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雨
姜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窗外是凌晨五点的雨,细密而冰冷,像无数根针扎在玻璃上。她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听着隔壁房间里父亲沉重的鼾声和母亲压抑的咳嗽。手腕内侧的伤痕在被子下隐隐作痛,新鲜的,还未结痂。
她缓慢地坐起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上铺的弟弟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姜婉伸手摸向枕边,指尖触到冰凉的校服外套。穿衣服时,袖口摩擦过伤痕,她咬住下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厨房里,她打开冰箱,拿出昨晚的剩饭。微波炉嗡嗡运转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格外刺耳。饭已经干硬了,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咽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
四姐。六岁的妹妹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睡衣歪歪斜斜地挂在瘦小的肩膀上,妈昨晚又咳血了。
姜婉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书包。你今天有美术课,彩笔带了吗
妹妹摇摇头,眼睛盯着她碗里剩下的饭粒。姜婉把碗推过去,起身拎起书包。
雨还在下。
校门口的积水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姜婉撑着那把褪色的蓝伞,雨水从伞骨的裂缝渗进来,滴在她的衣领上。
走廊里,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开。
看,是姜婉。
听说她上周又把数学老师气哭了。
装什么清高,真恶心……
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虫子,钻进她的耳朵。姜婉把伞收得更低,直到视线里只剩下自己湿透的鞋尖。
教室里,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桌面被人用马克笔涂了去死两个字,已经干了,擦不掉。她沉默地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摊开盖住那些字。
班主任刘老师走进教室,拍了拍讲台。文艺汇演的安排下来了,姜婉。她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不耐烦,你负责指导高一新生的舞蹈,放学后去舞蹈教室。
姜婉抬起头,我一个人
陈影夏同学,成绩很好的一个女生。刘老师推了推眼镜,别把你那套阴郁气质传染给别人。
教室里响起几声嗤笑。姜婉低下头,指甲掐进掌心。
舞蹈教室空荡荡的,镜子映出她苍白的脸。
姜婉坐在把杆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扶手。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某种无休止的控诉。
门突然被推开,带进一阵潮湿的风。
对不起!雨太大了,公交车——
声音戛然而止。
姜婉抬起头,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能穿透灰蒙蒙的空气直接看进人心里。
哇,你已经把动作编好了吗
姜婉这才发现,自己在等待时,无意识地用粉笔在地上画满了舞蹈走位的标记。她迅速用脚抹掉那些线条,可女生已经蹲下来,好奇地观察着残留的痕迹。
我是陈影夏!她抬起头,笑容灿烂得刺眼,学姐你好厉害啊,我看过去年文艺汇演你的独舞!
姜婉的呼吸一滞。那支舞是她人生中少数没有被嘲笑的时刻,而眼前这个陌生人居然记得。
先学基本站位。姜婉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示范了一个动作,陈影夏立刻模仿,却因为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姜婉下意识伸手扶住她。隔着校服,她能感受到对方手臂的温度。
太温暖了。
温暖得让人害怕。
她猛地松开手,可陈影夏却已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学姐的手好冰啊。她说,指尖轻轻擦过姜婉手腕上那些还未愈合的伤痕,我妈妈说,手凉的人心里都藏着很多事。
姜婉僵在原地。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像是被人突然撕开了一层皮,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从未示人的部分。
她猛地抽回手,转身按下音响开关。
跟节拍。她的声音发抖,一、二、三、四……
音乐响起时,陈影夏在她身后笨拙地跟上动作,却依然笑得毫无阴霾。姜婉透过镜子看着她,突然想起六年级的那个下午,她把课本一页一页撕碎时,班主任对她说的话:
如果不是你犯了什么事,同学至于欺负你吗
镜中的陈影夏对她眨了眨眼,姜婉迅速移开视线。
雨还在下。
但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无声地裂开了。
2
裂痕
舞蹈教室的镜子映出两个身影。
姜婉站在把杆前,脊背挺直得像一柄出鞘的刀。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脚尖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陈影夏跟在她身后,笨拙地模仿,却在转身时绊到了自己的脚,差点摔倒。
噗——
姜婉的肩膀抖了一下。
陈影夏坐在地上,眨了眨眼,学姐,你刚才是在笑吗
姜婉迅速绷紧嘴角,没有。
你明明有!陈影夏跳起来,凑到她面前,我第一次看见你笑诶!
太近了。
姜婉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镜子。陈影夏身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像是某种她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继续练。她别过脸,你的重心太靠前了。
陈影夏歪着头看她,忽然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学姐,你板着脸的时候,这里会有个小窝。
姜婉愣住。
没有人会这样碰她。
上一次有人这样触碰她的脸,还是曾梦桐在小学毕业那天。
排练结束已是傍晚。
姜婉收拾书包时,一张明信片从夹层里滑出来。边缘已经泛黄,上面是曾梦桐歪歪扭扭的字迹:小婉,等我暑假回来找你!
明信片背面是海边的落日,金色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学姐陈影夏在门口探头,要锁门了哦。
姜婉匆忙把明信片塞回去,却看见陈影夏的目光已经落在上面。
是朋友寄的吗
以前的事。姜婉拉上书包拉链,不重要。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陈影夏突然停下脚步,学姐,你等我一下!
她跑向校门口的小卖部,回来时手里举着两支冰淇淋。
给!
姜婉盯着递到眼前的冰淇淋,奶油正慢慢融化,滴在陈影夏的手指上。
我不吃甜的。
骗人。陈影夏笑嘻嘻地,上周体育课我看见你躲在器材室后面吃棒棒糖。
姜婉的耳根突然发烫。
回家的公交车上,陈影夏硬是挤在她旁边的座位。
学姐,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跳舞啊
姜婉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习惯了。
那多寂寞啊。
陈影夏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皮肤。姜婉攥紧书包带子,那里还藏着曾梦桐的明信片。
不寂寞。
她对自己说。
一个人更好。没有人会突然离开,没有人会笑着说你真是个怪胎,没有人会在转学后再也不回她的信。
到了。姜婉猛地站起来。
陈影夏跟着跳下车,学姐,你家住这边啊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
不用。姜婉打断她,我喜欢自己走。
她转身快步离开,没有看见陈影夏脸上瞬间黯淡的表情。
家里的灯亮着。
姜婉推开门时,听见父亲粗哑的吼声:钱呢!
母亲蜷缩在沙发角落,手里攥着一叠皱巴巴的纸币。她的嘴角有血丝,可能是咳嗽,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那是小五的学费!母亲的声音在发抖。
父亲一把抢过钱,赔钱货读什么书!
他转身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姜婉,眯起眼睛,哟,四丫头回来了。
姜婉僵在原地。父亲身上的酒气混合着赌场的烟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愣着干什么做饭去!
她低着头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上,冻得指节发红。橱柜里只剩半包挂面,她机械地把它们扔进沸水里。
窗外,暮色沉沉压下来。
深夜,姜婉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父母卧室门外,透过门缝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捂着嘴的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父亲在床上鼾声如雷。
姜婉退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她偷偷攒下的钱——午餐费里省下的,偶尔帮同学写作业赚的。
她数了数,三百七十二块。
还不够。
书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是陈影夏发来的消息:
学姐!我今天拍到一只超胖的流浪猫,像不像你板着脸的样子
下面附着一张照片:一只橘猫气鼓鼓地瞪着镜头,背景是舞蹈教室的窗户。
姜婉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许久,她慢慢打字:不像。
发送后,她又补了一句:猫比较可爱。
发完她就后悔了,迅速关掉手机。
黑暗中,她摸到手腕上凹凸不平的伤痕。
太奇怪了。
这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女孩,像一束光,照进她早已习惯的黑暗。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
因为光,终究会消失的。
就像曾梦桐一样。
就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
3
微光
姜婉在清晨五点十八分醒来。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雨后的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影。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陈影夏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发来的:学姐,你看过凌晨四点的天空吗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灰蓝色的天幕下,教学楼的轮廓像蹲伏的野兽。
姜婉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厨房里,她发现冰箱空了。母亲昨晚咳血用的毛巾还泡在水池里,暗红色的痕迹像一朵凋谢的花。她轻手轻脚地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刷过那些血迹时,弟弟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四姐,我饿。
姜婉从书包里掏出昨天没吃的面包递给他,弟弟接过时皱了皱眉,都干掉了。
那别吃。她伸手要拿回来,弟弟却已经把面包整个塞进嘴里。
舞蹈教室里,姜婉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一对护膝。昨天排练时她注意到陈影夏总是揉着膝盖,却还笑着说是小时候摔的旧伤。
姜婉把护膝塞进陈影夏的储物柜,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人。
哟,这么殷勤
林嘉倚在门框上,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低领的黑色背心。她身后跟着赵梦,两人像一对完美的镜像——同样精心修饰的眉毛,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
姜婉沉默地侧身想走,林嘉却用脚抵住了门。
听说你和那个高一的小可爱走得很近她歪着头,真恶心,你该不会喜欢女生吧
赵梦咯咯笑起来,难怪整天板着脸,原来是欲求不满。
姜婉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六年级时梁家珂也是这样,把死老鼠塞进她书包时笑着说:变态女同性恋。
让开。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林嘉撇撇嘴,突然伸手扯开姜婉的领口,让我看看你是不是——
你们在干什么
陈影夏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林嘉的手僵在半空,姜婉迅速拉好衣领,脖颈处火辣辣的疼....那里一定被指甲划破了。
没什么,交流感情而已。林嘉收回手,冲陈影夏眨眨眼,小学姐,小心点哦,这位学姐可是有'特殊癖好'的。
她们大笑着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陈影夏跑到姜婉面前,学姐,你没事吧
姜婉避开她伸来的手,没事。
她们经常这样对你吗
我说了没事。姜婉的声音突然拔高,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锐。
陈影夏愣住了。
姜婉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音响,今天练第三小节。
放学时,天空又飘起雨。
姜婉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水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她没有带伞——那把蓝色的旧伞昨天被弟弟拿走了。
学姐!
陈影夏从身后跑来,手里撑着一把明黄色的伞,一起走吧!
姜婉摇头,我等雨停。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陈影夏拉住她的手腕,指尖刚好按在那道最深的疤痕上,我家和你顺路。
姜婉触电般抽回手,但陈影夏已经将伞倾斜过来。她们不得不靠得很近,近到姜婉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像是某种水果,甜得让人头晕。
学姐,陈影夏突然说,你以前有朋友吗
姜婉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街景,有。
后来呢
转学了。
她走后......陈影夏的声音轻得像雨滴,就再也没人等你放学了吗
姜婉的脚步顿住了。
曾梦桐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们共撑一把伞走到岔路口,曾梦桐说暑假回来找你,却再也没有回来。之后的每一天,姜婉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慢慢收拾书包,直到确认不会在走廊遇见任何人。
陈影夏突然转身,在雨中抱住了她。
伞掉在地上,雨水瞬间打湿了她们的校服。姜婉僵在原地,陈影夏的心跳隔着两层湿透的布料传来,又快又急。
以后我等你。陈影夏的声音闷在她的肩膀上,每天都等。
姜婉抬起手,悬在空中,最终轻轻落在陈影夏的背上。
太温暖了。
温暖得让人害怕。
家里一片漆黑。
姜婉拧开门锁时,听见父亲震天的鼾声。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在走廊里踩到了什么——是她的蓝色旧伞,伞骨折断了三根,像被故意踩碎的骨架。
弟弟的房间门缝里透出亮光。
姜婉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游戏机的音效和弟弟的笑声:那个怪胎谁要她的破伞!
她慢慢蹲下来,捡起那把残破的伞。布料上还沾着泥水,就像六年级时被梁家珂扔进臭水沟的书包。
回到房间,姜婉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鞋盒。里面是曾梦桐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几张明信片,一个褪色的发卡,还有半块她们曾经分着吃的橡皮糖,已经硬得像石头。
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影夏发来的照片:一把崭新的蓝伞,挂在她的床头。
学姐,我买了一把和你一样的伞!
以后下雨天,我们就用一样的伞。
姜婉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张照片。
她慢慢打字:为什么
发送前又删掉,换成:伞骨要撑开晾干。
陈影夏秒回:知道啦!学姐好细心~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像极了陈影夏本人。
姜婉关上手机,从抽屉深处摸出一片刀片。
手腕上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她掀起裤腿,在大腿内侧划下新的伤痕。
疼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那些不该有的温暖。
4
假面
文艺汇演当天,姜婉在后台化妆间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粉底遮不住她眼下的青黑,口红在她干裂的唇上显得格外突兀。陈影夏站在她身后,正小心翼翼地帮她别头花——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色洋桔梗,据说是陈影夏母亲最喜欢的花。
学姐,你紧张吗陈影夏的手指擦过她的耳廓,温热而柔软。
姜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紧张。
这是谎言。她的胃部绞成一团,手心渗出冷汗。上一次站在舞台上还是小学四年级,那时父亲还没有开始赌博,母亲还会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对她微笑。
我紧张死了。陈影夏凑近她耳边,呼吸拂过姜婉的颈侧,要是跳错了怎么办
跟着我就好。
姜婉站起身,校服裙摆下的双腿布满新鲜的伤痕。疼痛让她清醒,像无数细小的锚点将她固定在现实。
礼堂的灯光刺眼得像一把刀。
音乐响起时,姜婉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在舞台上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脚尖划出的弧线像用尺子量过般完美;另一个漂浮在礼堂上空,冷漠地俯视着台下模糊的人脸——前排的刘老师正在打瞌睡,林嘉和赵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而母亲的位置空空如也。
转身时,她看见陈影夏对她微笑。
那个笑容太过明亮,像黑暗中突然打开的探照灯,刺痛了她的眼睛。姜婉差点踩错节拍,但肌肉记忆拯救了她。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礼堂里爆发出掌声。陈影夏兴奋地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学姐!我们成功了!
姜婉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她眯起眼睛,看见林嘉举着手机,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后台走廊里,姜婉被陈影夏堵在角落。
学姐,陈影夏的眼睛亮得惊人,下周是我生日,你来我家好不好
姜婉的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我不适合那种场合。
就几个人!我表姐和两个初中同学。陈影夏拽着她的袖口轻轻摇晃,求你了,学姐。
袖口被扯开一点,露出姜婉手腕上结痂的伤痕。陈影夏的目光落在那里,但什么也没说。
......几点姜婉最终妥协。
陈影夏欢呼一声,扑上来抱住她,周六下午三点!我家在阳光花园7栋302!
姜婉僵硬地站着,陈影夏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包围着她。这个拥抱太过温暖,温暖得让她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被这样拥抱过了——母亲忙于照顾更小的孩子,父亲只会用拳头表达亲密,而曾梦桐......
曾梦桐已经五年零四个月没有回她的信了。
周六中午,姜婉站在廉价礼品店前犹豫了整整二十分钟。
玻璃橱窗映出她寒酸的影子: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起球的黑色卫衣,手里攥着仅有的五十块钱——这是她连续一周没吃午饭省下的。
小姑娘要买礼物店主阿姨探出头,送同学的话,这个发卡很受欢迎。
那是一个简单的蓝色发卡,顶端镶着一颗小小的假珍珠,标价四十五元。姜婉想起陈影夏经常用一根橡皮筋随便扎头发,碎发总是调皮地翘起来。
包起来吧。
她用剩下的五块钱坐了公交车,在阳光花园站下车时,发现自己早到了半小时。姜婉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进出的私家车和衣着光鲜的住户,胃部一阵绞痛。
陈影夏的家——阳光花园,是这个城市最贵的地段之一。
门开的那一刻,姜婉就后悔了。
陈影夏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精心编成鱼骨辫,发梢别着精致的蝴蝶结。她身后是宽敞明亮的客厅,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风景。
学姐!陈影夏惊喜地拉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蛋糕刚到!
姜婉僵硬地站在玄关,脚上的旧帆布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显得格格不入。客厅里已经有三个人:一个穿着名牌运动服的女生,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生,还有......
这是我表姐,林医生。陈影夏介绍道。
姜婉的血液瞬间冻结。
林嘉的姐姐。
林医生微笑着点头,目光却像X光一样扫过姜婉的全身,在她手腕处停留了一秒。姜婉下意识地拉长袖口,却听见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声说:这就是你说的'怪胎学姐'
陈影夏立刻瞪了他一眼,周明!
开玩笑的啦。男生举起双手,不过确实和你说的一样,不爱说话。
姜婉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在一点点缩小,变成墙角的一粒灰尘。
餐桌上摆着姜婉从未见过的精致食物:三层奶油蛋糕,点缀着新鲜草莓;冒着热气的披萨,芝士拉出长长的丝;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像小小的宝石......
学姐,尝尝这个!陈影夏往她盘子里放了一块蛋糕,我妈特意从法国餐厅订的。
姜婉机械地用叉子切下一小块。奶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想起弟弟今早缠着母亲要买蛋糕的样子,母亲摸着空荡荡的钱包说下次。
姜婉是吧林医生突然开口,听小夏说你跳舞很好
姜婉点点头。
手腕上的伤是练舞弄的吗
叉子划过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餐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婉身上。
姐!陈影夏皱眉。
只是职业习惯。林医生微笑,我是外科医生,看到伤口就想问。
姜婉放下叉子,我该走了。
等等!陈影夏拉住她,还没拆礼物呢!
姜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礼品盒。在周围堆成山的精美礼物中,它显得如此寒酸。陈影夏却惊喜地接过,当场拆开——
哇!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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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把发卡别在头发上,转向其他人,怎么样
周明噗嗤一笑,地摊货吧那颗珍珠都快掉了。
姜婉的指甲陷入掌心。
闭嘴!陈影夏突然提高音量,这是我收到最用心的礼物!
她转向姜婉,眼睛闪闪发亮,学姐,帮我戴上好不好我老是戴歪。
姜婉看着她期待的表情,慢慢伸出手。陈影夏的头发柔软得像丝绸,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发卡别上去的瞬间,那颗摇摇欲坠的珍珠果然掉了下来,滚到地板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
然后陈影夏弯腰捡起珍珠,若无其事地塞进口袋,正好,我可以把它做成项链!
姜婉看着她强装开心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生日快乐。她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学姐!陈影夏追出来,别听周明胡说,我真的很喜欢——
不用勉强。姜婉打断她,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看见陈影夏眼圈红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姜婉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照片里是陈影夏家的垃圾桶,最上面赫然躺着那个蓝色发卡。附言写着:你以为她真会戴这种垃圾
姜婉盯着手机屏幕,直到视线模糊。
她早知道会这样。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离开,所有温暖都会变成冰凉的嘲讽。就像曾梦桐,就像母亲曾经的爱,就像......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陈影夏发来的消息:
学姐,对不起,今天让你不开心了。
我明天把珍珠粘回去,你能再帮我戴一次吗
姜婉关掉手机,望向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玻璃上,像无数道眼泪的痕迹。
5
错位
班长竞选的通知贴在教室后墙,姜婉盯着那张纸看了整整十分钟。
学姐!陈影夏从身后冒出来,发梢还沾着雨水,你一定要参选!
姜婉转身要走,陈影夏却拦住她,你比林嘉靠谱多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当了班长,刘老师就不能随便找你麻烦了。陈影夏压低声音,我听说她收了林嘉家的礼。
姜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上周刘老师刚以态度不端为由取消了她的贫困生补助,而林嘉却拿到了新的奖学金。
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但你比任何人都公正。陈影夏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会帮你拉票的!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姜婉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
竞选演讲那天,姜婉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起球的衬衫。
站在讲台上,她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的表情:林嘉不屑的撇嘴,赵梦夸张的呵欠,还有陈影夏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她正死死按住想说话的周明。
......我会如实记录班级情况,不偏袒任何人。姜婉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包括我自己。
投票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25票对23票,姜婉胜出。
林嘉摔门而出时,姜婉看见陈影夏偷偷对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胸腔里塞了一团温热的棉花。
刘老师阴沉着脸宣布结果,最后补充道:试用期一个月,不合格就重选。
姜婉的班长生涯开始得并不顺利。
她严格按照班规记录迟到早退,包括陈影夏那次因为送生病的同学去医务室而迟到三分钟。
学姐!陈影夏在走廊拦住她,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规则就是规则。姜婉翻开记录本,上周林嘉迟到你也说要记。
那不一样!陈影夏跺脚,林嘉是去网吧,我是......
没有区别。姜婉合上本子,如果我对你特殊,对别人就不公平。
陈影夏怔怔地看着她,眼圈慢慢红了,学姐,你是不是从来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姜婉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办公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曾梦桐离开的那天,她追着出租车跑了整整两条街,哭喊着求你别走。那是她最后一次为别人破例,也是最后一次让自己那么难堪。
周五放学时,姜婉被刘老师留下。
姜婉,刘老师推了推眼镜,有同学反映你滥用职权,专记他们的小错。
姜婉站得笔直,我只记确实违反纪律的行为。
林嘉说你故意针对她
上周她三次迟到,两次早退,还有一次在课堂上化妆。姜婉平静地陈述,记录本上有详细时间。
刘老师叹了口气,有时候做人要圆滑一点,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姜婉盯着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六年级时班主任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刚把梁家珂往她书包塞死老鼠的事报告给学校。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她转身时,刘老师突然说:你母亲昨天来电话,说家里有事找你。
姜婉的背脊一僵,什么事
她没说。刘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过听起来很着急。
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姜婉站在呼吸内科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母亲瘦削的背影。她正在整理一堆药盒,动作缓慢得像老了二十岁。
妈。
母亲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怎么来了刘老师告诉你的
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例行检查......母亲的话戛然而止,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姜婉看见她手心里刺目的鲜红。
到底怎么了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终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
【诊断结果:肺腺癌IV期】
姜婉盯着那几个字,耳边嗡嗡作响。IV期,也就是晚期,也就是......
别告诉你爸。母亲轻声说,他知道了肯定要把医药费拿去赌。
姜婉机械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床头的病历本上。翻开的页面记录着治疗方案和费用预估:一期化疗八千,靶向药每月一万二......
她突然想起父亲上周偷走的存折,那是家里最后的积蓄。
钱的事......
你别管。母亲打断她,专心学习,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个家。
姜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离开去哪里凭什么
护士推门进来,3床,该做CT了。
母亲站起身,突然踉跄了一下。姜婉下意识扶住她,震惊地发现曾经能一手扛起煤气罐的母亲,现在轻得像一把枯柴。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姜婉说。
母亲摇摇头,省点钱吧,医院食堂太贵了。
姜婉在医院天台遇到了陈影夏。
夜色已深,她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陈影夏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听到脚步声时吓得差点摔下来。
学姐!
姜婉转身就走。
等等!陈影夏跳下来拉住她,你怎么在医院
与你无关。
陈影夏的目光落在姜婉手中的病历本上,你生病了
姜婉把病历本藏到身后,只是例行体检。
骗人。陈影夏的声音突然哽咽,你眼睛都哭红了。
姜婉这才意识到脸颊上的湿意。她抬手粗暴地擦掉,却越擦越多。
让我帮你......
怎么帮姜婉突然提高音量,你妈是能给我钱还是能治好癌症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陈影夏像被扇了一耳光般后退两步,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
对不起。姜婉低声说,我今天......很累。
她转身离开时,陈影夏突然说:我爸爸也是癌症去世的。
姜婉停住脚步。
肝癌晚期,从发现到走只有三个月。陈影夏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那时候我六年级,整整一年没和人说话。
夜风吹散了她剩下的话,但姜婉听清了每一个字。
学姐,痛苦不是比较级的。
姜婉的肩膀开始发抖。她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影夏轻轻环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背上。
哭出来吧,她轻声说,这里没有人看得见。
姜婉终于崩溃。她跪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陈影夏紧紧抱着她,眼泪浸湿了两个人的衣襟。
第二天清晨,姜婉在教室门口被林嘉拦住。
听说你妈要死了她歪着头,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真可怜,不过反正你家也治不起吧
姜婉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昨晚只告诉过一个人。
陈影夏告诉你的
林嘉笑得更灿烂了,不然呢她可是我表妹最好的朋友。
姜婉推开她冲进教室,陈影夏正在发作业。她抓住她的手腕,你告诉别人了
陈影夏一脸茫然,告诉什么
我妈的事!姜婉几乎是在吼,你答应过不会说出去的!
我没有!陈影夏瞪大眼睛,我发誓!
够了。姜婉松开手,我早该知道。
她转身走向座位,身后传来陈影夏带着哭腔的呼喊,但她没有回头。
课桌抽屉里躺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和一张字条:【先应急,不用还。——夏】
姜婉盯着那些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抓起信封冲向厕所,在隔间里干呕到浑身发抖。
最可悲的不是被践踏,而是被践踏后还有人递来手帕。
因为她会忍不住想握住那只手。
而历史一次次证明,所有伸向她的手,最终都会变成捅向她的刀。
6
背叛
班级活动经费少了三百元。
姜婉反复核对账本,数字像一把尖刀抵在她的喉咙上。作为班长,钥匙只有她和刘老师有,而装钱的铁盒昨天还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刘老师敲着办公桌,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钱呢
我不知道。姜婉声音干涩,我最后一次清点是周三下午。
周三下午你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刘老师意味深长地说,监控显示你逗留了十五分钟。
姜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我在整理下周的班会材料。
有证人吗
没有。那天放学后,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刘老师叹了口气,姜婉,我一直很看好你,但这件事必须给全班一个交代。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撤销班长职务通知书》。
签字吧。
回到教室时,所有人都盯着她。
林嘉的声音格外刺耳:哟,小偷班长回来啦
姜婉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发现课桌上被人用红色马克笔涂满了小偷去死骗子。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课本散落一地,有人踩过她的笔记本,上面还留着清晰的鞋印。
不是我拿的。她抬起头,声音很轻但清晰。
谁信啊赵梦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穷疯了吧听说你妈——
闭嘴。
陈影夏突然站起来,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姜婉不会偷钱。
林嘉冷笑,证据呢
那你们的证据呢陈影夏拍桌而起,凭什么诬陷人
教室里鸦雀无声。姜婉看着陈影夏气得发抖的背影,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然后她听见刘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姜婉,来办公室一趟。你母亲打电话来,说有事找你。
医院走廊比上次来时更加阴冷。
姜婉站在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父亲的咆哮:治个屁!早晚要死,浪费老子的钱!
她推开门,看见母亲蜷缩在病床上,手里死死攥着一张银行卡。父亲正试图抢夺,他的指甲缝里还带着赌场的污渍。
爸。姜婉的声音让两人同时转头。
父亲眯起眼,哟,四丫头回来了正好,劝劝你妈,这钱留着给你弟上学用。
姜婉看向母亲,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张卡里是化疗费用,是命。
钱是学校的。姜婉突然说,我是班长,暂时保管班费。如果丢了,我要坐牢的。
父亲的手顿住了。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怕警察。
晦气!他甩开母亲的手,临走前狠狠推了姜婉一把,赔钱货,跟你妈一个德行!
门摔上的瞬间,母亲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姜婉拧了湿毛巾帮她擦脸,发现母亲的鬓角全白了。
婉婉,母亲气若游丝,你书包夹层里有个信封,拿给我。
姜婉从书包深处摸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和几份文件。
这是我的私房钱,和你外公留下的房本。母亲的手在发抖,藏好,别让你爸发现。
姜婉盯着存折上的数字:37650元。还不够一次化疗的费用。
妈......
听我说完。母亲打断她,房本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你外公临终前偷偷过户的,说女孩子也得有个保障。
姜婉的眼泪砸在房本上。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人,生前最后一次摸她的头说:小婉要坚强。
我不要房子,她哽咽着,我要你活着。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傻孩子,人哪有不死的
窗外,暮色四合。
姜婉在厕所隔间里划下今天的第五道伤痕。
刀片很锋利,疼痛却很模糊。她看着血珠渗出来,沿着手腕滴落在白色瓷砖上,像一串小小的红宝石。
门突然被推开,陈影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学姐你在里面吗
姜婉迅速拉下袖子,但已经晚了。陈影夏直接爬进隔间,抓住她的手腕,脸色瞬间煞白。
你在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姜婉试图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陈影夏的眼泪砸在她们交握的手上,为什么......
放手。
不放!陈影夏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带你去医务室。
姜婉突然笑了,然后呢包扎好了继续回来被人叫小偷继续看我妈妈等死
陈影夏呆住了。姜婉趁机抽回手,袖口沾上了血迹。
钱不是我拿的。她盯着陈影夏的眼睛,但你们谁都不信,对吧
我信!陈影夏急切地说,我一直相信你!
那为什么林嘉知道我妈妈的事姜婉逼近她,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陈影夏的瞳孔剧烈收缩,我......我没有......
无所谓了。姜婉推开她,反正所有人都一样。
她走出厕所时,听见陈影夏在身后哽咽:姜婉,求你别这样......
声音像极了曾梦桐离开前的那句对不起。
深夜,姜婉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翻找证据。
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检查了每一个可能藏钱的地方,最后在讲台下面发现了一个小纸团——超市的购物小票,时间显示昨天中午,购买物品包括零食、化妆品,总金额298元。
签名处是林嘉龙飞凤舞的字迹。
姜婉攥着小票,突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她迅速躲到门后,看见林嘉和赵梦鬼鬼祟祟地溜进教室。
放回去没赵梦小声问。
急什么。林嘉打开手机照明,明天早上再放,让她多担惊受怕一晚。
她们走到姜婉的座位前,林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桌洞,蠢货,真以为我会让她好过
赵梦咯咯笑起来,刘老师那边打点好了
当然,我表姐可是....
林嘉的话戛然而止。教室的灯突然亮了,姜婉站在开关旁,手里举着手机。
继续说啊。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表姐是谁
林嘉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傲慢,哟,小偷还敢回来
姜婉晃了晃手机,录音了。从'放回去没'开始。
赵梦倒吸一口冷气,林嘉却冷笑一声,谁信你啊刘老师可是我的——
林嘉。姜婉打断她,你知道我妈妈快死了吧
林嘉愣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姜婉向前一步,我什么都不怕了。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潭死水,看得林嘉不自觉后退。
姜婉没有把录音交给学校。
第二天清晨,刘老师宣布钱找到了,说是清点错误。全班一片哗然,但没人敢质疑。林嘉阴沉着脸,一整天都没说话。
放学时,陈影夏拦住姜婉,学姐,我有话跟你说。
姜婉绕过她,没空。
关于林嘉的事!陈影夏抓住她的书包带,我真的没有告诉她你妈妈的事,是她在医院当护士的表姐看到的病历......
姜婉停下脚步,重要吗
重要!陈影夏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想失去你......
姜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陈影夏,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希望从没遇见过你。
陈影夏像被雷击中般松开了手。
因为如果你没出现,姜婉继续道,我至少不会知道,原来被人关心是这种感觉。
她转身离开,没有看见陈影夏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姜婉的课桌抽屉里多了一个药瓶。
没有标签,但里面是熟悉的白色药片——和她藏在床底下的抗抑郁药一模一样。瓶身上贴着一张便签:【一天一粒,别过量。——夏】
姜婉盯着药瓶看了很久,最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五分钟后,她又把它捡了回来。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敲门声。
7
虫噬
凌晨两点十七分,姜婉的床铺被人泼了一盆冰水。
她惊醒时,听见黑暗中压抑的窃笑。林嘉的声音像蛇一样滑进耳朵:招魂游戏开始啦,下一个轮到谁呢
姜婉坐起身,湿透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宿舍里其他三个床位都静悄悄的,但借着月光,她能看见赵梦的被子在轻微抖动——憋笑憋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爬下床,从柜子里取出备用校服。
哟,不生气啊林嘉坐起来,果然是个没感情的怪物。
姜婉换好衣服,拿起湿透的被子。拧干时,她发现被套里被人塞了几片锋利的碎玻璃,已经划破了她的手指。血滴在地板上,像一串暗红色的小脚印。
你们在干什么
宿管老师的手电筒光突然照进来,林嘉立刻躺下装睡。姜婉站在原地,血从指尖滴落。
姜婉!大半夜不睡觉,想吓唬谁呢宿管老师皱眉,赶紧收拾干净,明天写检讨!
手电筒光移开,宿舍重新陷入黑暗。姜婉听见赵梦小声说:看吧,连老师都讨厌她。
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那些碎玻璃。
清晨,姜婉在课桌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那是她和陈影夏在文艺汇演后的合影,唯一一张她们靠得很近的照片。现在照片被涂改了——她的脸被抠掉,旁边写着去死,而陈影夏被画上夸张的笑脸,旁边是林嘉的签名。
姜婉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夹进课本。
第一节课是数学,她打开笔记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想知道谁偷了班费吗中午顶楼见。——一个朋友】
字迹工整得像是刻意伪装过的。
姜婉把纸条揉成一团,却在展开时闻到淡淡的柑橘香气——陈影夏常用的护手霜味道。
顶楼的风很大。
姜婉推开通往天台的门,看见的不是陈影夏,而是赵梦和另外两个女生。她们手里拿着手机,镜头对准她。
哟,真来了赵梦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够蠢。
姜婉转身要走,却被拦住。赵梦晃了晃手机,不想看看你妈的最新病情吗我表姐在肿瘤科实习哦。
屏幕上是一张病历照片,姜婉看清了那几个字:【病情恶化,建议转入ICU】。
想要详细报告吗赵梦凑近,跪下来求我啊。
姜婉的指甲陷入掌心。她想起母亲瘦得脱相的脸,想起那双曾经温暖现在却布满针眼的手。
跪啊!赵梦推了她一把。
姜婉踉跄几步,突然笑了。
赵梦,她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动手打你吗
赵梦愣了一下,因为你怂
因为我不像你们,姜婉抬头,我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赵梦的尖叫:你妈死了也别想拿到一分钱救济金!我表姐说了,像她这种晚期——
姜婉猛地回头,赵梦吓得后退两步,话卡在喉咙里。
继续说啊。姜婉的声音很轻,怎么不说了
赵梦的脸色变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婉——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井,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疯子......赵梦小声嘀咕,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开。
姜婉站在天台上,风吹起她的校服下摆。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校园,能看到远处的医院,能看到她支离破碎的人生。
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号码。
姜小姐,您母亲刚才吐血昏迷,需要紧急输血......
护士的声音很遥远,姜婉只听见一句:费用需要先结清。
医院走廊比记忆中更长。
姜婉跑到ICU门口时,看见父亲正在和医生争吵。
救什么救!哪来的钱
医生皱眉,病人现在情况危急——
死了正好!省得拖累全家!父亲甩开医生的手,看见姜婉时冷笑一声,四丫头,你妈要死了,开心吗
姜婉盯着ICU紧闭的门,突然冲进旁边的洗手间。她跪在马桶前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睛布满血丝。她打开水龙头,冷水冲在脸上,混着无声的眼泪。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学姐,我在医院门口,有东西给你。——夏】
姜婉关上手机,慢慢滑坐在地上。她摸到口袋里的碎玻璃——早上从被子里捡的,一直没扔。
刀刃划过皮肤时,疼痛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血顺着小腿流到地上,像一条细细的小溪。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陈影夏焦急的呼喊:学姐你在里面吗
姜婉屏住呼吸。
姜婉!陈影夏开始挨个敲门,求你了,回答我!
脚步声停在姜婉所在的隔间前。陈影夏蹲下来,从门缝里看见血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开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求你......
姜婉看着血在地面上蔓延,突然觉得很累。她伸手打开门锁,陈影夏立刻冲进来,看见她血肉模糊的小腿时,眼泪瞬间掉下来。
为什么......
姜婉笑了,不为什么。
陈影夏脱下外套,紧紧绑在姜婉腿上止血。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练习过很多次。
我爸爸......她哽咽着,也是这样......
姜婉看着她颤抖的睫毛,突然问:你有什么要给我
陈影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三万块,先应急......
姜婉没接。
条件呢
陈影夏愣住了,什么
钱不是白拿的。姜婉的声音冰冷,你要什么
陈影夏的眼泪砸在信封上,我只要你活着......
姜婉笑出声来,真高尚啊。
她推开陈影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上的伤口裂开,血渗透了临时包扎的外套。
学姐!陈影夏抓住她的手,至少让我陪你——
不必了。姜婉抽回手,你的怜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走出洗手间,留下陈影夏一个人跪在血泊里。
姜婉在ICU外坐了一整夜。
清晨,医生出来告诉她,母亲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立刻开始新一轮化疗。
费用呢姜婉问。
医生叹了口气,可以先交一部分......
姜婉点点头,拿出外公的房本。
这个,能抵押吗
医生欲言又止,最后指了指走廊尽头,那边有医疗贷款的小广告......
姜婉攥着房本,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护士拿着一个信封走过来,刚才有个女生让我转交给你。
信封里是三万现金,没有字条。但姜婉知道是谁——信封上有淡淡的柑橘香。
她站在原地,突然想起陈影夏说过的话:我爸爸也是癌症去世的。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钱,是陈影夏父亲的死亡赔偿金。
回到学校时,姜婉的课桌上又多了一张照片。
这次是陈影夏和班上其他女生的合影,她们笑得灿烂,配文是终于甩掉累赘。
姜婉把照片放进抽屉,和之前那张放在一起。
午休时间,她独自来到图书馆顶楼的废弃储藏室。这里没人会来,是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从墙缝里,姜婉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她的日记本,一把小刀,还有曾梦桐寄来的所有明信片。
她翻开日记本最新的一页,写下:
【所有人都一样,最终都会离开。】
然后,在下面画了四个名字:
林嘉。赵梦。曾梦桐。陈影夏。
前两个名字被狠狠划掉,几乎划破纸面。
曾梦桐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问号。
而陈影夏的名字......姜婉的笔尖悬在上面,最终没有落下。
窗外,暮色四合。
8
黑潮
举报信寄出的第三天,林嘉被叫进了校长办公室。
姜婉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林嘉脸色煞白地回来收拾书包。走廊上已经有传言——有人匿名举报她期中考试作弊,证据是一段清晰的手机录像。
是不是你林嘉冲到姜婉面前,指甲几乎戳到她眼睛里,贱人!
姜婉抬起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但全班都安静下来。这是姜婉第一次对林嘉笑,笑容像一把裹着冰的刀。
你给我等着!林嘉抓起书包往外走,突然回头指着陈影夏,还有你!装什么好人谁不知道你——
班主任刘老师及时出现,把林嘉拉走了。教室里炸开锅,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姜婉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课桌抽屉里,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欠费停药通知】。
赵梦的不雅照出现在校内网时,姜婉正在医院陪护。
母亲睡着了,呼吸微弱得像一缕烟。姜婉轻轻翻看手机,论坛首页飘红的帖子标题赫然是《高二某班花私密照流出》,配图是赵梦衣衫不整的模糊照片。
发帖账号是新建的,IP地址无法追踪。评论区已经炸开锅,有人认出了赵梦手腕上的独特手链。
姜婉关掉手机,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偶尔有救护车的红灯闪过,像某种无声的警报。
她记得很清楚——上周体育课,赵梦把她的校服扔进男厕所时,手腕上戴着同样的手链。
护士推门进来,姜小姐,您母亲该换药了。
姜婉点点头,起身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一张陈影夏和班上同学聚餐的照片,所有人都笑着举杯,配文是没有你的生活更美好。
她删掉彩信,手指在阻止此号码的选项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按下去。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
姜婉推开门,发现自己的床铺又被动了手脚——被子上洒满图钉,枕头上用口红涂着去死。
她站在门口,突然觉得很可笑。两个月前,这些把戏还能让她浑身发抖;现在,她只觉得无聊。
哟,回来啦赵梦从上铺探出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看到网上的照片了开心吗
姜婉把被子整个卷起来,图钉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不是我做的。她平静地说。
放屁!除了你还有谁——
证据呢姜婉打断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就像你们诬陷我偷班费一样,有证据吗
赵梦的脸色变了。她盯着姜婉看了很久,突然打了个寒颤,你......你变了。
姜婉笑了,从书包里取出一把美工刀放在床头,晚安。
那一夜,赵梦没再说过一句话。
陈影夏在天台找到姜婉时,她正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
下来!陈影夏的声音在发抖,太危险了......
姜婉没有回头,有事
林嘉被记过,赵梦要转学了......陈影夏向前一步,是你做的,对不对
风吹起姜婉的校服下摆,露出她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疤痕。陈影夏倒吸一口冷气。
重要吗姜婉轻声问。
重要!陈影夏的眼泪砸在地上,姜婉,求你别这样......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姜婉终于转过头,帮我付医药费帮我应付考试还是帮我处理这些——她掀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你觉得我需要什么帮助
陈影夏的嘴唇颤抖着,至少......至少别一个人......
姜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文艺汇演那天,陈影夏在舞台上闪闪发亮的样子。那时的她们,中间只隔着半臂距离,却像两个世界的人。
陈影夏,姜婉轻声说,你走吧。
我不走!
那就看着我跳下去。
陈影夏僵住了。姜婉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午饭吃什么。
你......开玩笑的吧
姜婉没有回答。她抬头看向天空,阴云密布,像是又要下雨。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她突然问,你说手凉的人心里都藏着很多事。
陈影夏点点头,眼泪不停往下掉。
其实你说错了。姜婉笑了笑,手凉的人,心里早就空了。
她作势要松开扶着栏杆的手,陈影夏尖叫一声扑上来,死死抱住她的腰。
放开。姜婉冷声道。
不放!死也不放!陈影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狠劲,姜婉,你听好了——我不是曾梦桐,我不会丢下你!
这个名字像一把刀,突然捅进姜婉心里。她挣扎的动作顿住了。
你怎么知道曾梦桐
陈影夏松开一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我在旧书店找到的......夹在一本二手课本里。
姜婉接过明信片,那是曾梦桐六年级时寄给她的最后一张,上面写着等我暑假回来找你。明信片背面有被泪水晕开的痕迹,是她无数次翻看时留下的。
书店老板说,是一个女生前段时间卖掉的旧书......陈影夏小声说,应该是你弟弟......
姜婉攥紧明信片,指甲几乎要把它戳破。她早该想到的——弟弟经常翻她的东西,那些珍藏的回忆,在他眼里不过是能换钱的废纸。
学姐......陈影夏试探性地拉住她的手,回家好不好
姜婉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
好。
她答应得太干脆,陈影夏反而愣住了。姜婉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
不过不是现在。她看了看表,我妈该换药了。
陈影夏急忙跟上,我陪你去!
姜婉没有拒绝。
医院走廊上,陈影夏突然停下脚步。
学姐,等一下。她翻出钱包,我去买点水果给阿姨......
姜婉看着她跑向医院小卖部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她转身走进病房,母亲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发呆。见到姜婉,她勉强笑了笑,今天怎么样
还好。姜婉帮她把枕头垫高,赵梦要转学了。
母亲咳嗽几声,那个欺负你的孩子
姜婉点点头。母亲突然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婉婉......她的声音很轻,别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姜婉僵住了。母亲的眼睛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秘密。
我没有......
我的女儿,我了解。母亲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你眼睛里......有火......
姜婉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突然发现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见了——那是母亲唯一值钱的东西。
爸来过了
母亲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姜婉的胸口涌上一股腥甜。她冲出病房,差点撞上抱着水果回来的陈影夏。
学姐怎么了
姜婉没有回答。她跑向护士站,声音嘶哑:我妈的戒指呢
护士面露难色,刚才有位先生说是她丈夫......
姜婉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顿时渗出血丝。陈影夏从后面抱住她,学姐!冷静点!
放开我!姜婉挣扎着,我要杀了他!
陈影夏死死抱住她,眼泪打湿了她的后背,学姐......求你了......
姜婉的力气突然消失了。她滑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
为什么......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我......
陈影夏跪在她面前,轻轻抱住她。这一次,姜婉没有推开。
那天晚上,姜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小学六年级,曾梦桐站在校门口对她挥手:小婉,等我暑假回来找你!
她拼命追上去,却怎么也跑不快。脚下的路突然变成流沙,一点点将她吞噬。远处,母亲、父亲、弟弟、林嘉、赵梦......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
只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手——是陈影夏,但她站得太远,怎么也够不着。
姜婉在窒息中醒来,发现枕头已经湿透。窗外,天刚蒙蒙亮,雨声淅沥。
手机屏幕亮着,是一条凌晨三点收到的短信:
【学姐,我在你家楼下。我想了一夜,决定告诉你一件事——我也曾站在天台边缘,是我爸爸的死让我明白,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如果你还是要跳,我陪你一起。——夏】
姜婉冲到窗前,掀开窗帘——陈影夏真的站在楼下,浑身湿透,仰头望着她的窗口。
她们隔着雨幕对视,谁都没有动。
9
永夜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团建,姜婉没有拒绝。
她安静地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林嘉和赵梦已经不在车上——一个被记过处分,一个转学离开。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没人主动和她搭话。
陈影夏原本想坐过来,但被姜婉的眼神制止了。
学姐,她站在过道上,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你渴不渴
姜婉摇头,闭上眼睛假寐。
车程两小时,目的地是郊外的森林公园。班主任刘老师拿着喇叭宣布活动安排:中午野餐,下午自由活动,五点集合返程!
姜婉拎着书包独自走向树林深处。她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陈影夏一定在看着她。
中午的野餐,姜婉没有参加。
她坐在远离人群的湖边,翻看着母亲的病历本。最新一页的诊断结果写着:【多器官衰竭,预后极差】。
手机震动,是医院打来的。姜婉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最终没有接。
原来你在这儿。
陈影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两个饭团,不由分说塞给姜婉一个,吃点东西。
姜婉接过饭团,没有拆开。
学姐......陈影夏在她身边坐下,我查过了,你妈妈的病可以申请医疗救助,我表姐在卫生局工作,她——
不用了。姜婉打断她,来不及了。
陈影夏愣住,什么意思
姜婉没有回答。她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密布,像是又要下雨。
陈影夏,她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记得我吗
别说傻话!陈影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不会让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姜婉的袖口被扯开,露出手腕上新鲜的伤痕——不是刀片划的,而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圆规尖刻上去的:
杀人凶手
陈影夏的瞳孔剧烈收缩,这是......
姜婉拉下袖子,站起身,回去吧,要下雨了。
下午的自由活动,姜婉被分到和林嘉的跟班们一组。
晦气。一个女生小声嘀咕,干嘛跟我们来
姜婉没有理会。她走在队伍最后,看着她们嬉笑打闹,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喂,姜婉,一个女生突然回头,听说你妈快死了
其他人都笑起来。姜婉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们。
怎么,不高兴啊女生挑衅地凑近,有本事打我啊,像你对林嘉姐那样——
姜婉突然笑了,你知道林嘉为什么会被记过吗
女生一愣,不是因为你举报她作弊吗
不,姜婉轻声说,是因为她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她的语气太平静,女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什、什么东西
姜婉没有回答,转身走向另一条小路。
雨来得比预期更早。
姜婉独自在树林里走了很久,直到听见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她转身往回走,却发现迷路了。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冰冷刺骨。她摸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
学姐!
陈影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姜婉循声望去,看见她撑着一把蓝伞,焦急地四处张望。
姜婉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姜婉!陈影夏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在哪儿
雨水顺着姜婉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看着陈影夏跑向另一个方向,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姜婉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
大部分同学都上了大巴,只有几个老师还在清点人数。刘老师看见她,立刻呵斥:跑哪儿去了全班都在等你!
姜婉低着头走向大巴,路过女生们的帐篷时,听见里面传来哄笑。
看这个!一个女生尖声说,姜婉的日记本!
姜婉猛地停住脚步。
哇,好恶心,全是自残的照片......
还有林嘉和赵梦的名字,画了好多叉......
疯子!
姜婉冲进帐篷,看见自己的日记本被摊开在地上,几页纸已经被撕下来传阅。那是她最私密的痛苦,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还给我。她的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安静了。
拿着日记本的女生挑衅地晃了晃,有本事来拿啊
姜婉扑上去,却被其他人拦住。日记本被扔来扔去,像一场恶意的游戏。
够了!
陈影夏突然出现在帐篷门口,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她冲进来抢过日记本,狠狠推开了挡路的女生。
你们还是人吗她的声音在发抖,把别人的痛苦当玩笑
帐篷里鸦雀无声。陈影夏把日记本塞给姜婉,拉着她往外走。
等等。一个女生突然说,陈影夏,你装什么好人谁不知道你接近她只是为了——
闭嘴!陈影夏厉声打断,我不想听!
姜婉站在原地,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为了什么她轻声问。
陈影夏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学姐,我们走。
姜婉甩开她,回答我。
雨声填补了沉默。陈影夏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一开始......她哽咽着,一开始是因为赌约......
姜婉感觉世界在旋转。
林嘉说......说我要是能让你喜欢上我,就给我一千块......陈影夏泣不成声,但我后来是真的——
姜婉没让她说完。她转身冲进雨里,任凭陈影夏在身后呼喊。
回程的大巴上,姜婉独自坐在最后一排。
陈影夏几次想过来,都被其他同学拉住了。他们小声劝她:别管那个怪胎了......
姜婉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手指轻轻摩挲着日记本。里面夹着她和母亲的合照,还有曾梦桐的最后一张明信片。
手机突然震动,是医院发来的短信:【姜女士病危,请速来医院】。
姜婉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
凌晨三点,姜婉站在教学楼天台上。
雨水已经停了,但风依然很冷。她脱掉湿透的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手腕上的伤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她从书包里取出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写下: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然后列出七个名字:林嘉、赵梦、刘老师、父亲、弟弟、曾梦桐......
笔尖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方悬停许久,最终没有落下。
姜婉合上日记本,把它放在天台边缘。旁边是母亲的病历本,还有那把褪色的蓝伞——曾梦桐留给她的最后礼物。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影夏发来的消息:【学姐,你在哪求你了,回我一句好不好】
姜婉看着那条消息,轻轻打了几个字:
至少今天不会下雨了。
发送后,她关掉手机,放在日记本旁边。
远处的地平线上,第一缕晨光正在蔓延。姜婉深吸一口气,爬上栏杆。
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像是最后的挽留。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学会飞翔的鸟。
然后——
坠落。
10
余烬
陈影夏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她看到姜婉的尸体时,救护车还没来。姜婉躺在血泊中,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白色的短袖被染成红色,手腕上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见。
陈影夏跪在地上,想碰她又不敢。她的眼泪砸在姜婉脸上,混着血迹流下去。
学姐......她哽咽着,对不起......
警察拉起了警戒线,班主任刘老师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围观的学生中,有人小声说:终于解脱了......
陈影夏猛地站起来,冲向那个说话的人,被警察及时拦住。她像疯了一样挣扎,哭喊着: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
没人回应。
姜婉的葬礼在一个阴雨天举行。
来的人很少——母亲躺在医院,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父亲领走了学校的赔偿金,转头就去了赌场;弟弟甚至没露面。
只有陈影夏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墓前放下一束白色洋桔梗。
学姐,她轻声说,花语是'永恒不变的爱'......你听到了吗
雨声淹没了回答。
毕业典礼上,姜婉的座位被空出来。
班级合照时,摄影师特意留了一个空位。陈影夏站在那个位置旁边,手里拿着一朵白色洋桔梗。
林嘉回来了,戴着口罩坐在角落。赵梦没有出现——据说她因为不雅照的事得了抑郁症,正在休学治疗。
校长致辞时提到了校园心理健康,但没人看向姜婉的空座位。
陈影夏提前离开了。她去了姜婉跳楼的地方,发现有人在那里放了一束花——白色洋桔梗,没有署名。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林嘉成了保险公司职员,赵梦嫁了个富商,刘老师退休后去了乡下。
酒过三巡,有人提起姜婉。
那个怪胎......林嘉醉醺醺地说,死得真晦气......
话音未落,她的酒杯突然炸裂,玻璃碎片划破了手指。
操!她尖叫起来,怎么回事
服务员慌忙道歉:可能是杯子质量问题......
但所有人都想起了姜婉日记本上那句话: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陈影夏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专攻校园暴力创伤。
陈影夏的咨询室总是开到很晚。
窗外的夜色渐深,最后一位来访者刚刚离开。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办公桌上的白色洋桔梗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是永远不会凋谢。
她翻开姜婉的日记本复印件,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十年了,她几乎能背下每一页的内容——那些痛苦、挣扎、愤怒,以及偶尔闪现的,微弱的希望。
学姐,她轻声说,今天又有个孩子问我,被所有人讨厌该怎么办。
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回应。
我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窗外一阵风吹过,洋桔梗的花瓣轻轻颤动。
凌晨一点,陈影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走廊的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学姐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掀起窗帘的一角。
陈影夏笑了笑,摇摇头。这十年来,她时常产生这样的错觉——脚步声、叹息声,甚至偶尔能闻到姜婉身上那股淡淡的药皂味。
她关掉灯,锁上门。电梯下行时,她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闭上眼睛。
叮——
一楼到了。陈影夏走出电梯,突然僵在原地。
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她的背影瘦削,黑发垂至腰间,赤着脚,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陈影夏的呼吸停滞了。
......姜婉
女孩转过头。
那是一张陈影夏再熟悉不过的脸——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好久不见。姜婉说。
她们坐在深夜的公园长椅上。
陈影夏的手紧紧攥着姜婉的——冰凉,但真实存在。她不敢松开,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不是......她的声音发抖,你不是跳下去了吗
姜婉望着远处的路灯,是啊。
那现在......
现在我是你的幻觉。姜婉平静地说,或者鬼魂。随你怎么定义。
陈影夏的眼泪涌出来,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因为你现在终于能看见我了。姜婉笑了笑,十年了,你每天对着空气说话,不累吗
陈影夏哭出声来,不累......我宁愿你一直在我身边......
姜婉叹了口气,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这个动作让陈影夏怔住了——她能感觉到姜婉指尖的温度,不再是记忆中的冰冷。
你......
时间不多了。姜婉站起身,我该走了。
等等!陈影夏抓住她的手腕,别走......求你......
姜婉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
夏夏,她轻声说,你该放下了。
陈影夏在长椅上醒来。
晨光熹微,公园里已有晨跑的人经过。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身边空无一人。
是梦吗
她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片白色洋桔梗的花瓣
回到办公室,陈影夏发现桌上的洋桔梗少了一朵。
她拉开抽屉,想取出备用花束,却摸到一个陌生的信封。
里面是一张纸条,字迹熟悉得让她心跳停滞:
谢谢你记得我。
现在,去好好活着吧。
——婉
陈影夏的眼泪砸在纸条上。
窗外,阳光正好。
(全文终)
11
曾梦桐
番外一:曾梦桐
曾梦桐回国那天,正好是姜婉的忌日。
她抱着一束白色洋桔梗,在墓前站了很久。墓碑上的照片是姜婉初中时的样子,笑容羞涩,还没有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光彩。
小婉,她轻声说,我回来了。
风吹散了她的声音。
曾梦桐从包里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姜婉小时候写给她的所有信——那些她出国后因为家庭变故一直没机会回复的信。
对不起,她的眼泪砸在墓碑上,如果当初我回了信,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没人回答。
12
姜婉死后
番外二:姜婉死后
姜婉的灵魂没有离开学校。
她坐在天台的栏杆上,看着日升月落,看着学生们来了又走。
有时,她会跟着陈影夏回家,看她深夜翻看两人的合照,看她对着空气说话:学姐,今天我又救了一个孩子......像你这样的孩子......
下雨天,姜婉会站在陈影夏的窗外,看着她在睡梦中皱眉,然后轻轻哼起她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歌。
陈影夏听不见,但偶尔会突然醒来,望着窗外的雨说:学姐,是你吗
姜婉想回答,但死人不能说话。
她只能看着,等着,守着。
直到某一天,陈影夏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张照片——心理咨询中心的合影,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白影。
陈影夏盯着那个白影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学姐,她轻声说,原来你一直在啊。
窗外,一阵风吹过,白色洋桔梗的花瓣轻轻颤动。
像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