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排了很远很远,她独自一人坐在自行车上刷着手机,一个小时过去了,却还迟迟没有可以回家的迹象。今天学校报到,明明妈妈一个人就可以去了,却非要带上她。现在好了,多一个人却没有一点作用。她心想。
夏日的午间,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女生聊的热火朝天,只有她心烦意乱地踢着石子,显得格外不合群。叮铃铃传来了自行车响铃的声音,引得她抬头一看,是一个少年骑在车上不停按铃,少年和她差不多年龄,一米七几的身高,留着狼尾,五官清秀,白色T恤配黑色阔腿裤,正以一种（自认为）很酷的姿势骑在车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拨动着铃铛。感受到看向自己的目光,少年向她尴尬地笑了笑,凤眼挑眉,还带有几分帅气。
她虽然喜欢帅哥,但对此时此刻心烦意乱时出现的帅哥没有半点兴趣,于是翻了个白眼,心想也许是个无聊到极点的烦人家伙。少年讨了个没趣,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对她说：你好呀,你也是来报到的吗！
听到说话的声音,她才发现眼前的人是个女孩。
好男性化的女孩,她心想。
嗯。
她不想搭理这个奇怪的女孩。
女孩却自顾自地对她说：交个朋友吗我叫李小凡
不交。
啊！李小凡仿佛被扎了一刀。
交一个嘛,这样来了学校也有个互相照顾的人。李小凡又重整旗鼓,继续说。
真奇怪,今天这人怎么了,偏偏找上自己她心想。
不需要。
你叫什么名字我猜猜,张三李四嘿嘿。
李小凡仿佛没有听到自己被拒绝。
有病吧,她又想白眼。
…陈七七。
七七！多好听的名字,以后叫你七七好不好你可以叫我凡凡！
饭饭谁会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她皱了皱眉。
啊…呃,行吧,饭饭,对我叫饭饭！她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报的什么专业呀
艺术设计。
和我一样,也许咱们能被分到一个班呢！饭饭很兴奋。
嗯,也许吧。
这时走过来一个男人对饭饭说：小凡,这是你的新朋友吗
对,叫七七,和我报的一个专业哦。
是饭饭的家长吧,她心想。
你的新朋友很不爱说话呢。男人说。
…叔叔好。她反应过来自己没打招呼。
你好你好,平时两个人在学校互相照顾啊。
还是这样老套的话啊,她心想。
那我们开学再见啦！七七！饭饭朝她喊道,被男人拉走了。
她麻木地摆了摆手。
回到家,她又想起了饭饭,什么朋友呀,也许过两天就把我忘了。她心想。
一月后…
开学了,平日里寂静的街道被学生们挤满,她努力地穿过人群,挤进校门,寻找着自己的班级。
高一三班…她喃喃道,有些茫然。
嘿！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扭头一看,是饭饭。
一进校门就看到你了,还记得我吗
记得,饭饭对吧
呃,你想这么叫就这么叫吧…饭饭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发。
咳咳,言归正传,我分到高一三班啦！你呢
巧了,我也是。她面无表情的说。
太好啦！这样班里也有个认识的人了。
走,咱俩找班去。说着饭饭拉起她的手。
居然还没忘了我,她心想。
到了高一三班,进门,饭饭挑了个位置拉着她落座。离上课还早,她趴在桌子上,数着羊消磨时间,而饭饭和身边的其他同学聊的热火朝天。
似乎发现了冷落了她,饭饭扭头对她说：一起聊天吗,七七她本想拒绝,但看着饭饭期待的眼神,还是没有开口,默默点了点头。周围很乱,大家都在聊天,她漫不经心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于是她开始观察身边的饭饭。饭饭时而笑着比划什么,时而点头思考,晨光洒在饭饭的侧脸,她轻轻撩起额间的碎发,显得更加开朗帅气。
看着饭饭和同学们笑着的样子,她又想起自己,不知多久以前,她也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喜欢画画,喜欢做一些小玩意,尽管没人欣赏。
爸爸,他们玩的好开心,我可以一起去玩吗许多年前,她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玩耍的孩子们,对父亲说。作业写完了吗就想着玩,天天就想着玩,你这次再没有考到九十分以上,就别想回这个家！父亲总是这样说。
妈妈,你看我做的好看吗,送给你当礼物好不好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她拿着自己做的小饰品,小心翼翼的问道。妈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不是让你一直在学习吗,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个东西说着将饰品从她手中夺过,丢在了一旁,她低下头,默默走回了房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麻木了,不再有爱好,不再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不再去交朋友,不再爱说话,尽管成绩也还是一样的差。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没有人欣赏过她做的东西,家人只在乎成绩,似乎她只有拿出成绩才会收获父母的爱。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这些事情,这些年,没有人可以倾诉。
七七,七七饭饭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喂,刚才和你说了半天话诶,怎么不理我饭饭有些伤心。
噢,我在。她回过神来。
怎么一直看着我呀,是不是很帅饭饭摆了个pos,调皮地说。
幼稚鬼,她心想。
咳咳,在想什么呢饭饭奇怪的问。
没想什么,继续聊吧。她咧了咧嘴,轻轻说道。
伴随着铃响,上课了,原本喧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一位中年女老师走了进来。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王,大家可以叫我王老师。
接下来让我认识一下同学们,请大家上来做一下自我介绍。王老师微笑地说。
终于,让她最厌烦的环节到了。她不习惯当着许多人的面讲话,更不喜欢介绍自己,我有什么好介绍的她心想,想到自己,她实在没有可以说的出口的。
而看着身边的饭饭,对方早就跃跃欲试了。这些性格开朗的人啊…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不知是羡慕,还是向往。
准备介绍什么呀饭饭压低声音对她说。
我不知道
emm,想想你有什么特长和爱好。饭饭说。
特长和爱好吗从小自己爱画画,可是父母并不支持,渐渐的也没坚持下去,这算爱好吗她心想。
画画吧。她喃喃道。
可以的！饭饭重重点头。
轮到饭饭上台了,理所当然,她流利地介绍了自己：大家好,我叫李小凡,可以叫我凡凡,我今年16岁啦,喜欢打篮球,逛街,哦对,我还会弹钢琴,往后的日子里多多关照呀,嘿嘿。然后是热烈的掌声。
饭饭走下讲台,轮到她了,她咽了咽口水,迟迟没有起身。
李小凡旁边的同学,到你了。王老师催促道。
饭饭在旁边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悄悄说：看好你呀,七七！
她迟钝地走上了讲台,
抬头,看着台下的同学们,不由得攥紧了衣角。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啊…突然她看见了饭饭,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理,正在台下做着鬼脸,不停的比着加油。
噗,她心里泛起一丝温暖,也终于鼓起了勇气。
大家好,我叫陈七七。
我的爱好,画画…她顿了顿,继续说。
然后是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她仓促地离开了讲台,掌声稀稀拉拉,只有饭饭的最热烈。
果然,这样简短的介绍根本不会吸引人吧,呼,不过总算应付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心想。
回到座位,她趴在桌子上,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睛。每一位同学都有特色的介绍了自己,并且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她咬了咬嘴唇,心里的落差越来越大。
下课了,同学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天,只有她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显得格外孤单。
饭饭呢,早就没了踪影。也许是和别人玩去了吧,她心想。
刚才去打水了。突然饭饭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
画画很棒的好吗！饭饭突然兴奋的对她说。
你看我,阳光开朗帅气逼人的体育生,音乐生,我不会什么,我不会画画啊,从小就羡慕你们这些会画画的人！饭饭在纸上画了个丑丑的火柴人,然后放在她眼前乱晃。
略略略。
噗。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看,开心了吧。饭饭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情感,多久没有体会到了呢,她都忘了,大概是幸福吧。
这天早上,父亲又因为一点小事数落她,心情很差,她饭也没吃,匆匆赶到了学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离开教室,她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同学,内心五味杂陈。
七七同学～在干嘛
她扭头,是饭饭。
一早就闷闷不乐的,发生啥了
我没有。
你呀,不开心一眼就被发现了,瞒不住我的哦！饭饭叉着腰说。
虽然,七七也没给我讲过关于你的事情,但是我也能感觉到,七七是有许多心事的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
然后你就找我做朋友了
对。
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试着说出来,我尽自己所能让你开心点啦。
说出来吗,这些年没有人可以倾诉,也许饭饭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爸爸又因为学习的事情数落我。她说。
他从来不理解我,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只会让我学习,然后变得优秀。
可是我做不到,我学不进去,我只想画画,没人支持我。
她看向别处。
爸爸也许不爱我吧…
饭饭在认真的听。
谁都没规定一朵花一定要长成向日葵或玫瑰。
想做什么都可以哦,只要自己快乐就好。
至于学习的话,学不会我可以帮你,学不进去咱俩一起,肯定可以给叔叔不错的结果的。
还有,家人是爱你的,只不过有时不会表达。总会有一些契机让你感受到的。
就像我爸爸也会因为一些小事数落我,最开始我也难过,觉得他不爱我,可是后来发现爸爸也不容易,也会因为数落完我们自己后悔,要学会理解家人哦。
饭饭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要在零碎中找到闪闪发光的快乐呀,有我在,我陪着七七一起。
以前没有人安慰我,现在有你了,谢谢…
她看着饭饭,女孩眼里的光也破开重重迷雾,照亮了她。
秋去冬来一年过去,如今她的生活里多了个人,那是饭饭。饭饭会倾听她一切的不开心,再用最好的方式安慰她。带她玩陪她闹,上课偷偷吃零食被老师发现,然后两人一起写检讨。帮她补习功课,有了饭饭的帮助,她的成绩也在慢慢变好,高一的期末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也看到了父母久违的赞许的目光。她也会教饭饭画许多动漫小人,只不过每次饭饭画的都一言难尽。周末一起逛商场,寒假去漫展集邮玩cos。下雪的时候两人打雪仗堆雪人…这都是她从没体会过的快乐。饭饭正在一点点照亮她灰暗的世界。
开学后的一天周末,两人约着出去玩。
你还没听过我弹钢琴吧路过琴行,饭饭对她说。
是的,特别想听。
嘿嘿,今天给你露一手！说着饭饭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
一曲《风之谷》从饭饭指尖流淌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饭饭弹钢琴,婉转而悠扬,令她着迷。
从琴行出来,迎面走来一家三口,女儿大概三四岁,在父母身边嬉闹,母亲宠溺地摸摸女孩的脑袋,而父亲在一旁笑着,是那样其乐融融。他们从两人身边走过,饭饭的眼神始终跟随着那一家三口,露出向往,又带着些忧郁的神情。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饭饭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了饭饭,不开心吗她关切的问。
你有所不知吧,我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心事,饭饭说道。
其实,我只有爸爸,我的妈妈在许多年前就去世了。
啊…她震惊了一下。
我从小身体不好,这些年,只有爸爸照顾我。
所以后来去练了体育嘛,身体慢慢变好了,也是为了给爸爸减轻点负担。
所以,好羡慕那些有妈妈的人,那些家庭完整的人,尽管可能会有些小矛盾。
她默默听着,走上前,抱住了饭饭。
我没经历过这些,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希望你可以坚强快乐,这样天上的妈妈也会放心吧。
饭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又逛了一会,两人在地铁站分别。
你还好吗,看你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她问饭饭。
当然,饭饭还是那个坚强的饭饭！饭饭打起精神。
安啦,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嘛,我会好好的,走了哦,拜拜七七。
好。
原来饭饭还有这段过往,这些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可是饭饭不也坚强的活着吗,没有因为失去妈妈而自卑什么的…比起这个我要好多了吧。她心想。
又过了三四个月,在饭饭的感染下,她更加开朗起来,也交了一些新的朋友。
马上要迎来高二的第一次运动会了,她坐在操场的树下看饭饭打篮球,只见饭饭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巧妙地避开对手的防守,丝毫不逊色男生们。饭饭高高跃起,将球投向篮筐,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篮筐之中。
好耶！她不由得惊呼。
怎么样,帅吧饭饭擦着汗,接过她递来的水说道。
当然。她投出赞许的目光。
那必须,你的饭饭可是最棒的！说完饭饭又跑回场地,接着下一轮的比赛。
过了几天,运动会如期而至。
阳光像碎金般洒在跑道上,蝉鸣裹挟着热浪在梧桐树梢此起彼伏。饭饭穿着崭新的运动服,在后台反复做着热身运动。
那我就等着饭饭夺得金牌啦！
她手里拿着给饭饭做的横幅,充满信心的鼓励道。
饭饭向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场边的广播不断播报着比赛项目,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漫过看台。
随着一声尖锐的发令枪响,运动会正式拉开帷幕。观众席瞬间沸腾起来,五颜六色的加油牌在空中挥舞,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几乎掀翻了操场上方的遮阳棚。跑道上,运动员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
终于轮到饭饭比赛的项目了。她攥着加油横幅,从人群的缝隙里拼命往前挤,发丝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当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时,眼前的场景却让她愣住了——本该属于饭饭的跑道上,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裁判哨声响起的刹那,那个替补队员如猎豹般冲了出去,而饭饭的号码牌,孤零零地躺在空荡的候场区,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整个场地,看台、后台、树荫下,却始终找不到饭饭的身影。她攥着横幅的手微微发抖,耳边此起彼伏的加油声突然变得模糊,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慌乱地跳动。饭饭到底去哪了明明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拿奖牌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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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朝着后台狂奔。帆布鞋踏过塑胶跑道的声音急促而凌乱。当她撞开后台的铁门,几位老师正围在登记台前低声交谈,脸色凝重。
老师！李小凡怎么没来比赛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汗水。
就在临上场前,李小凡突然脸色煞白,说眼前直冒金星......然后就晕倒了。
老师的声音被远处的欢呼声淹没,他深吸一口气。
医护人员检查后发现是低血糖引发的晕厥,现在已经紧急送去医院了。
她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记忆突然翻涌——这几天饭饭总说要拿冠军,为了减重,早餐的包子换成了苹果,晚餐也只是啃几根黄瓜…
怪不得会低血糖。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她鞠了一躬,然后慌忙离开了。
教导主任办公室。
所以说,你没有生病那为什么要请假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喉咙像卡着团浸了水的棉花,自己果然不擅长装病。
我…
她的声音小得像被风揉碎的纸片。
教导主任的叹息声惊醒了凝滞的空气：学生要以集体荣誉为重,你擅自离开会影响班级评分。
最终还是没能请假出来看望饭饭。她失魂落魄地退回看台区,将横幅揉成团塞进书包角落。阳光依然炽热,可她只觉得周身发凉。远处接力赛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而她的目光始终机械地扫过跑道,期盼能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可惜事与愿违。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她感觉整个上午都变得无比漫长。没有了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仿佛身边一切快乐都与自己无关,她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样子。
课间休息时,她躲到操场角落的树荫下,颤抖着手指解锁手机。通讯录里饭饭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机械女声冰冷而刺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她不甘心地挂断,又立刻重新拨打,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机屏幕被手心的汗渍弄得模糊不清。
终于熬到放学铃响起,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走廊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推搡着她,她却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地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校服的领口,她顾不上擦拭,只是急切地抓住每一个遇见的老师：
老师,您知道李小凡被送去哪家医院了吗
在询问了好几个老师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冲出校门站在路边,焦急地朝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挥手。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她喘着粗气钻进车里。
师傅,去XX医院。
出租车疾驰而去。
推开医院大门,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她乘坐电梯来到三楼住院部。
您好,请问李小凡的病房怎么走
她踮脚探过白色弧形柜台。戴圆框眼镜的护士低头核对电子病历,笔尖在屏幕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走廊左转302号病房,不过现在是探视时间,记得保持安静。
谢谢您。
她离开了护士站,转身向302号病房小跑去。
消毒水味愈发浓重,米色墙壁上的指示牌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
病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她看见饭饭苍白的脸枕在枕头上,输液管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进去吧。
身后男人说话的声音惊了她一跳。她扭头一看,是高一入学报到的时候见过的那个男人,是饭饭的爸爸。
叔叔好。
好好,是七七吧小凡这孩子可喜欢你了,也谢谢你带给她快乐。
饭饭的爸爸边说边拉着她进到病房,找了个椅子坐下。
小凡从小没有妈妈,我工作又忙,没太多时间陪伴她,能看到她有这么好的朋友,我也放心了。
嗯…谢谢叔叔。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到来,饭饭刷一下从病床上竖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七七！你居然过来看我了！
饭饭开心地用没扎针的胳膊搂住她晃来晃去。
呃呃呃…
她被晃的头晕脑胀。
小凡这孩子一看见朋友就开心…快别晃人家了。
饭饭爸爸无奈地扶了扶脑袋。
嘿嘿…
饭饭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平日里健康活泼的饭饭现在却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她心疼地皱了皱眉,坐在床边握住了饭饭那只没被扎针的手。
知道你晕倒被送到医院时,我有多担心吗
她非常认真地比了个大大的手势。
噗…看得出来真的很担心了,哎呀～我没白对七七好呢！
饭饭被逗笑了。
啧,说正经事,你不在,我真的好无聊…
她很快又泄下了气。
哎呀哎呀,不还有别的朋友吗,咋不找她们玩去
那不一样,我还是喜欢有饭饭在…
接下来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但又很美好的事情。
病房的挂钟不知不觉走到了五点,夕阳透过百叶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道光影。
七七啊,天都快黑了,你也该回家了。
饭饭爸爸站在床边,一边轻轻整理着女儿枕边的药瓶,一边对她说。
忙不停地照顾了饭饭一整天,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因为还得照顾小凡,我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轻轻起身。
对啦七七,不用每天都来看望我,这点小病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呀,记得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哦！
饭饭不放心地对她指指点点。
安啦安啦。
还有啊,要拓宽社交,不能只和我一个人玩,我不在的话怎么办难道就无聊一整天吗！
饭饭撑着床就要坐起来,却被爸爸又按了回去。
冷静冷静,我知道啦。
走出医院大门,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路灯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回头望了望住院部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心中默默祈祷饭饭能快点好起来,接着打了辆出租车离开了医院。
接下来的半个月,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成了她生活中熟悉的气息。每天放学后,她总要去趟住院部,手里拎着保温桶,里面是专门为了饭饭学做的红枣粥,或是清淡的蔬菜瘦肉汤。虽然饭饭每次都对她说不用每天都来看望自己,但是她能感觉到,当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是饭饭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饭饭曾经红润的脸颊如今泛着病态的青灰,睫毛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气若游丝。她总是担心地问饭饭到底是什么病,起初饭饭还能坐起来,靠在床头笑着说没事,可渐渐地,饭饭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听着她说学校中发生的趣事,只是虚弱地点着头。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了又落,她数着日子,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那天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床沿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握着饭饭冰凉的手。
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怎么了
她轻声问。
其实…检查时发现些小问题,医生说住院调养段时间就好,你别担心。
饭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余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她悬在半空的心。
期末的复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她数着日历上被红笔划掉的日期,攥着手机的手指在饭饭的对话框里悬了又悬,最终只是删掉满屏关切的文字,打下一句等我考完。
加油哦！
对方回复道,末尾还加了一个可爱的小熊表情包。
等到她终于考完了期末考试,指尖还残留着握笔的酸涩,就攥着温热的准考证冲出校门。距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周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饭饭。公交车摇晃着穿过半个城市,来到医院,她乘坐电梯上了那熟悉的三楼。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午后的阳光正斜斜铺满病床,饭饭倚在床头,苍白的脸颊泛起久违的红晕,见到她来了,饭饭差点冲下床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七七！
饭饭开心地欢呼。
终于见到你啦！考试怎么样我教你的不会忘了吧
还好啦…比以前可好太多了,你呢,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我恢复的很快,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院了！
真的…
她带着欣喜小心翼翼问道。
那是,到时候七七可得请我吃火锅！住院太难受了,想吃好吃的都吃不了…
饭饭垂着脑袋,慢吞吞蹭到她身侧,又将整个身子倚过去,脑袋歪在她肩头,还闷闷地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去吃大餐！钱我都攒好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盒子。
你看,给你带了星星折纸,而且是夜光的,晚上关灯就能看到银河啦。
饭饭眼睛瞬间亮起来,缠着她教自己折纸。伴随着饭饭时不时的惊叹,病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折纸声。
等饭饭爸爸提着粥回来时,只见窗台已经排满了星星,两个脑袋凑在一起,饭饭正小心翼翼地往折好的星星里塞许愿条。
夕阳把病房的白墙染成蜜橘色,她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头,又该到告别的时候了。
这个夏天的每个黄昏都这样重复——她踩着夕阳的尾巴出现,带着自己煲的汤和学校的趣事,又在夜色爬满窗台时匆匆离去。此刻暮色正温柔地漫过监护仪的数字,在饭饭侧脸描了个金边。
那个,饭饭,暑假可能没办法来看你了…家人带我去外省旅游。
临走前,她对饭饭说道,对方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很快又烟消云散。
好好玩哦。
饭饭把她剥的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用轻快的语气说。
到时候你回来,又可以见到那个健健康康的饭饭啦。
饭饭笑着说,接着做了没问题的招牌手势。
多出去走走当然好啦,会让情绪也变好的。
嗯嗯,饭饭也要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哦！
她帮饭饭掖好被角,转身离开了病房。楼梯转角处,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饭饭发来的消息：放心,睡醒又是好汉一条！她轻笑,饭饭还是那样,乐观坚强,又充满活力。
旅途的每一天都充满新奇。她也见到了许多城市中没见过的风景,每每遇见值得记录的景色,她都会拍照发送给饭饭,并在下面配上文案,让对方也能够身临其境。
饭饭总会在不久后回复消息,虽然隔着屏幕,她也能想象出饭饭靠在病床上,认真看着照片的模样。饭饭的文字里满是对旅途的向往,会仔细询问每一处风景的细节,还会调侃她拍照技术又进步了。
每到休息时间,她就会给饭饭发消息：今天按时吃药了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感觉身体怎么样她盯着手机屏幕,眼神里满是担忧,直到看到饭饭回复一切都好,别担心,才会安心继续行程。
饭饭,下午的高铁回家哦！
她反转摄像头,将自己和未启动的高铁合了个影,又比了个饭饭的招牌手势。
期待见到充满活力的饭饭！
发完消息,她与父母登上了高铁。回家的路程是漫长的,没有了旅程开启时的兴奋,她很快就在高铁上睡着了。
高铁缓缓停靠,金属摩擦铁轨的刺耳声中,她被妈妈叫醒。车窗上倒映着她泛红的眼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外壳的凸起纹路,饭饭会回什么消息呢她满怀期待地心想,也许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也许在见面后会挽着她的胳膊缠着她给自己买好吃的,也许也许…还在车站那里等我呢！她心想。
站台上热浪裹挟着嘈杂扑面而来,她却无暇顾及,心早已被期待填满。指尖微微颤抖着解锁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她不死心的在出站闸机前一次又一次刷新界面,置顶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小时前：期待见到充满活力的饭饭！
怎么会……
她喃喃自语,攥着手机的手渐渐收紧。站台上人来人往,行李箱的滚轮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她却感觉周遭的喧嚣都变得模糊遥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饭饭怎么会没回消息呢她咬住嘴唇,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爸妈不耐烦的催促声,才如梦初醒般挪动脚步。
对方的电话也是无人接通。她站在公交站牌下,第三次点开和饭饭的聊天记录。屏幕蓝光映得她脸色苍白,聊天背景是两人的合影：照片里,她和饭饭站在梧桐树影斑驳的小径上。饭饭眉眼弯弯,笑容如同春日里最灿烂的花朵,一边搂住她,一边举着手机。而她两只手比成剪刀,略带拘谨地笑着。
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手机,直到屏幕一点点变黑,然后熄屏。
叮——手机突然震动,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解锁,然而跳出的只是新闻推送。她盯着屏幕愣了两秒,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玄关处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把行李丢在卧室门口,抓起手机和给饭饭买的礼物就往外跑。
饭都不吃这么晚去哪
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别管。
她懒得与父亲解释。
今天不说出来一个原因,你别想出家门！
父亲一个箭步拦在了她面前。
…
我朋友生病住院了…发消息也不回,我怕出事…
父亲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自己,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她瞬间崩溃。
你会懂吗这么多年你理解过我吗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朋友,我只是想去看看她,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哽咽,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一股脑倒出来。
空气凝滞下来,只有她时不时的抽泣声。
这么晚了不安全,爸爸开车送你去吧。
她猛然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愣着干啥,出来啊。
父亲已经打开了家门,招呼她出去。
嗯！
上了车,她向父亲报了医院的名称,然后便没再说话。父亲时不时看向后视镜里的女儿,她单手撑着脑袋,望着车窗外迷离的夜景,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天,你早出晚归的,也不和爸爸妈妈说干啥去了,是去医院看你那朋友了吧
她望向父亲,没有开口。
爸爸知道,那一定是你非常重要的朋友。谁都年少轻狂过,为了值得的人去付出,我们都会支持的。
但是记住了,在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家人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爸爸妈妈也想通了,这些年给你的陪伴太少,总是要求你去学习,其实没那么重要,以后啊,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未来在你的手里,谁说非得要成绩才能闯出一片天的
父亲顿了顿,继续说。
她呆呆的望着驾驶位的父亲,男人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她想起这些年：晚归时灶台上温热的饭菜和那盏为她而亮的灯；书桌上多出的那些喜欢但舍不得买的小玩意；临出门时从不会缺席的那句路上注意安全；秋冬季节衣柜中不知不觉多出的毛衣…那些她曾忽略的每个小细节,现在却如潮水般涌来,那是父母无言的爱。家人是爱你的,只不过有时不会表达。她想起了饭饭曾说过的话。
爸爸,谢谢你。
目的地到了,她跳下车跑进医院。电梯门前,她连续按了好几遍按钮,显示屏的数字却迟迟不肯下降。等不了电梯了,她挤开人群,刚要冲进楼梯间,就看见几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推着病床从她身旁掠过。病床上的人裹在蓝白条纹病号服里,苍白的脸被氧气面罩完全覆盖,输液管随着颠簸剧烈晃动,那病床被推向了手术室。她匆匆扫了一眼,推开铁门冲进了楼梯间。二楼,三楼,她几乎是跑着上去的。顾不得歇息,她打开铁门就闯了进去。
您好,您找谁
见她冒冒失失闯进来,柜台前的护士问道。
302病房的李小凡。
李小凡…
护士边重复着名字边在电脑上查着病历。
李小凡刚被送往手术室来着。
心脏似乎漏了一拍,她想起刚刚楼下被推进手术室的病人。
好…谢谢您。她转身打开楼梯间的铁门冲了进去。
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空调冷气扑面而来,手术室门口的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认得那是饭饭的爸爸。一个多月不见,男人像是被抽走了半副骨架,肩胛骨在单薄的外套下突兀地支棱着,脊背弯成了沉重的弧形,胡茬也比之前见面时更显浓重。看见是她,男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腕表滑落到骨节嶙峋的手背上,表带松松垮垮,空出好大一圈。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黑眼圈深得像两团化不开的墨。
七七来了
声音也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叔叔,这是给小凡的。
她伸手递出给饭饭的礼物。
我替小凡谢谢你,七七。
小凡还好吗
她担忧地问。
没多大问题,就是需要做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了。
这样啊…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消毒水的气味逐渐淡去,看病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值班护士踩着软底鞋的脚步声渐远,只剩自动贩卖机幽幽亮着蓝光。她迷迷瞪瞪地打着盹,恍惚中,饭饭还在操场和男孩子们打着篮球,细碎的笑声穿过阳光,银铃般清脆。在投出一个完美的三分篮后,饭饭准备和她击掌,她伸出手想去触碰,却扑了个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困了吗回家吧,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呢,小凡出来以后我第一时间让她给你发消息好吗
饭饭爸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嗯…那好吧。犹豫过后,她答应下来,起身离开了医院。
父亲的车还在门口停着。透过车窗,她看见父亲靠着椅背,不知睡了多久。见她上车了,父亲睁开眼启动车子。
爸爸,打扰你睡觉了吗她有些抱歉。
没有,我也没睡着,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做手术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她摇摇头,话里满是担忧。
哦,手术啊,还能做手术就说明不是什么严重到无可救药的病,放心吧。
难得父亲这样安慰自己,她心情好了许多,也对饭饭的情况放心了些。
驱车回家。进门,客厅里亮着灯,妈妈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锅里是热腾腾的饭菜。见到两人回到家,母亲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一脸无可奈何。
你俩呀,也不解释清楚就这么跑出去了,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和爸爸对视了一下,尴尬地挠了挠头。
行了行了,也不说你们什么了,赶快吃饭吧,不吃饭可不行,对身体不好…
厨房灯将饭菜蒸腾的热气染成暖黄色,她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瓷勺与碗沿碰撞出细碎声响。突然,落下的发梢被温柔的力道托起,又被轻轻别到耳后。她抬眼,正对上妈妈弯成月牙的眼角,鱼尾纹格外显眼。她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妈妈了,记忆里年轻漂亮的母亲早已被岁月磨去了鲜亮。
妈妈,这些年,你和爸爸辛苦了,我成绩这么差,总是让你们操心…
这次是她主动开了口。喉头酸涩又滚烫,她盯着碗里被戳散的米饭,内心五味杂陈。
没什么的,未来抓在你自己手里,往后你活的开心就是爸爸妈妈最想看到的。
耳边传来了妈妈温柔的声音。她抬眼望向妈妈,母亲鬓角的白发也在灯光照耀下格外显眼。客厅时不时传来一家人细碎的话语和轻笑,混着偶尔响起的碗筷碰撞声,在空气里织成柔软的网。不知不觉,那道曾横跨在彼此间的隔阂,早已蒸腾在饭菜的香气中,又融化在温柔的夜色里。
饭后,她将最后一只碗摞进柜子,指尖还残留着洗洁精的香气。
爸妈,我回房间了。
收拾妥当后,她向父母告别道。
好,早睡。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蜷在被窝里,数着墙上挂表的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迟迟没有等到饭饭的消息。过了许久,不知第几轮困意袭来,她趁着最后的清醒将手机设置成响铃模式,然后沉沉睡去。直到晨光爬了上她的睫毛,手机依然安静地躺在枕边,带着昨夜被她攥出的余温。
叮叮突然的响铃将她惊醒,睡眼朦胧地打开手机,发消息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饭饭。她瞬间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锁了手机。
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出院啦！
好耶！！她比对方还感到高兴。
礼物我收到咯！谢谢～末尾还配了一个调皮的猫猫表情包。
来找我玩吗一个多月不见我可想死你了！末尾是哭泣猫猫,然后是一条位置链接。
等我,现在就去找你！她穿上衣服,匆匆忙忙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就跑出了家门。
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她扫了辆共享单车疾驰而去。此时一切的琐碎烦恼都随着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震动,碎成了身后斑驳的树影。马上就能见到挚友的期待让她不自觉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拐过最后一个路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她挥手。她停下车,一路小跑过去。今天饭饭穿着一件咖色卫衣,白色阔腿裤配着运动鞋,显得十分随性,只不过头上还戴了一顶与季节不符的毛线帽子。
诶诶诶,大夏天的你戴什么帽子
她开玩笑地走上前就要摘掉,对方却先一步后退,让她扑了个空。
干嘛,又不是秃了,有什么不能摘的
再次伸出的手被饭饭抓住。
咳,那个…
好吧好吧,不摘就不摘,这不也怕你热嘛…
看到她撅着嘴嘟囔的样子,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摘掉了帽子。再抬眼,她愣住了。
记忆里饭饭那垂落肩头的狼尾发如黑色绸缎,发梢总随着饭饭的步伐轻轻摇晃。头顶蓬松的弧度也恰好衬出饭饭清秀的眉眼。那时的饭饭总爱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拨弄额前碎发,动作潇洒得像是从港片里走出来的男（女）主角。
而如今那头乌黑茂盛的狼尾发已然不见踪影,光洁的头皮在阳光下泛着苍白,像是被风暴席卷过的荒原,再寻不见半株倔强生长的草芽。
这…怎么…对不起…刚才,不是故意说的…
她难以置信地别过头,眼圈渐渐红起来。
哎呀,头发都剃了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嘛！
饭饭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怎么变成这样了…
害,那不是做手术需要剃头发嘛,现在都好咯,再把头发留起来还是那个帅气的饭饭！
对方比着自己的招牌手势。
嗯！
看着还是那样阳光开朗的饭饭,她擦干眼泪,用坚定的语气回应道。
不聊这些,对了对了,之前说请我吃大餐还做不做数嘛。
饭饭撅起嘴。
作数,当然作数！你不是想吃火锅吗,最近正好新开了一家店,据说特别好吃,走走走。
好耶！
两人漫步在晨光下,分享着最近生活中的趣事,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微风拂过,带来泥土与青草混合的芬芳,惬意而舒适。
饭后,两人逛商场消食,走到商场中庭,一架被盆栽环绕的三角钢琴突然撞入眼帘。
你看！
饭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中带着藏不住的雀跃,而后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好久没练琴了,今天重操旧业一下！
饭饭迫不及待地坐在钢琴前,利落地掀开琴盖。
好呀好呀。
她也找了个凳子坐下。
只见饭饭将指尖悬在琴键上方顿了半秒,像是在回忆着乐谱,随后轻轻落下——
曲始,很静谧,好像一个人临别时的告别,又很喧嚣,好像是新的开始。一曲毕,她早已陶醉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好听吗这首曲子叫《城南花已开》,是一位音乐家作给他患有骨癌的朋友的。
城南花已开,愿君永常在。饭饭喃喃道。
饭饭会永远陪着我吗她问。
…对方却沉默了。
嗯,会吧。良久,饭饭才回答。
不过,就算以后我不在七七身边了,七七也要开开心心哦！
呸呸呸,什么话！咱俩说好了做一辈子好朋友,还得长命百岁呢！
她故作生气地环起胳膊,头一甩不去看对方。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我还得活到九十九呢！
一百岁！
好好好一百岁。
这还差不多。
她别过脑袋,饭饭伸手顺了顺刚才被她甩乱的头发。
今天的饭饭格外快活,两人并肩走过香水专柜,试香纸被折成小飞机掠过彩妆区；在文创店为一只陶瓷小猫争论哪个颜色更可爱,又在书店靠着书架分享彼此喜爱的冷门小说。明明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走出商场时,晚霞不知何时已经烧透了半边天,橙红色的光晕给城市楼宇镶上金边。梧桐树下,又到了两人分别的路口。
好啦,快回家吧,要不叔叔阿姨该着急了。
饭饭说着轻轻将她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晚霞染红的天空下,她回眸看向饭饭时对方嘴角上扬的那一抹笑,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烙印。
往后的几天她是在和作业的搏斗中度过的。望着书桌上堆成山的假期作业,她咬着笔杆,对着空白的练习册欲哭无泪。整个暑假都泡在外省旅游中,告诉父母的放心,作业肯定没问题！可如今的作业却还停留在第一页,她只能硬着头皮疯狂补救。
台灯在深夜里倔强地亮着,稿纸被翻得哗哗作响。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打着哈欠,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偶尔抬头瞥见手机安静地躺在角落,屏幕漆黑一片,没有新消息的提示。饭饭大概也在和作业搏斗吧。她揉着发酸的腕心想。为了克制住玩手机的欲望,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机塞进了抽屉。终于,在开学前一天,她合上最后一本作业,长舒一口气。补完了！拿出手机,屏幕依旧安静。
她抱着手机躺在床上,思索许久,最后只发出了：什么作业补这么久不理我。消息发出,十几分钟过去了,对话框却始终停留在自己那句孤零零的话。算了,反正明天就开学了,在学校见饭饭也不是不行,她心想。又飞快补上一句那开学见啦！,像是要把所有期待都塞进这五个字里,而后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渐渐沉入梦乡。
清晨五点半的闹钟还没响,她就被雀跃的心情唤醒,连早餐都吃得比平时快了许多。和父母告完别,她骑上自行车赶往了学校。
校门口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她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走廊。推开教室门的瞬间,笑容却僵在脸上——饭饭的座位空空如也,课桌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她攥着书包带愣在原地,看着同学们嬉笑打闹。直到早读课的铃声响起,她回到了座位上；直到午间的太阳升到教学楼的顶端；直到残霞布满天空,同学三五成群走出校门,她始终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掏出手机给饭饭发消息：怎么没来上学呀,又生病了吗
没,只是现在秃着头感觉太难看了哈哈,就不去学校了。半晌,对方回复道。
没事啦,只是生病而已…的安慰还没打完,新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饭饭那还有点事,不聊了的文字像堵冰冷的墙,将她所有的关切都挡了回来。她看着屏幕许久,最终只发送了一个孤零零的好。
接下来的一周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在学校,她总是呆呆地望着旁边饭饭空荡荡的座位。时不时打开手机,与饭饭分享着每天的趣闻,只是,清晨六点半的早安分享石沉大海；课间拍到的小猫照片无人回应；就连晚自习后精心剪辑的搞笑视频也在对话框里安静地躺着…
深夜,她躺在床上翻着和饭饭的聊天记录,从初识时的互发表情包斗图,到后来密密麻麻的心事倾诉,再到现在冰冷的沉默。她将手机倒扣在心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五放学后,灰色的云层将整个城市包进浓稠的压抑里,风裹挟着潮湿的土腥味在街巷间乱窜,要下雨了。这几天的不安愈发强烈,她依然仿佛失掉魂儿一样走出校门。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是七七吧。表面的包装纸渐渐被雨水泡软、褶皱,颜色也开始晕染开来,她才猛地回过神,双手慌乱地将盒子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它遮挡风雨。
她麻木地挪动着双腿,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朦胧的光圈,不知走了多久,拐角处熟悉的单元楼终于刺破浓稠的夜色,滑落进她的视线。
咚咚咚沉闷而迟缓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荡出微弱的回响。
可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雨又窜哪去了！妈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金属锁芯转动的瞬间,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只见豆大的雨珠顺着她凌乱的刘海不断滑落,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七七妈妈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她通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她迟钝地抬头望向妈妈,爸爸这时也从厨房走了出来,她还是那样呆呆地站着。
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爸爸妈妈找他去。传来了爸爸严肃的声音。
她机械地摇了摇头,换下拖鞋走进了屋。
无力地倚在墙角,她掀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串手链。怔怔地看了几秒,她还是颤抖着打开那封信,上面是饭饭最后留给她的话：
嗨,我是饭饭,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啦…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那天的手术根本没成功。而且我不是低血糖,是心肌病,又引发了许多并发症。医生说,我最多活不过半个月了…真没想到那天,竟是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与你在一起这一年半的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
要记住以后的日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别留遗憾,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
我走了,不要太伤心,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少熬夜,有空多去运动。替我多看看这个热闹的世界。
记得多给自己一些拥抱,去追喜欢的剧、吃想吃的美食,要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愿你的生活永远充满阳光,你的笑容,就是我最想看到的风景…
人这一辈子啊,要好好享受生活,去做那些你一直想做的事吧。继续把画画坚持下去,认识新的朋友。不要让过去的阴影,遮住未来的阳光。
小时候在妈妈的葬礼上,我还不懂死亡的含义。爸爸告诉我,妈妈是去另一个世界了。昨夜梦里,我梦到了妈妈,妈妈一袭白衣在向我招手,大概是来接我的吧…看来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呢。
还有啊,咱们一起画的小人,还有你给我做的小玩意,我跟爸爸说给我烧过去,这样无论在哪都好像有你陪着我,就不孤单了…哈哈哈才没有！我要爸爸好好收藏啦,才不舍得烧掉…
底下的字越来越模糊,不过大概都是些两人一起经历过琐碎的生活片段,只不过写出的字却越来越歪歪扭扭,越来越模糊了…
她的胸腔里像塞进了生锈的齿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密密麻麻的刺痛。记忆碎片在眼前闪回：暴雨天共撑的伞、煲的几小时几小时的电话粥、饭盒里多出来的红烧肉、难过时总会有的温暖怀抱…此刻这些碎片锋利如刀,剜得她心脏钝痛。
屏幕突然亮起,她看向手机,但再也不是饭饭出现在消息推送框里了。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酸涩从眼眶深处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怎么也压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悲伤。酸涩的情绪如潮水般涌过理智的防线,她还是号啕大哭起来,泪水一颗一颗滴落在地,化作破碎的星。
屋门被猛然推开,客厅灯光照进昏暗的卧室。爸爸妈妈上前搂住了她,仿佛无声的安慰。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流干了,她才在父母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暖暖地洒在她身上。阳光依旧炽热,蝉鸣依旧喧嚣,可她的身边却再也没有饭饭的身影,那曾推着她向前走的风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夏天。她走到窗边掀开纱帘,远处的天空上,一道彩虹若隐若现。人活这一辈子啊,要好好享受生活…,挚友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于是她尽情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享受着曾被自己忽视的生活里的美好。然后背起画板,带着颜料和画笔,出发写生了。
再后来啊,街坊邻居同学老师都说她仿佛换了个人儿似的：不再像曾经那样冷漠寡淡,而是变得阳光开朗、积极乐观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她知道,这也是饭饭最想看到的自己的样子。
又一年,她外出闲逛,街边的钢琴店传出了熟悉的音乐,是当年饭饭弹给她的曲子《城南花已开》。
城南花已开,愿君永常在…她喃喃道,低头看了看饭饭送给自己的那条手链。那是饭饭亲手编的,手链本体由四根绳子巧妙交织。底部吊坠中,幽蓝的勿忘我与素白的小雏菊化身永生花,定格在透明的琥珀中。她时常会想起饭饭的话,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会再胆怯,因为她的心中,永远住着那个给予她勇气和力量的饭饭。恍惚间,挚友的话语又萦绕耳畔,那些曾并肩走过的岁月化作最真挚的祝福,一直一直陪伴着她…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她漫游于九霄云外的魂儿拉回来了。
扭头,饭饭爸爸捧着一个盒子走上前。又一段时间不见,男人仿佛老了几十岁,曾经梳得整齐的鬓角爬满霜雪,灰白发丝蔫耷耷地贴在头皮上,皱纹也在脸颊上肆意蔓延。
叔叔,您怎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盒子往前递了递：这是小凡让我交给你的。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盒子上形成了一个一个深色的圆点。
小凡呢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抱着那一丝希望问道。
男人机械地摇了摇头,将盒子放在她手中。一顿一顿地转身,又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她怔怔地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海里。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帘将世界切割成朦胧的碎片。她还立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成冰冷的溪流。不知过了多久,衣服早已被浸透,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皮肤一寸寸蔓延,她打了个寒颤。雨水肆意地拍打着地面,溅起层层水花,也无情地砸在她手中的盒子上。直到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