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羡鱼,小名小鱼,十六岁那年被选入宫中时,娘亲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小鱼儿,宫里吃人不吐骨头啊...娘亲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你这样的容貌,没有家世庇护,就是块肥肉扔进了狼群。
我那时不懂,还天真地安慰她:娘亲别怕,我机灵着呢。再说,浣衣局能有什么危险
现在想来,真是蠢得可怜。
入宫第一天,我就明白了娘亲的恐惧。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捏着我的下巴左右打量,啧啧称奇:这样标致的小脸,不去伺候主子真是可惜了。她粗糙的手指刮得我脸颊生疼,不过也好,在这儿待两年,磨磨性子。
我甜甜一笑:嬷嬷教训的是,小鱼一定好好干活。
转身去井边打水时,我听见她与旁人低语:瞧那狐媚样,迟早是个祸水。
第一夜,我蜷缩在潮湿的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但第二天清晨,我对着铜盆里的水整理好表情,又成了那个人见人爱的甜妹。
三个月后,我已是浣衣局最讨喜的丫头。不仅因为我把衣裳洗得干净,更因为我总能在恰当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说几句熨帖话。掌事的李姑姑渐渐让我帮着记档、分派活计。
小鱼这丫头,看着单纯,心里跟明镜似的。李姑姑有次当着众人夸我。
我低头腼腆地笑,心里却清楚:在这深宫里,单纯活不过三集。
转机出现在入宫半年后。尚食局缺人手,要从各司调人。按理说这等好事轮不到浣衣局,可那天尚食局的孙嬷嬷来取衣裳时,正巧看见我在院中晾晒一件绯色罗裙。
这丫头...她眯着眼打量我,手倒是巧,这么娇贵的料子一点没洗坏。
我立刻放下活计,行了个标准礼:嬷嬷过奖了,是李姑姑教得好。
孙嬷嬷笑了:嘴也甜。明日来尚食局报到吧。
离开浣衣局那日,李姑姑偷偷塞给我一支银簪子:收着防身。记住,在主子们跟前,宁可装傻,也别显聪明。
我红着眼眶点头,心里却燃起一簇火苗。尚食局,离主子们又近了一步。
尚食局的日子比浣衣局舒坦多了。虽然要寅时就起,但至少不用再碰冷水。我跟着孙嬷嬷学药膳,竟显出几分天赋。
小鱼,这当归枸杞乌鸡汤,火候差一分就失了药性。孙嬷嬷教我辨认药材,主子们的吃食,马虎不得。
我学得认真,因为我知道这是机会。有一次淑妃娘娘染了风寒,我壮着胆子建议在粥里加一味枇杷叶。孙嬷嬷将信将疑,但还是采纳了。
没想到淑妃喝后大悦,点名要见献策之人。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后宫主子。淑妃斜倚在贵妃榻上,虽病容憔悴,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
抬起头来。她声音柔柔的,却不容抗拒。
我抬头,恰到好处地露出崇拜又怯生生的表情。这是我在铜镜前练习过无数次的——既不能太谄媚,也不能太木讷。
淑妃忽然笑了:好个伶俐的丫头。孙嬷嬷,这孩子我要了。
就这样,我进了淑华宫。从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做起,但我清楚,这是鲤鱼跃龙门的第一步。
淑妃待我不薄。或许是因为我总能在她心烦时端来合口的点心,或许是因为我从不参与宫女们的闲言碎语。渐渐地,我成了她的贴身侍女之一。
小鱼,有次她梳头时忽然问我,你想过出宫吗
我手一抖,梳子差点落地:奴婢...没想过。
你今年十八了吧她透过铜镜看我,本宫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入宫两年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继续为她篦头发。淑妃忽然按住我的手:本宫给你指门亲事如何太医院有个年轻医士...
我扑通跪下:娘娘,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您!
这话半真半假。我确实感激淑妃的提拔,但更清楚,一旦离开淑华宫的庇护,我这样的女子只会沦为玩物。
淑妃叹了口气:傻孩子,这宫里哪有一辈子的事。
她的话很快应验。三个月后,淑妃被诊出有孕。皇上大喜,赏赐如流水般涌入淑华宫。但私下里,淑妃却日渐憔悴。
小鱼,有天夜里她突然惊醒,紧紧抓住守夜的我的手,有人要害我的孩子...
我轻声安抚,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淑妃的担忧不无道理——中宫皇后至今无子,怎会容忍一个宠妃先诞下皇嗣
果然,不出十日,淑妃在御花园意外跌倒。虽然性命无忧,但孩子没了。皇上震怒,却查不出所以然,最后只发落了几名宫女太监了事。
淑妃病倒了,太医院副使日日来诊脉。我注意到,副使看淑妃的眼神不太对劲。而淑妃,会在喝药时故意将药汁洒在我裙子上,然后支开我去更衣。
我假装不知情,但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死罪。
变故来得比想象的还快。某日清晨,皇后突然驾临淑华宫。我正为淑妃梳头,听见通传吓得梳子都掉了。
慌什么。淑妃出奇地镇定,去迎驾。
皇后是来探病的。她拉着淑妃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临走时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丫头生得真水灵。
三日后,我被调往凤仪宫。淑妃没有挽留,只是在离别时塞给我一个香囊:好自为之。
香囊里装着一枚玉佩和一张字条:活着。
凤仪宫比淑华宫大得多,也冷得多。皇后不像淑妃那样随和,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屠夫打量着待宰的羔羊。
听说你药膳做得好皇后漫不经心地问,正好,皇上最近失眠。
我跪伏在地:奴婢定当尽心。
当晚,我被安排在了皇上必经的御花园值夜。秋夜寒凉,我穿着单薄的纱衣,冻得嘴唇发紫,却还要强撑着摆出最好看的姿势。
皇上果然注意到了我。他驻足问我名字时,我按皇后的暗示,羞怯地抬头,露出脖颈优美的曲线。
林羡鱼...好名字。皇上笑了,朕记得了。
回到住处,我对着铜镜看自己这张惹祸的脸,突然狠狠扇了一巴掌。镜中人脸颊红肿,却依然美得惊心。
那一夜,我蜷缩在被子里的手紧握着淑妃给的玉佩,哭得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
可惜,眼泪在这深宫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皇后让我住在凤仪宫后殿的耳房里,这待遇比普通宫女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但我知道,这不是恩赐——这是为了方便她随时调教我。
把头再仰高些。皇后用鎏金护甲挑起我的下巴,皇上喜欢女子仰视他的模样,像仰望神明。
我乖巧地照做,脖颈弯出柔美的弧度。铜镜里,皇后站在我身后,像摆弄玩偶般调整我的姿态。
笑一个。
我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盛满仰慕——这是我在淑华宫对着铜镜练习过千百次的表情。
皇后却突然掐住我的脸颊:太假了。要让人看出你在讨好,就一文不值。
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让我眼眶泛红,但这正是皇后要的效果。她满意地松开手:对,就是这种要哭不哭的样子。
原来真正的猎人,都喜欢看猎物眼含泪光的模样。我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忽然想起浣衣局的李嬷嬷说过——深宫里最可怕的不是挨打,而是你不知道为什么挨打。现在懂了,她们要打掉的,是你最后那点自尊。
三日后,皇上在御花园偶遇正在采露水的我。按照皇后教的,我惊慌失措地打翻琉璃瓶,露水溅湿了龙袍下摆。
奴婢该死!我跪伏在地,肩膀恰到好处地轻颤。
皇上果然亲手扶我起来。当他看清我的脸时,眼神明显一亮:是你啊,那个叫...羡鱼的
皇上竟记得奴婢...我抬眼又迅速低头,睫毛上还挂着刚才吓出来的泪珠。
当晚,尚寝局就收到了侍寝的旨意。皇后亲自为我梳妆,胭脂抹得比平日浓三分。
记住,你只是本宫献给皇上的一味药。她将金步摇狠狠插进我发髻,药效过了,就该回到药匣子里。
我疼得咬破嘴唇,却笑得愈发甜美:奴婢明白。
那夜承恩殿的龙涎香熏得我头晕。皇上比想象中温柔,但这更让我毛骨悚然——温柔才是最锋利的刀,杀人不见血。
回宫路上,我偷偷把皇后给的香囊扔进了太液池。那里面的合欢散足够让一头公牛发情,我才十八岁,不想这么早绝了生育。
姐姐投井那晚,手里攥着的月饼是枣泥馅的。她最爱吃枣泥,可县太爷说她这样的女子不配吃甜食。现在我才懂,原来我们这样的女子,连血肉都是甜的——甜到招苍蝇。皇上抚摸我时,我数着承恩殿顶的蟠龙纹,整整九条。姐姐,你看见了吗你宁死不从的人,现在我只要笑一笑就能让他俯首帖耳。
淑妃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那日我正陪皇后听戏,突然有小太监慌慌张张来报,说淑妃娘娘殁了。
怎么死的皇后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
太、太医院说是心悸突发...
皇后啧了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她转头看我,你哭什么旧主死了,做做样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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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发现眼泪已经砸在手背上。慌忙擦干,却瞥见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当夜,我偷溜去淑华宫。昔日繁华的宫殿已成灵堂,白幡在夜风中飘得像冤魂的手。我跪在灵前烧纸时,有个小宫女塞给我一方染血的手帕。
娘娘临终前一直攥着的...小宫女声音发抖,副使大人被打了三十大板,发配岭南了。
手帕角落绣着歪歪扭扭的鱼——是淑妃病中给我绣的那方。翻过来,背面用血画了朵芍药,花蕊处刺着个小孔。
我浑身发冷。芍药是皇后的象征,而淑妃生前最恨刺绣——她是在用最后力气告诉我什么。
皇后的教导越来越露骨。她开始让我接触一些特别的书册——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记录各种香料特性的《香乘》,以及太医院编的《本草备要》。
好好学。皇后抚摸着我的发顶,像在抚摸一把出鞘的剑,皇上近来总说头痛。
我白天研读这些典籍,晚上就把关键内容抄在贴身携带的荷包里。有次皇后突然抽查,我故意把曼陀罗花的功效说错一半。
蠢货!皇后摔了茶盏,曼陀罗花汁三滴可镇痛,五滴致幻,十滴就能要人命!记不住就滚回浣衣局!
我哭着认错,心里却记下了这组数字。回到耳房,我在墙砖后藏的小册子上又添一行:皇后畏光,每逢朔望必偏头痛。
机会来得比预期快。中秋宫宴上,皇上当众夸我斟酒姿势优雅。皇后表面含笑,回宫就给了我耳光。
本宫让你勾引皇上,没让你在百官面前现眼!她尖利的护甲在我脖子上划出血痕,记住你的身份!
我跪着收拾碎瓷片时,意外发现一片上有褐色残渣——是皇后刚才摔碎的参茶碗。趁人不备,我藏起那片瓷,后来在太医院旧档中查到,那是雷公藤的痕迹。
皇上近来确实常饮参茶。
我开始主动向皇后献计。比如建议在皇上必经之路摆盆西府海棠——皇上最爱这花,见了必定驻足,娘娘正好'偶遇'。
皇后采纳了,效果出奇地好。她渐渐让我参与更多谋划,甚至让我帮她整理来自前朝的密函。有次我不小心看到兵部侍郎的奏折,上面赫然写着燕王屯兵幽州。
当晚,皇后召我侍墨至三更。她写密信时,我安静地磨墨,眼睛却记下了每个关键词:燕王、粮草、冬至。
冬至那日,皇上突然取消原定的围猎,改为在宫中设宴。宴席间,兵部侍郎频频向皇后使眼色,而燕王的座位始终空着。
回宫路上,我不慎跌落御河。当侍卫把我捞上来时,藏在袖中的密函早已泡烂。皇后气得发抖,却找不到责罚的理由——毕竟我是为捡她掉落的帕子才落水的。
淑妃七七那日,我偷溜去灵堂烧了本手抄《往生咒》。火光中,我仿佛又看见她递来玉佩时苍白的脸。
转身却撞上一双熟悉的眼——是太医院新来的年轻医士,正死死盯着我手中未燃尽的纸页。
姑娘烧的经文字体特别,他低声道,像是临摹过王羲之的《黄庭经》。
我浑身血液凝固。淑妃生前最爱王羲之,而这本《往生咒》正是摹的她笔迹。
年轻医士突然往我袖中塞了张药方:娘娘若失眠,可试此方。
回到耳房展开药方,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芍药根有毒,栽花人自知。
我对着烛火笑了。原来这深宫里,不止我一个在演戏。
皇后最近总让我去藏书阁找些冷僻的药典。我知道她在谋划什么——皇上近来咳血,太医院查不出缘由。
今日我故意在《本草衍义》中夹了张字条,上面抄录了砒霜与绿矾相克的特性。回宫时看见皇后的小厨房在熬绿矾汤,我佯装不知,殷勤地将汤盏奉上。
娘娘,这是新得的养颜方子。
皇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小鱼,你比本宫想的要聪明。她指尖的鎏金护甲划过我喉间,但太聪明容易短命。
冬至前夜,宫里出了件大事。燕王派人送来贺表,随行的侍卫却在宫门处被搜出贴身藏着匕首。皇上震怒,当场杖毙了那名侍卫。我站在皇后身后,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
当晚,皇后赏了我一对翡翠耳坠:今日你报信有功。
我装作受宠若惊地叩谢,心里却阵阵发冷——我何时报过信除非那日我偷看的密函内容,本就是故意让我看见的饵。
年轻医士沈砚最近频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日我故意在太医院门口晕倒,他把我扶进偏殿时,手指在我掌心写了两个字:燕、王。
姑娘体寒,当用些温补之药。他声音清朗,递来的药包下压着张字条:今夜子时,御药房西角门。
我穿着淑妃送我的素白袄裙赴约。沈砚带我看了那具被杖毙的侍卫尸体,掀开白布,死者右手虎口处有个奇怪的烙印。
燕王府死士的标记。沈砚声音很低,但这人是假的。真正的燕王死士,烙印在左肩。
烛光下,他拉开自己的左肩衣衫,同样的烙印赫然在目。
腊八节那日,皇上突然昏倒在太和殿。我趁乱溜进寝宫,在龙床暗格里发现个锦囊,装着几粒药丸和一张字条:燕王亲呈,救急用。我故意留了粒药丸在袖中。
沈砚验过后脸色大变:这是解百毒的灵药,燕王从西域求来的!
皇上中的什么毒
他蘸着药汁在桌上写了个雷字,又迅速擦掉:慢性毒,本该三个月后才发作。
除夕夜,宫里张灯结彩。子时更鼓响过,沈砚突然出现在我窗前:燕王大军已到城外三十里。他塞给我一块雕着芍药的玉佩,交给燕王,就说...故人托付。
我接过玉佩时,针线筐里的香囊滴上了指尖血,晕开一朵红梅。
正月初五的清晨,檐角的冰凌滴着水。皇后召我进内室时,正在对镜描画柳叶眉。
小鱼,过来。她没回头,鎏金的护甲点了点妆台上的描金食盒,把这参汤送去太和殿。
我垂首应诺,却在提起食盒时察觉到异样——盒底夹层有纸张摩擦的轻响。皇后突然转身,冰凉的手指抚上我颈间:今日雪大,穿厚些。指尖划过之处,起了一片细小的战栗。
太和殿外的积雪被宫人们扫成堆,像一群跪拜的白衣囚徒。李总管接过食盒时,我故意踩到裙角,整个人向前栽去。食盒翻扣在汉白玉台阶上,青瓷碗碎成几瓣,褐色的汤汁泼在雪地里,竟滋滋腾起白烟。
奴婢该死!我重重磕头,金镶玉的耳坠在颊边划出血痕。这耳坠是除夕夜皇后赏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苦肉道具。
李总管扬手要打,殿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让她...进来...
龙榻上的皇上像具包着明黄绸缎的骷髅,唯有眼睛亮得骇人。他挥手屏退左右,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淑妃...给过你什么东西
我袖袋里的玉佩顿时变得滚烫。那是块雕着芍药的白玉,背面刻着皇后的闺名长乐,沈砚让我转交燕王的证物。
奴婢愚钝...
罢了。皇上松开手,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香囊扔过来,闻闻。
沉水香里混着极淡的苦杏味——和皇后寝殿的熏香一模一样。香囊角落绣着朵芍药,针脚歪斜如垂死之人的脉搏,与淑妃留给我的血帕图案分毫不差。
朕活不过上元节了。皇上突然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告诉燕王,他若还念半分兄弟情...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就让他...亲自动手...
退出殿门时,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袖角。沈砚的脸在廊柱后若隐若现,他往我袖中塞了张字条,冰凉的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个圈——这是我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回到耳房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五个字:燕王要见你。
我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慢慢擦去脸上血迹。额角的伤需要处理,但不能让太医看。从床板暗格里取出淑妃留下的药粉,掺着眼泪敷在伤口上,疼得眼前发黑。
镜中人突然变成了姐姐的脸。那年她投井前夜,也是这样对着铜镜往脖颈扑粉,遮住县令留下的掐痕。
小鱼要记住,姐姐的簪子插进发髻,像插进仇人咽喉,女子最厉害的武器,永远是男人以为我们软弱。
次日清晨,我向皇后告假出宫采买上元节用的宫灯。凤仪宫的朱红大门在身后合拢时,我摸出袖中沈砚给的路线图——醉仙楼天字号房,窗边第三盆绿萝为记。
醉仙楼大堂喧闹如市,说书人正在讲《长生殿》的故事。我低头穿过人群,忽然被个醉汉撞了满怀。那人往我腰间塞了样东西,转眼消失在楼梯拐角。摸出来看,是把三寸长的银刀,刀柄刻着鱼尾纹。
天字号房熏着龙涎香,屏风后的人影修长挺拔。我握紧银刀,却见转过屏风的男子玄衣玉冠,腰间悬着的玉佩与我一模一样。
林姑娘。燕王指尖挑着那枚芍药玉佩,可知这是何物
玉佩在他指间翻转,露出边缘一道陈年裂痕。长乐十五岁那年,我送她的定情信物。他忽然冷笑,后来她用它装了砒霜,毒死了发现我们私情的杨侧妃。
窗外爆竹声声,他推来一个锦囊:明日宫宴,把这个混进皇后的胭脂里。
锦囊里是晒干的芍药根粉末,与淑妃血帕背面画的完全一致。我抬头正要说话,却见燕王从袖中取出个熟悉的荷包——浣衣局李姑姑送我的银簪赫然在内。
你...
李嬷嬷是我乳母。燕王将荷包还给我,她上月病逝了,临终前让我照应你。
回宫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经过太液池时,我摸出燕王给的锦囊。芍药根粉末簌簌落入冰窟,换成了我连夜调配的普通香粉——用淑妃药方减了三分毒性的仿品。
上元节当日,整个皇城成了琉璃世界。我捧着掺假的胭脂盒跪在皇后跟前,她蘸了一点抹在唇上,忽然掐住我下巴:今日若出差错,你知道后果。
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我仰头看她,忽然发现皇后眼角有了细纹。原来这吃人的深宫里,连猎手也在悄悄老去。
戌时三刻,太和殿华灯如昼。皇上被搀扶着坐上主位,皇后着胭脂色宫装陪侍在侧。我站在殿柱阴影里,看见沈砚扮作太医混在人群中,燕王的侍卫则伪装成乐师。
当《霓裳羽衣曲》奏到第三叠时,异变陡生。皇上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手指颤抖地指向皇后:毒妇...你终于...动手了...
皇后惊惶起身,唇上的胭脂在宫灯下红得刺目。她刚要辩解,自己却也开始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
不可能...她踉跄着抓乱鬓发,那胭脂明明...
明明是给皇上准备的燕王从乐师队伍中走出,皇嫂,你忘了芍药毒见血封喉
殿内大乱之际,有人从背后捂住我的嘴拖出侧门。沈砚的气息拂在耳畔:走!皇上早被皇后慢性毒害,刚才吐血是燕王设计的局!
我们沿着密道狂奔时,远处传来皇后凄厉的惨叫。沈砚的手紧紧攥着我,掌心有黏腻的汗。密道尽头是辆青篷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李总管惨白的脸。
快上车!他急道,燕王要血洗后宫!
马车驶过永巷时,我听见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沈砚突然掰开我紧握的拳头——掌心静静躺着那支鱼尾银刀。
你早就准备杀燕王
我望向车窗外冲天的火光,想起今早偷换胭脂时,往皇后真正的妆盒里放了什么——淑妃血帕上那朵芍药,终于回到了栽花人手里。
原来复仇最痛快的不是手刃仇敌,而是看着他们自相残杀。皇后以为胭脂里的毒来自燕王,燕王以为皇上中的是皇后下的毒,却不知淑妃娘娘留下的药方,本就是要让所有沾过血的人都毒发身亡。姐姐,你看见了吗这深宫里的芍药,终究是用血浇灌的。
马车在暗夜中疾驰,车帘缝隙间偶尔漏进几缕血色火光。李总管蜷在角落,官帽不知何时掉了,露出花白的鬓发。
浣衣局的井...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刀,老奴往里头扔过十七具尸体。
我握紧银刀的手一颤。沈砚按住我肩膀,却对李总管道:淑妃娘娘的玉佩,是您调包的
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更对不住淑妃娘娘...他从怀中掏出半块残玉,上面依稀可见长乐二字,当年若不是老奴把消息透给杨侧妃...
马车猛地颠簸,李总管撞在车壁上。一块皮肤从脖颈处掀起,露出底下狰狞的烧伤疤痕——和太医院档案记载的先皇后寝殿失火案吻合。
沈砚突然掀开车帘:不对!这不是去城外的路!
车夫回头一笑,赫然是兵部侍郎的脸。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李总管心口。
燕王有令——兵部侍郎的声音混在风里,知情者,杀无赦。
沈砚抱着我滚下马车时,我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他的血热得烫人,在雪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跑...他塞给我一个油纸包,找...浣衣局...
追兵的火把越来越近。我钻进一条暗巷,油纸包里是半本《脉案》——太医院记录皇上病情的密档。最后一页写着:雷公藤之毒,非一日可解。燕王所献'解药',实为催命符。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原来所有人都被骗了,燕王根本不想救皇上,他要的是让皇上死在皇后手里!
五更时分,我摸回浣衣局。这里早已荒废,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按照沈砚暗示,我在第三块砖下找到个铁盒——里面是淑妃的日记。
今日发现长乐与燕王私通...他们竟在谋划弑君...我必须告诉皇上...
长乐给了我香囊,说能安神...头好晕...
燕王给的解药是假的...小鱼...活下去...
日记最后一页夹着张地契,是城南的一间药铺,署名林杏。我浑身发抖——那是姐姐的名字!
天微亮时,我在药铺后院挖出个陶罐。里面除了姐姐的卖身契,还有封泛黄的信:燕王殿下台鉴:民女所献雷公藤制法恐有疏漏,求殿下放过小妹...
信纸上有干涸的泪痕,和我的眼泪重叠在一起。
我将雷公藤粉末装进胭脂盒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银勺。药铺外传来官兵挨家搜查的声响,瓦片上积雪簌簌滑落,像无数窃窃私语的亡魂。
开门!查逆党!
门板被撞得震颤,我迅速把地契和药方塞进灶膛。刚转身,三柄雪亮的长刀已架在颈间。为首的将领盯着我脸上的伤疤,突然冷笑:浣衣局的林姑娘燕王有请。
他们押着我穿过满是血痕的街道。皇城角楼挂着七具尸体,最边上那个青衫身影让我喉头一甜——沈砚的官靴还是我缝的,现在沾满了冰碴。
紫宸殿前新铺了红毡,燕王正在试穿龙袍。见我进来,他随手抛来一个锦囊:你姐姐的簪子,物归原主。
簪尖上凝固着黑血。我突然明白姐姐真正的死因——不是投井,是被灭口。
先皇后与淑妃都死于雷公藤。燕王抚摸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现在该轮到你了。他示意侍卫端来酒盏,念在你姐姐曾为本王试药的份上,赐你全尸。
白玉酒盏映着窗外的雪光。我忽然笑起来:陛下可知,先帝临终前给了奴婢什么
趁他愣神,我猛地拔下金簪刺向咽喉——却在最后一刻转向,扎进身旁将领的眼窝。热血喷溅中,我扑向龙案掀翻烛台,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件崭新的龙袍。
护驾!混乱中有人拽住我的后领。我反手将胭脂盒拍碎在对方脸上,听着惨叫声滚进火堆。跑出殿门时,背后传来燕王歇斯底里的怒吼:放箭!
羽箭破空声里,我忽然被人拽进假山密道。满脸血污的沈砚捂着肋间伤口,递来一套太监服饰:换上...密道通冷宫...
你还活着我摸到他冰冷的腕脉,那下面有微弱的跳动。他苦笑:挂上去的是太医院判...我欠他一条命...
密道幽深如墓穴。沈砚的呼吸越来越弱,突然抓住我的手:城南药铺...灶台下有...
我知道。我打断他,姐姐留下的雷公藤配方。
不...他咳出血沫,是解药...当年你姐姐改良的...
冷宫荒草丛中,我们像两个游魂般瘫坐。沈砚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与淑妃给我的正好拼成完整芍药。
先皇后...是我姑母。他气息奄奄,燕王用雷公藤控制朝臣...你姐姐发现的解药...必须送出去...
我掰开他紧握的手,掌心静静躺着一粒蜡丸。远处传来新帝登基的钟声,一声声碾过血肉模糊的过往。
冷宫的棠梨树开花时,沈砚死了。
那是个没有风的清晨,我端着药碗进屋,发现他靠在窗边,永远闭上了眼睛。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眉间,像小时候姐姐为我点的朱砂痣。
我在梨树下挖坑时,挖到了个生锈的铁盒。里头有封泛黄的信,是淑妃的笔迹:
小鱼,若你见到此信,说明我已不在了。长乐与燕王的秘密不在玉佩,而在先帝寝殿的《起居注》中。你姐姐发现的解药方子,我藏在...
信纸突然被风吹走,飘向宫墙之外。我跪在泥土里,看着蚂蚁爬过沈砚留给我的蜡丸。解药只剩这一粒,而宫外还有无数被雷公藤控制的朝臣。
新帝的选秀诏书送达冷宫那天,我正在煎药。宣旨太监看见我脸上的疤,嫌恶地后退半步:皇上有旨,冷宫罪婢林氏,明日充入浣衣局。
夜里下起春雪,我对着铜镜剪断长发。镜中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唯有眸子还像十六岁入宫时般清亮。蜡丸在掌心融化,露出里面的药方——姐姐的字迹娟秀如初:
雷公藤毒性在根,解药在花。三更采之,以雪水煎熬...
五更时分,我端着药盏跪在新帝寝殿外。李总管的新任徒弟接过托盘时,我轻声道:公公,这解药须以棠梨为引。
年轻太监不明就里,我却看见帘幕后燕王的身影猛地一僵。当年先皇后宫里的棠梨树,正是他亲手所植。
三日后,新帝暴毙的消息传遍皇城。据说死前他一直在笑,笑着掐碎案头的棠梨花枝,笑着呕出黑血,最后笑着喊出一个名字:长乐...
而我站在浣衣局的老井边,看着水面倒影里的自己。十八岁入宫,二十五岁出宫,最好的年华都葬在这口井里。井底沉着淑妃的玉佩,沈砚的官印,姐姐的卖身契,还有我从御药房偷来的雷公藤花。
小鱼姑娘!有小宫女慌慌张张跑来,新上任的太医令找您,说是...说是故人!
我望向宫门方向,春风卷着雪沫掠过青石砖。太医院的新任院判姓杨,是先皇后杨家的远亲,也是当年被皇后毒杀的杨侧妃的亲弟弟。
多有趣啊,这深宫里的因果,从来都是个圈。
我走出皇城那日,朝阳刚刚爬上朱红的宫墙。守门侍卫检查路引时,他的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和沈砚曾经用的一模一样。
姑娘去哪他随口问道。
江南。我抖开包袱露出几本医书,听说那里需要大夫。
包袱最底下藏着从冷宫梨树取来的泥土,里面混着雷公藤的花种。春风掠过耳畔,恍惚间像是沈砚在说:解药在花...
渡口杨柳依依,有个戴斗笠的男子正在煎茶。茶香飘来时,他抬头露出眼角的疤——是当年醉仙楼递给我银刀的醉汉。
坐船他推来一盏茶,去江南的船要等晌午。
茶汤清亮,倒映着云影天光。我忽然将茶泼向岸边,看着水痕在青石板上洇成芍药形状。
男子低笑:果然和沈太医说的一样机警。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托我转交的,说若他活不到...
信纸上是沈砚工整的小楷:小鱼,见字如晤。若你读到这封信,我已将太医院密档呈递御史台。燕王用毒控制朝臣之事,自有公论。你姐姐的药方,我已交给可靠之人...
信末附着一张地契,是江南某城的药铺,署名处画了条简笔小鱼。
正午的阳光将船帆染成金色。我站在甲板上,看宫墙渐渐化作天际线上一抹暗红。怀里油纸包中的雷公藤花种沙沙作响,像无数未说完的故事。
船行至江心时,我松开手,任风把花种撒向滔滔江水。解药本该随波而去,可偏偏有几粒落在船舷的积水里,在阳光下发出嫩绿的新芽。
姐姐,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了。不是美貌,不是智慧,是像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被踩进泥里就长在泥里,被抛进江心就漂在江心。淑妃娘娘,您要的活着,我现在终于懂了。沈砚,若有来世,我们就在江南的春雨里重逢吧,那时我一定先告诉你,那年上元夜我往皇后胭脂里加的,其实是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