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传召到了国王那里。我记得我非常讨厌这样。在无尽王座厅廊里走了很久很久。我跪在王座前的石头上。一些国王会为来讲述一长串消息的信使膝下铺上地毯。但我父亲不会。
“廷达瑞俄斯国王的女儿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了。”父亲说。
我知道这个名字。廷达瑞俄斯是斯巴达的国王,他有着我父亲觊觎他那广阔又肥沃的南方土地。我同样也听说过他的女儿。据传,她是我们国家最漂亮的女人。
她的母亲莱达被宙斯伪装成天鹅,借而□□了她。九个月之后,她生下了两对双胞胎: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卡斯托,这是与她的凡人丈夫生下的两个孩子。海伦和波吕丢刻斯,是赋予盛名神灵之子的双胞胎。但众所周知,神明是最臭名昭著的贫穷父母,廷达瑞俄斯打算将他的遗产分发给他所有的子民。
我没有回答我的父亲,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在寂静的房间里,我父亲大声地清了清嗓“有了她,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好,你应该去好好地去追求她。”大厅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只有他可以听见我被吓得喘不上来气的声音。但我最好别把我的不舒服说出来。我父亲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才九岁,难看,没有什么前途,还很无趣。
第二天早上,我们带着大量用于旅途的食物与礼物离开了。士兵们穿着最好的盔甲护送我们离开。关于那次的旅行我记住得不多——陆路旅行,穿过乡村,之后就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在队伍的最前面,我父亲向要往各个方向骑行的秘书与信使下达了最新的命令。我低头看着皮革的缰绳,用我的拇指抚平上面的纹路。我不明白我在这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这同样也无法被理解,因为我父亲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我的驴子一直在晃,我和它一起晃,甚至会因为这份分心而感到快乐。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廷达雷乌斯城堡的追求者。马厩里挤满了马和骡子,仆人们四处奔忙。我父亲似乎对我们的迎接仪式不满意:我看到他皱着眉头,手在不停地在壁炉的砖石上摩擦。我从家里带了一个玩具,一匹腿会动的马。我抬起一只蹄子,然后抬起另一只蹄子,想象着我骑的是它而不是驴子。一个士兵同情我,把他的骰子借给了我。我把它们往地板上扔,直到它们一次性掷出六。”
最后,有一天,我父亲命令我洗澡、刷牙。他让我换外衣,接着又换。我照做,尽管我没有看出紫色与金色或深红色与金色之间的区别,我弯曲的双膝没有被藏起来。父亲的黑胡子浓密地挂在脸上,看上去十分威严。我们送给廷达瑞俄斯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那是一个烫金的搅拌碗,上面的浮雕压印着达那厄公主的故事。
宙斯在一片金光中向她求婚,她为他生下了珀尔修斯,一个杀死戈尔冈的人,在我们的英雄中仅次于赫拉克勒斯。我父亲把它递给我。“不要让我们蒙羞,”他说。
还未见到正厅的全貌,就听到了远处数以百计的声音在敲击石墙,酒杯与盔甲相接的鸣响,仆人们关上窗,试图减少外面声音的干扰;每面墙上都挂了挂毯,他们的财富不容小觑。我从未见过有这么多男人在一个大厅里。不,不是男人,而是国王,我在心里纠正道。
我们被传唤去议会,坐在精美的牛皮椅上。仆人后退,渐渐消失在阴影中,。父亲扯了扯我的衣领,警告我不许左动右晃,没有坐相。
那间房间里充斥着暴力,多位王子、国王或是英雄,为抢夺一个奖品而不停争抢,但我们知道如何表现拥有理性绅士的文明。他们一个个地介绍了自己,这些年轻人,炫耀着光洁的头发,流畅的腰线与昂贵的染色衣服。
许多人是神的儿子或孙子。所有人都写了一两首歌,或者更多,歌唱了他们的过去。廷达瑞俄斯轮流问候每个人,收到的礼物扎堆地摆在房间中央,邀请每个人发言并展示他的西装。
我父亲是他们中最年长的,除了那位菲罗克忒忒斯。“赫拉克勒斯的战友,”我们旁边的人敬畏地低声说。赫拉克勒斯是我们最伟大的英雄,而且菲罗克忒忒斯是他唯一一位还活着的亲密伙伴。他头发花白,粗壮的手指上布满了茧,这是弓箭手的特点。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举起了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弓,抛光紫杉木配上狮子皮的握把。
“这是赫拉克勒斯的弓,”菲罗克忒忒斯说,“是他死后送给我的。”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弓被嘲笑为懦夫的武器。但对于这张弓,没人敢说这样的话;拉开它所需的力量,让我们所有人都自惭形秽。
下一个人,眼睛化得如同女子一般,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伊多墨纽斯,克里特岛之王。”
他身形精瘦,长发及腰。他拿出了一把稀有的铁双头斧。
“这是我族人的象征。”
他的一举一动,让我想起母亲喜爱的舞者。
接着是阿特柔斯之子墨涅拉俄斯,他坐在身形魁梧、如熊一般的兄长阿伽门农身旁。墨涅拉俄斯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发,宛如火炼青铜的色泽。他体魄强健,肌肉结实,充满活力。
他送上的礼物十分贵重,是染工精美的布料。“虽说夫人无需任何装饰,”
他微笑着补充道。这话相当漂亮。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说出如此巧妙的言辞。我是在场唯一未满二十岁的人,而且并非神的后裔。我想,或许珀琉斯那位金发的儿子能与墨涅拉俄斯相匹敌。但他父亲把他留在了家里。
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前,他们的名字在我脑海里渐渐模糊起来。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高台上,在那儿,我第一次注意到坐在廷达瑞俄斯身旁的三位蒙着面纱的女子。
我紧盯着她们脸上蒙着的白纱,仿佛这样就能窥见面纱后的女子。父亲想让她们其中一人做我的妻子。
三双手腕戴着精美的手镯,安静地放在她们的膝上。其中一位女子比另外两位高些。我好像看到一缕深色的卷发从她面纱底部探了出来。我记得海伦是浅色头发,所以这位不是海伦。我不再听那些国王们讲话了。
“欢迎你,墨诺提俄斯。”
听到有人提及我父亲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廷达瑞俄斯正看着我们。“得知你妻子去世,我深感悲痛。”
“我的妻子还在世,廷达瑞俄斯。今日是我儿子前来迎娶你的女儿。”
一阵沉默,其间我跪了下来,周围一张张面孔转得我头晕目眩。
“你儿子还未长大成人。”廷达瑞俄斯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他无需成年。我一人之力,足以代表我们父子。”这是我们族人喜欢的那种玩笑话,大胆又带着吹嘘的意味。但却没有人笑出声来。
“我明白了。”廷达瑞俄斯说道。石质地板硌着我的皮肤,可我一动不动。我早已习惯了下跪。以前在父亲的王座厅里练习下跪时,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庆幸有过那样的经历。
在一片沉寂中,父亲又开口了。“其他人带来了青铜、美酒、橄榄油和羊毛。我带来的是黄金,而这不过是我宝藏中的一小部分。”
我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那只精美的碗上,抚摸着上面刻画的图案:宙斯从倾洒的阳光中现身,那位受惊的公主,以及他们的结合之景。
“我和我的女儿很感激你给我们带来这么贵重的礼物,尽管对你来说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国王们中传来一阵低语声。这话里带着羞辱之意,可父亲似乎并未领会到。我的脸则因这羞辱,涨得通红。
“我会让海伦成为我宫殿的王后。如你所知,我的妻子并不适合掌管后宫。我的财富超过了这些年轻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我的功绩有目共睹。”
“我还以为求婚的你的儿子呢。”
我循声抬头望去。这是一个此前一直未开口说话的人。他坐在长椅的末端,正惬意地翘着腿,卷曲的头发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他的一条腿上有一道锯齿状的伤疤,那道疤痕就像一条长线,从他的脚后跟一直连到膝盖,蜿蜒地绕过小腿的肌肉,然后隐没在他束腰外衣下的阴影中。我心想,这伤口看起来像是被刀之类的东西划的,伤口是向上撕开的,边缘参差不齐,看似柔软的伤口却掩盖不了当初伤至皮骨的暴力。
我父亲很生气。“拉埃尔特斯之子,我可不记得邀请过你开口说话。”
那人笑了笑。“没人邀请我。是我打断了。但你不必担心我会从中作梗。我在这件事上没有既得利益。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说而已。”
高台上传来的一个细微声响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位蒙着面纱的人一下。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他来这儿不是为了海伦,那他所为何来?让他回他的石头堆和山羊群中去吧。”
那人扬起了眉毛,但什么也没说。廷达瑞俄斯的态度也很温和。“既然如你所说,你的儿子是求婚者之一,那就让他上前自我介绍一下吧。”
就连我也知道,现在该轮到我开口了。“我是帕特洛克罗斯,墨诺提俄斯之子。”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尖细,又因为许久没有说话而显得沙哑。“我作为海伦的求婚者来到这里。我的父亲是一位国王,还是国王的儿子。”
我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父亲没有指导过我该说些什么;他没想到廷达瑞俄斯会让我发言。我站起身,端着那只碗走到那堆礼物旁,把它放在不会倒的地方。
我转身走回自己的长凳,没有因为紧张发抖或者绊倒而出丑,说的话也不算愚蠢。尽管如此,我的脸还是羞愧得发烫。我知道在这些人眼里,我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那些求婚者们的队伍继续着,对此毫不在意。此刻跪着的那个人身材魁梧,比我父亲高出一半,而且体格也很壮硕。在他身后,两个仆人费力地支撑着一面巨大的盾牌。
那面盾牌似乎也成了他求婚的一部分,与他一同在场,和他本人一样高;换做一个普通人,根本无法扛得动这面盾牌。
而且这盾牌绝非装饰品:上面伤痕累累、砍痕交错的边缘见证了它所经历过无数的战斗。这个巨人自称是忒拉蒙之子埃阿斯。他的发言直截了当且简短,宣称自己是宙斯的后裔,并以他那魁梧的身材作为曾祖父持续庇佑的证明。
他的礼物是一支长矛,由质地柔韧的木材精心削制而成。经过炉火锻造的矛头在火把的光芒下闪闪发亮。
终于轮到那个有伤疤的男人了。“那么,拉埃尔特斯之子?”廷达瑞俄斯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面向他说道,“一个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对这些求婚的事有什么要说的呢?”
那人向后靠了靠身子。“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阻止那些求婚失败的人向你宣战,或者向海伦那位幸运的新丈夫宣战。我看这儿有好几个人都已经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掐死对方了。”
“你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
那人耸了耸肩。“我觉得人类的愚蠢行为很有意思。”
“拉埃尔特斯之子在嘲笑我们!”
说这话的是那个身材魁梧的人,埃阿斯,他攥紧的拳头足有我的脑袋那么大。
“忒拉蒙之子,绝无此意。”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奥德修斯?就这一次,把你的想法直说出来。”
廷达瑞俄斯的语气之尖锐,是我所听过最强烈的。
奥德修斯又耸了耸肩。“这可是一场危险的赌注,尽管你已经赢得了财宝和名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自认为有资格,而且他们也清楚这一点。他们可不会那么轻易就善罢甘休。”
“这些话你私下里都已经跟我说过了。”
我身旁的父亲挺直了身子。大厅里,愤怒的可不止他一个人,这是他的阴谋。
“没错。但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解决办法。”
他举起双手,两手空空。
“我没有带礼物来,也无意追求海伦。如大家所说,我是个国王,拥有一些岩石和山羊。作为我提供解决办法的回报,我向你索要我之前已经提到过的奖赏。”
“把你的解决办法说出来,你就会得到它。”
高台那边又有了轻微的动静。有个女人的手轻轻碰了碰身旁同伴的衣裙。
“那么,办法就是这样。我认为我们应该让海伦自己来选择。”
奥德修斯停顿了一下,好让众人有时间发出那阵表示怀疑的低语声;在这类事情上,女人是没有发言权的。“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指责你了。但她必须现在就做出选择,就在这一刻,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她是听了你的建议或指示。还有,”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做出选择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发誓:支持海伦的选择,并保护她的丈夫,抵御任何企图从他身边夺走海伦的人。”
我感觉到了房间里弥漫着的不安气氛。要发誓吗?而且还是为了这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个女人挑选自己的丈夫。男人们都满腹狐疑。
“那好吧。”廷达瑞俄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转向了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
“海伦,你接受这个提议吗?”
她的声音低沉悦耳,传到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我接受。”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我能感觉到我周围的男人们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即便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我对这个女人的魅力惊叹不已,她虽然蒙着面纱,却能让整个房间的人都激动不已。
我们突然想起来,传言说她的肌肤如鎏金一般,她的双眼乌黑发亮,就如同我们用来交换橄榄的光滑黑曜石。
在那一刻,她比大厅中央摆放的所有奖品都更有价值,甚至远超于此。她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生命。
廷达瑞俄斯点了点头。“那么我宣布,事情就这么定了。所有愿意发誓的人,现在就开始吧。”
我听到了一阵低语声,还有几声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离开。海伦的声音,以及那层面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飘动——将我们所有人都牢牢吸引住了。
很快,一位被传唤来的祭司牵了一只白色的山羊到祭坛前。在这室内,选山羊比选公牛更吉利,因为公牛的血要是喷溅出来,可能会脏兮兮地洒在石头地面上。
那只山羊毫不费力地被宰杀了,祭司把它暗红色的血和火里的柏木灰混合在一起。碗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你第一个来。”廷达瑞俄斯指着奥德修斯说道。
就连我这个九岁的孩子都看得出,这样安排再合适不过了。奥德修斯早就展现出了他那过人的聪明才智,聪明得有些过头了。
只有当没有一个人能比其他人强大太多时,我们这些松散的联盟才能维持下去。环顾四周,我看到国王们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们可不会让奥德修斯逃脱自己设下的圈套。
奥德修斯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当然。我很乐意。”但我猜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在献祭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往后退,躲进了阴影里,好像希望别人把他给忘掉似的。现在他站起身来,走到了祭坛前。
“那么,海伦——”奥德修斯停了一下,他的手臂伸出一半,指向祭司,“记住,我发誓只是以同伴的身份,而不是以求婚者的身份。要是你选了我,你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他的话带着打趣的意味,引得众人零星地笑了几声。
我们都知道,像海伦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子,不大可能会选择贫瘠的伊萨卡岛的国王。
祭司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叫到壁炉旁,用鲜血和骨灰在我们的手腕上做了标记,这些标记就像枷锁一样束缚着我们。
我跟着他念出誓言,然后举起手臂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当最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后,廷达瑞俄斯站了起来。
“现在做出选择吧,我的女儿。”
“墨涅拉俄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这让我们所有人都大为震惊。
我们本以为她会犹疑不决,迟迟做不了决定。我转头看向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他站起身来,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他欣喜若狂,重重地拍了拍身旁一言不发的兄弟的后背。周围的其他人则满是愤怒、失望,甚至是悲伤的情绪。但没有一个人拔剑相向,因为我们手腕上的血已经凝结成了厚厚的一层血,提醒着我们曾发下的誓言。
“那就这样定了。”廷达瑞俄斯也站了起来。“我很高兴能迎接阿特柔斯的第二个儿子成为我家的一员。你将拥有我的海伦,就如同你那位优秀的兄长曾经娶了我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一样。”
他朝最高的那位女子示意了一下,仿佛她会站起身来似的。可她一动不动,或许她根本就没听见。
“那第三位公主呢?”
一个小个子男人在高大的埃阿斯身旁大声问道,“你的外甥女。我能要她吗?”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很高兴紧张的气氛能缓和一下。
“你太晚了,透克洛斯。”
奥德修斯在这嘈杂声中大声说道,“她已经许配给我了。”
我没机会再听下去了。父亲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怒气冲冲地把我从长凳上拉了起来。“我们在这的事结束了。”
我们当晚就启程回家了。
我重新爬上我的驴子,心里满是失望:我甚至都没被允许看一眼海伦那传说中美丽的容颜。
父亲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次旅程。一回到家,那些经历就在我的记忆里奇怪地变了样。
那鲜血、誓言,还有满屋子的国王:它们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仿佛是吟游诗人编造出来的故事,而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我真的曾在他们面前下跪吗?还有我发过的那个誓言呢?一想到它就觉得荒谬,就像晚餐时回想起来的梦一样,愚蠢又不太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