原本就有一条缝?我们小心试试,看能不能从缝里挤进去。”
大鬼拽住他,“你不看看这是哪个的府邸?虽说谁也免不了往地府转一圈,到时候自有官阶大的来请,你我怎敢硬闯?没有肉身牵着,魂魄在阳世过不得多久就散了,禹冲迟早得出来,等那时再拿他。”
且说禹冲的魂魄思道:如今报仇虽有目标,却奈何他们不得,还不如蒙在鼓里。看来唯一的法子还是和鬼判走,等投胎后再报仇,只是少说也得再等七八年。七、八年,看着他们志得意满,此唱彼和?
骨肉朋友——是恨之入骨、食肉寝皮的骨肉吧?
至于她……不要再提了!
他心焦火燎,简直一刻也等不得。
正在山穷水尽之际,忽闻一个急切的声音:“你从哪儿进来?”
魂魄抬头,一时没找到问话者。顷刻间,一个白影飘至面前。魂魄头回碰见另一个鬼魂,不由多看了一眼:对方大致有个人形轮廓,面目无一清楚。自己大概也是这副虚无缥缈的模样,真的不过是一团气。
“快答!”白影不耐道。
魂魄正自气馁,也没听出对方的不客气,但他同样无心交个鬼友,懒得多说,只伸手一指。
白影像现身时一样,倏地消失,又像消失时一样,倏地转回。
“多谢兄弟,恕不能好好致谢。我着急着去投胎转世,这就走了,她怕是等不及了。”话音未落,影子已飞得将看不见了。
“等等——”魂魄大喊道,紧追上去,“你知道有没有可能逃过喝孟婆汤?”
白影猛然收住脚,“怎么,你也和一个姑娘有约定,也有人在忘川边上等你?”
魂魄苦涩地说:“没有。”
“那有什么值得你记到下辈子?”
“我要报仇。”
“什么仇,你也是被人害死的?”
“原本我已蒙冤下狱,他还不足,非要置我于死!”魂魄愤恨道。
“你知道那歹人是谁?”
“歹人?哼,我一直当他是朋友,连我的……”魂魄不愿再说下去。
白影打量他一会儿,说:“我同样是被人所害。我兄长怕地府的人来勾我,为我封住了这里,鬼神皆不得进来。唉,他是好心,却办了坏事。两年多了,我每日试着要回到我的身体,试着要出去,皆不能成。我既不能活又不能死,外面的一概事情全不晓得。只有我的祖母和兄长进来过,我只知道她——和我有约的那位姑娘已经死了。我们说过要在奈何桥下互相等着,同去投胎,下一世再见——我早已不再想报仇的事,只求能赶赴约定。今日就是最后一日,所幸布下的界给你冲开,我能走了。”
魂魄听他活活被困在这里,实在比自己更惨。可他很快就能和心爱的姑娘会面,对方不计生死等着他,这样一想,自己却又比他可怜一千倍。
“兄弟,你别发愁,你救了我,我尽力为你想一个法子。”白影来回慢慢飘着,手指点在额角,“倒有个办法,不妨一试。”
魂魄焦急地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法子?若能让我报仇雪恨——”
白影摆摆手:“没工夫细讲。你的事我也无需多问,你若带一丝邪气,进不来这个地方。我只知道你一身清白,能让我投个好胎便成。至于我——若成了,等你醒来自有人告诉你。那时你也得千万小心,此处这些人虽无歹意,但——唉,你知道仇人是谁,总比我强得多。料你自有胆智,不消我多说了,只此事行不行还得试了看,你来。”
白影转身便走,魂魄紧随他进入一间大屋。
“就在那儿——”白影指指一张金丝楠木大床。两个婢女一头一尾守在床边,坐在绣墩上,脑袋向胸前一点一点。床帐半卷起,魂魄凑近去瞧,见一名年轻男子合目静卧:身躯消瘦,面颊凹陷,脸色苍白,然而眉飞入鬓,修目微扬,鼻梁英挺,嘴型俊秀,从面相看超凡脱俗,实乃人中龙凤。
“原来你是——”魂魄猛然醒悟。
“去罢。”白影自后将他一推,魂魄从半空跌下,直扑到躺着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