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计时30天
消毒水的气味像无数细小的钢针,顺着鼻腔刺进大脑。
我睁开眼睛时,正对上输液架上悬挂的三个药袋。
淡黄色的液体以每秒钟三滴的速度坠落,在晨光中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我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我的主治医师站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正在病历板上记录着什么。
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将他白大褂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林小姐,骨髓移植后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他顿了顿,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很遗憾,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玻璃的声音像一串急促的鼓点。
我盯着他胸前晃动的听诊器,银色的金属表面映出我苍白的脸。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喑哑而陌生。
他轻轻合上病历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神色凝重:如果不出现奇迹,你大概还有三十天。
三十天。
我下意识数了数床头柜上叠着的千纸鹤,正好三十只,是用各种检查报告折成的。
上周邻床的张阿姨教我的,她说每只纸鹤都能带走一点病痛。
谢谢您告诉我实话,陆医生。
我伸手去够水杯,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玻璃杯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陆深——病历卡上写着他的名字——见状,他突然上前一步,温热的手指包裹住我的手背,稳稳地帮我把水杯端到嘴边。
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在雪白的袖口间显得格外扎眼。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我咽下一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在胃里凝结成块:列个清单吧。
我努力扬起嘴角:死前想做的十件事之类的。
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听诊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我注意到那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樱花,花瓣的纹路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
比如
比如去看一次真正的海。
我望向窗外,那里只能看到医院灰扑扑的停车场,
比如吃遍大学城夜市的每一家摊位,比如……
我的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比如对喜欢的人告白。
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陆深的手指僵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白大褂口袋。
我可以帮你申请外出许可。他说,声音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但需要医护人员陪同。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陆医生要亲自监督我吗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两秒:明天早上九点。
他没有回头,继续说道:我带你去海边。
门关上的瞬间,我从枕头下摸出素描本,飞快地勾勒出他刚才站在阳光里的轮廓。
线条在纸上流畅地游走,可画到一半时,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砸落在纸上,瞬间晕开了铅笔的线条。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躺着一张泛黄的游乐园门票。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有个戴着口罩的男孩偷偷带我去医院天台看跨年烟花。
他手腕上也系着一条红绳,在雪地里红得刺眼,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把门票按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
三十天。足够完成一个心愿清单,却不够解开一个十年的谜题。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
我撕下今天的日历,紫色卡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血小板计数19。
剩下的二十九张卡片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群振翅欲飞的蝴蝶。
2
倒计时25天
|
陆医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凌晨四点,我偷偷溜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在夜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消毒水的气味被月光浸泡得更加刺鼻。
我赤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愿望清单。
第一条——看一次真正的海。
电梯下到一楼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夕。
陆深站在安全出口的绿光里,白大褂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深灰色毛衣。
他的头发有些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左手腕上的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褪成了浅粉色。
你怎么……我下意识把清单藏到身后。
他走过来,呼吸间带着淡淡的咖啡苦香。值班护士说你不见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光着的脚上,眉头皱得更紧:你就打算这样走去海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脚趾,它们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我……可以打车。
陆深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肩上,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陆、陆医生!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的毛衣。
别乱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你现在的血小板指数,摔一跤就能要了你的命。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
夜风从医院大门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香。
——和十年前那个男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陆深的车是一辆低调的黑色SUV,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本《安宁疗护指南》。
我蜷在座椅里,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腕间的红绳随着转弯轻轻晃动。
为什么是海他突然问。
车窗外的天空正从墨黑变成深蓝,远方的云层透出一点橘红色的光。
我盯着后视镜里自己憔悴的脸,轻声说:我小时候住在内陆,从来没见过海。
后来呢
后来生病了,就更没机会了。我笑了笑:每次化疗完,我妈都说等病好了就带我去,结果……
陆深的手指微微收紧。
结果病一直没好。我说完,转头看向窗外。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导航显示距离海边还有二十分钟,我的眼皮开始发沉。
恍惚间,感觉有人轻轻拉过我的手腕,在上面系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看见一条崭新的红绳,比陆深那条颜色更鲜艳些。
这是……
护身符。他的目光依然盯着前方的路,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系紧了,别弄丢。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
当我们抵达海边,海浪的声音轻柔地传来,海浪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温柔。
陆深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在沙滩上缓缓坐下。
潮水有节奏地一次次涌上来,又缓缓退下去,那泡沫般的浪花刚好能轻柔地碰到我的脚尖,带来一阵凉爽与惬意。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了金红色,绚烂夺目,云层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燃烧出一片壮丽的色彩。
疼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我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那些青紫色的淤痕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狰狞。
习惯了。我下意识想拉下袖子遮住,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的拇指摩挲过我手腕内侧最明显的那处针疤,眼神暗了暗。
这里,是骨髓穿刺留下的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一般人都分不清……
陆深的手指僵住了。
就在这时,远处,第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的束缚,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瞬间碎成千万片金色的光点,如梦如幻。
我微微眯起眼睛,在这耀眼的光芒中,突然发现陆深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色——和十年前那个蹲在我病床前的少年,竟如出一辙。
陆医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是不是……
日出了。他打断我,指向远方。
海天交接处,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将整个世界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我怔怔地看着,突然感觉脸颊一凉——我竟然哭了。
陆深的手帕带着淡淡的雪松气息,轻轻擦过我的眼角。
冷吗他问。
我摇摇头,却在下一秒被他拉进怀里。
他的心跳声透过毛衣传来,稳健而有力。
我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听见他低声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原来是我的体温太低了。
回程的路上,我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上。
半梦半醒间,听见护士站的苏媛笑着问:陆医生,你该不会喜欢上自己的病人了吧
陆深没有回答。
但我分明看见,后视镜里,他的耳尖微微红了。
3
倒计时20天
|
如果我能活下来,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从海边回来后,我开始发烧。
三十八度五的体温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晕开成一片惨白的光晕。
我数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液,一滴、两滴……直到数到第一百三十七滴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陆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病历。他的白大褂比往常皱了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像是很久没睡好。
又熬夜了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他走到床边,冰凉的手指贴上我的额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还在烧。
他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体温计,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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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乖乖张嘴,却在金属探头碰到舌头的瞬间打了个寒颤。
陆深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突然问:怕冷
我点点头,牙齿不自觉地轻颤。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白大褂轻轻盖在了我身上。
雪松和消毒水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我下意识攥紧衣角,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陆医生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吗我含着体温计,含糊不清地问。
他正在记录监护仪上的数据,钢笔尖微微一顿:不是。
这个回答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体温计发出滴的一声,他取出来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三十九度一。
我看着他按下护士铃,修长的手指在呼叫键上停留了太久。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疼吗他突然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实全身的骨头都在疼,像是有人拿着锤子从内部敲打我的骨髓。
但我不想说,因为说了也没用——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陆深突然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
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我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脆弱的、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纸。
林夕。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如果疼,可以哭。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锁着的盒子。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滴在他的白大褂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陆深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我的发顶。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
我害怕。我抓住他的手腕,红绳粗糙的质感磨蹭着我的掌心:陆深,我好害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将我揽入怀中。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快得不像一个冷静的医生该有的频率。
会好的。他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一定会好的。
我们都清楚这是谎言。
退烧药让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我回到了十年前的医院走廊,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孩蹲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
吃了糖就不疼了。他说,眼睛弯成月牙。
我想看清他的脸,梦境却突然扭曲。
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远处有个背影正在离去,他手腕上的红绳在风雪中鲜艳得刺眼……
陆深!
我猛地坐起来,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窗外已经黑了,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陆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素描簿——是我的《陆深观察日记》。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本子里画满了他的侧脸、他写字时微蹙的眉头、他查房时白大褂扬起的弧度……
最新一页甚至画了他在海边日出时的背影,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如果我能活下来,能不能告诉他我喜欢他
陆深抬起头,灯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模糊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林夕。他合上素描本,声音哑得厉害:如果……
如果我活下来,我打断他,手指紧紧攥住被单,
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监护仪的电流声、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我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陆深逐渐加重的呼吸。
他站起身,影子笼罩着我。
我以为他要离开,却突然被他拉进怀里。
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痛。
太晚了。
他的声音闷在我的发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哽咽:林夕,已经太晚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太晚。
是我的病情,还是他的感情
但当他松开我时,我看见他泛红的眼眶,和死死攥紧的拳头——像是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睡吧。他替我掖好被角,指尖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我就在这里。
我闭上眼睛,听见他轻轻翻动素描本的声音。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男孩说的话: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
而现在,陆深真的带我去了海边。
4
倒计时1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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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深,我后悔了……你别喜欢我。
高烧退去后的第三天,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
清晨,我坐在病床上,看着枕头上散落的黑发,像一片枯萎的藤蔓。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灰白,头顶已经能看见几处明显的斑秃。
我伸手碰了碰,指尖传来陌生的触感——我的头皮变得异常柔软,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门被轻轻推开,陆深端着查房记录本走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梳子上,那里缠着一团纠结的发丝。
化疗副作用。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来要提前体验光头造型了。
陆深没有说话。
他放下记录本,走到我身后,接过我手里的梳子。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我,手指偶尔擦过我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可以帮我剪掉吗我看着镜子里他低垂的睫毛:与其等着它们掉光,不如……
剪刀清脆的咔嚓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一绺又一绺黑发落在地上,像一片片凋零的羽毛。
陆深的手很稳,但当我偷偷从镜子里望向他时,却发现他的下颚线紧绷得如同弓弦,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那翻涌的情感。
疼吗他低声问。
我摇摇头。
剪刀冰凉的金属偶尔碰到我的头皮,让我想起小时候理发店的老师傅——他总是一边剪头发一边讲西游记的故事。
而现在,陆深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尖,成了唯一的声响。
当最后一缕长发缓缓飘落,我像是被什么击中,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陆深,我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光秃秃的头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的手指僵住了。
下一秒,我的视线突然天旋地转——陆深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他。
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林夕,他的拇指擦过我的眉骨,声音低哑。
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我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
下午,陆深被急诊叫走,我独自在病房里整理东西。
当我拉开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时,一个棕色的文件袋滑了出来。
那是陆深的笔迹,写着我的名字。
理智告诉我应该放回去,但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擅自解开了文件袋的扣绳。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张,最上面那张赫然印着骨髓捐献志愿者登记表——日期是十年前。
我的呼吸停滞了。
表格右上角贴着一张照片,里面的女孩穿着病号服,对着镜头比剪刀手——那是我十二岁时的样子。
而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签着一个熟悉的名字:陆深。
纸张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其中一张黑白B超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陌生孩子的影像,底部用钢笔写着:配型成功,但受体病情突然恶化,移植取消。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像被撕开一个口子。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医生确实说过找到了匹配的骨髓捐献者,但就在手术前一天,我因为严重感染被送进ICU……
一张便签纸从文件中飘出来,上面是陆深工整的字迹:等不到你了,林夕。但我会成为医生,总有一天能找到你。
我的视线模糊了。原来那条红绳,那些似曾相识的眼神,还有他对我超乎寻常的温柔——全都有了解释。
陆深早就认识我。
他一直在找我。
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再次从他手中溜走。
当陆深回到病房时,天已经黑了。
他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这是最近他每晚都会带给我的安神秘方。
醒了他轻声问,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体温还……
为什么不说我打断他,声音嘶哑。
陆深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文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林夕,我……
你十年前就认识我。我攥紧被单,指节发白。
你是那个骨髓捐献者,是那个给我红绳的男孩,对不对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陆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缓缓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看着我每天傻乎乎地喜欢你,很有趣吗
不是这样的。他上前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抓起那沓文件砸向他,纸张在空中散开,像一场苍白的雪:可怜我还是觉得反正我也快死了,没必要说这些
陆深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弯腰捡起一张照片——那是十二岁的我坐在医院秋千上,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
那天你问我能不能喜欢你,他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声音沙哑:我说太晚了……是因为我恨自己十年前没能救你,现在又……
他的话没能说完。我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冲向他,用尽全力捶打他的胸膛。
骗子!我哭喊着: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还故意……故意……
陆深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我的捶打,直到我精疲力竭地滑坐在地上。
然后他跪下来,紧紧抱住我,手臂像铁箍一样勒得我生疼。
对不起,他的声音哽咽:林夕,对不起……
我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爱他,但这份爱只会成为他余生最痛苦的枷锁。
陆深,我推开他,擦干眼泪,我后悔了。
他僵在原地。
别喜欢我,我强迫自己说出最残忍的话,我不想你记得我。
陆深的眼眶红了。
他死死盯着我,突然扣住我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绝望的气息,像是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倾注其中。
当他终于松开我时,我们都在剧烈喘息。
太晚了,林夕,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声音颤抖,我已经忘不掉了。
5
倒计时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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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深,我们结婚吧。
自从那晚的争吵后,陆深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病房。
他睡在靠窗的那张陪护椅上,修长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稍一翻身就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每天早上我醒来时,总能看见他安静注视我的目光,像是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今天也不例外。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我微微一动,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病历,走到床边。
疼吗他低声问,手指轻轻拨开我额前的碎发——那里已经长出了一层细软的绒毛,像是新生儿的头发。
我摇摇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股铁锈味瞬间充满口腔,我下意识捂住嘴,但已经晚了——鲜红的血珠从指缝间渗出,滴在雪白的被单上,像几朵刺目的梅花。
陆深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按下紧急呼叫铃,同时迅速扶我坐起,手掌在我后背轻拍。
他的动作依然专业而冷静,但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
没事的。我擦掉嘴角的血迹,勉强笑了笑:只是牙龈出血。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实话。
苏媛带着抢救车冲进来时,陆深已经恢复了医生的面具。
他简洁地下达着医嘱,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当护士们围着我忙碌时,我透过人缝看见他站在角落,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检查结果比预期更糟。
肺部感染,伴随多器官衰竭前兆。主任医师的声音从走廊隐约传来:恐怕……不超过两周了。
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
四月的风带着花香,一支樱花枝正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想要进来。
门开了,陆深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报告单。
他的白大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浅灰色毛衣,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像医生,而更像一个普通的、疲惫的年轻人。
陆深。我突然开口:我们结婚吧。
他的动作顿住了,报告单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就今天。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不需要戒指,不需要婚纱,只要一张结婚证。
陆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林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我伸手触碰他紧皱的眉头,我想在死前,做一次陆太太。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最终,他单膝跪在床边,握住我枯瘦的手指,声音沙哑:好。
结婚证是手写的。
陆深找来一张硬卡纸,用钢笔工整地写下我们的名字和日期。
他的字很好看,笔画遒劲有力,不像医生的鬼画符。
这里要按手印。他轻声说,打开一盒印泥。
我的手指已经瘦得看不出指纹,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在纸上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痕。
接着是他自己的指印,紧紧挨着我的,像两颗依偎的心。
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我笑着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陆深俯身,吻轻柔地落在我的额头、鼻尖,最后是嘴唇。
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颤抖的呼吸,温柔得令人心碎。
陆太太。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哽咽。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窗外,樱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你还记得吗我突然说,小时候你说过,要带我去吃冰淇淋。
陆深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松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已经融化的冰淇淋甜筒——包装纸皱巴巴的,显然已经揣了很久。
医院门口买的,他有些窘迫,本来想等你胃口好一点再……
我笑着接过,舔了一口已经化成奶油的冰淇淋:好甜啊,我轻声说,和我想象的一样。
陆深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
我假装没看见他抹眼泪的动作,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支融化的甜筒,直到舌尖再也尝不出味道。
深夜,我被一阵剧痛惊醒。
骨头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火焰。
我咬紧嘴唇不敢出声,怕吵醒睡在陪护椅上的陆深,但冷汗已经浸透了病号服。
林夕陆深的声音立刻传来,伴随着陪护椅的嘎吱声。他的手贴上我的额头,冰凉舒适:又发烧了。
我想回答,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鲜血直接喷溅在枕头上,刺目的红色在月光下几乎发黑。
陆深按下急救铃的动作快得模糊,同时将我扶起,拍打我的背部。
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在向赶来的医护交代病情,但我看见他白大褂的衣角在不停颤抖。
疼……我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
一支镇静剂推入静脉,疼痛渐渐远去,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陆深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他的泪水滴在我脸上,滚烫得像是能灼伤皮肤。
别怕,他哽咽着说,我在这里。
我想回答他,想再叫一声陆先生,但黑暗已经吞噬了我。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十岁的自己站在雪地里,向远处的陆深挥手告别。
这次,轮到我先走了。
6
倒计时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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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深……你要好好活着。
我昏迷了三天。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正下着雨。
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像是天空在哭泣。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陆深趴在床边睡着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左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指。
那条褪色的红绳硌在我的指间,粗糙的触感提醒着我——他还在这里。
我轻轻动了动手指,他立刻惊醒,眼睛里布满血丝。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手指已经抚上我的脉搏。
我点点头,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我的视线扫过病房,发现角落里堆满了医疗器械:氧气瓶、吸痰器、急救药箱。一切都表明,我的时间不多了。
樱花……开了吗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陆深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皮肤上。
开了。他哽咽着说:满树都是。
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多任性。
以我现在的状态,离开病床都是一种冒险。
但陆深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
他把我裹得像一个蚕宝宝:毛毯、围巾,甚至还有热水袋塞在脚边。
当他把我抱起来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轻得像一片羽毛,他的手臂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我重吗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陆深的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声音闷闷的:比我的听诊器还轻。
走廊上的护士们纷纷让开路,没有人阻拦我们。
苏媛甚至帮忙推来了轮椅,在上面铺了厚厚的垫子。
她的眼睛红红的,塞给我一个暖手宝:风大,别着凉。
医院后院的樱花树正值盛放,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落下。
陆深把我安置在轮椅上,自己跪在旁边,一只手始终握着我的手指。
真美啊……我仰起头,看着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样子。
像雪一样。
陆深没有说话。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那里已经布满了针孔和淤青。
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膝盖上,我试图捏起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陆深替我捡起来,放在我掌心。
陆深,我看着那片花瓣,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的呼吸一滞:记得。
不是在医院,我轻声说,是在十年前。那天雪下得好大,你偷偷带我去天台看烟花……
陆深的瞳孔微微扩大,他握紧我的手:你想起来了
一直记得。我微笑着看他,只是不敢确定……直到看见那些文件。
风突然大了,樱花如雨般落下。
一片花瓣沾在陆深的睫毛上,我费力地抬手想替他拂去,却被他抓住手腕,贴在脸颊。
他的皮肤温暖而干燥,我感觉到有泪水渗入我的指缝。
对不起。他声音颤抖。
如果当年我能早点找到配型,如果我能更早成为医生……
嘘。我摇摇头。
这不怪你。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樱花树变成了粉色的云团。
我知道时间到了。
陆深。我努力聚焦视线,看着他的眼睛。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凑近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你说。
好好活着,我轻声说:别太想我。
陆深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
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跳的声音——那么有力,那么鲜活。
我答应你。他哽咽着说。
阳光透过樱花枝桠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陆深的脸在视线中渐渐模糊。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十岁的自己站在樱花树下,向远处的陆深挥手。
他手腕上的红绳在阳光下鲜艳如初,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好好告别了。
林夕的呼吸在黄昏时分停止。
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色。
陆深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樱花落在他们身上,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葬礼。
当护士们赶来时,他们看见陆医生跪在樱花树下,怀里抱着已经离去的女孩,额头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颤抖。
他的手腕上,两条红绳在风中轻轻飘动——一条已经褪色,一条依然鲜艳。
7
一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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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樱花又开了。
四月的风带着海水的咸涩,卷起几片樱花瓣落在医院的屋顶。
陆深站在安宁疗护科的窗前,看着后院那棵樱花树。
一年过去,它依然开得绚烂,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飞舞,像是某个女孩苍白的笑脸。
他的白大褂口袋里装着一支融化的冰淇淋——香草味的,林夕最喜欢的口味。
医院门口的小贩还记得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特意留一支给他。
陆医生。护士苏媛轻轻敲门。
3床的病人想见您。
陆深点点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绳——两条,一条已经褪成浅粉色,另一条依然鲜艳如初。
查房结束后,他独自来到后院。
樱花树下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刻字:
这里长眠着一位曾让世界变得更温柔的姑娘。
陆深蹲下身,放下一支樱花枝。
今天抢救了一个16岁的女孩,他轻声说,手指抚过石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白血病,和你一样。
风突然大了,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沾在他的肩头。
陆深仰起头,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做到了,林夕,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很轻:我好好活着。
但没有人看见他回到办公室后,如何把脸埋在那件再也没洗过的白大褂里——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茉莉花的香气,是林夕最后一次靠在他肩上时留下的。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抽屉深处锁着一本《陆深观察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在樱花盛开时想起我。不必难过,因为我曾经这样热烈地爱过你。
窗外,樱花如雪般飘落。一片花瓣粘在窗玻璃上,久久不肯离去,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吻。
〔全文完〕
最后祝大家能遇到值得自己托付一辈子的另一半。
祝大家与自己的伴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