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余安的荒原,江岸的岸 > 第一章


江岸第一次遇见余安是在图书馆三楼的文学区。

九月的阳光斜穿过百叶窗,在《英国文学史》的书脊上投下细密的格状光影。她踮脚够书架顶层的《T.S.艾略特诗选》时,听见身后传来书页翻动的窸窣声。转身的瞬间,白衬衫袖口拂过排列整齐的书脊,撞进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里。

男生抱臂靠在书架旁,手里捏着本翻旧的《荒原》,领口别着枚银色的校徽。江岸认得这个校徽——外文学院学生会主席的标志,上周的新生见面会上,他作为学长代表发言时,她曾在台下数过他领带夹上的菱形纹路。

要看这个他抬手晃了晃手中的诗集,嘴角微扬,三楼的旧版书借出去要登记学号。

江岸慌忙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书脊上的浮尘。她看见他胸前的校牌:余安,外文学院2017级。这个名字在新生手册的奖学金名单上出现过三次,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我、我查过借阅系统...她低头盯着自己磨旧的帆布包带,显示还有库存。

余安低头翻了翻手中的书,忽然笑出声来:系统更新慢,这本是我上周从储藏室找出来的。他将书递过来,指尖划过封面上的烫金标题,要看的话,下午五点前还我就行,我选修课要用。

江岸接过书时,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水味。她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枚淡青色的纹身,像是片残缺的梧桐叶。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参加援藏支教时,当地孩子用藏青颜料画的。

那天下午,江岸坐在靠窗的位置,书页间夹着从食堂顺来的桂花糖。余安坐在斜对角,面前摊开的《法语语言学导论》上贴满彩色便签。她数着他喝咖啡的次数:总共三次,每次抿两口就皱眉,最后把整杯推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四点五十分,她起身整理书包,看见余安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他偶尔停下来咬咬笔帽,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江岸突然想起高中同桌说过的话:好看的人连发呆都像在拍电影。

给。她把书轻轻放在他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正在写的信纸。抬头时撞见他的目光,像浸了秋阳的琥珀,谢谢学长。

余安合上信纸,笑着摇头:别这么正式,叫我余安就行。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写下一串数字,下次找不到书可以微信问我,储藏室的钥匙在我这儿。

那张便签在江岸的钱包里躺了三天。直到国庆节前的雨夜,她在图书馆熬到闭馆,才终于鼓起勇气发去第一条消息:学长,请问《叶芝诗选》的精装版在哪个区

消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时,她盯着手机屏幕数自己的心跳。雨滴在窗玻璃上划出银线,远处传来管理员锁门的声响。直到余安的回复弹出:你还在图书馆等我,马上来。

他穿着浅灰色的连帽衫,手里拎着两把透明雨伞。发梢滴着水,却先把干燥的那条毛巾递给江岸:顶楼漏水,文学区的书都搬到二楼了。他带着她穿过昏暗的走廊,手机手电筒的光扫过排列整齐的书架,叶芝的精装版在A区3排,不过有几本被借走了。

江岸跟着他的脚步,注意到他每经过消防栓时,都会伸手敲敲玻璃。这个习惯在后来的相处中变得熟悉——他总说消防设施的位置要刻进骨子里,就像他能准确说出每个书架的编号,却记不住自己咖啡杯的位置。

找到了。余安踮脚取下书架中间的书,转身时差点撞上江岸。她慌忙后退,后腰抵在冰凉的书架上,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余安的耳尖红得比书脊上的烫金更鲜艳,他把书塞过来,指尖在她手背上停留了半秒。

那天晚上,江岸在日记本上写:2019年9月28日,雨。余安的手比图书馆的暖气更暖。他说话时会习惯性摸校徽,左眉尾有颗很浅的痣,笑起来会被酒窝遮住。

之后的三个月,江岸的生活里处处都是余安的影子。她开始习惯在周三下午去三楼的老位置,因为余安总在那个时间点来还书;她记住了他喜欢的奶茶口味——三分糖去冰,加双倍椰果;甚至能从图书馆的嘈杂声中,分辨出他翻动书页时独特的唰啦声。

平安夜那天,她在学生会办公室外等了两个小时。手里的姜饼人礼盒被体温焐得发软,直到看见余安和副主席陈薇并肩走出,女生笑着捶他肩膀:余安你少装正经,当年在西藏支教还不是天天偷喝酥油茶。

江岸躲进楼梯间,听见自己的指甲掐进掌心。礼盒上的缎带在指间打了个死结,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情。后来她才知道,陈薇是余安的青梅竹马,他们的父母在同一个设计院工作,从小住在同一个大院。

跨年晚会那天,江岸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余安作为主持人站在聚光灯下,白西装熨得笔挺。当他念到接下来有请陈薇同学带来《雪绒花》时,台下爆发出善意的起哄声。江岸看见他耳尖发红,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就像三个月前在图书馆递给她书时的模样。

晚会结束后,她在操场遇见独自抽烟的余安。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烟头明灭间,他手腕上的梧桐叶纹身时隐时现。江岸想起他在新生演讲里说过:每个语言学习者心里都有片荒原,而我们要做的,是在荒原上种满能互通的树。

学长。她走上前,羽绒服拉链拉得老高,只露出半张脸,新年快乐。

余安灭掉烟头,笑着摆手:说了别叫学长。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包装纸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给你,陈薇从德国带的。

江岸接过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钢笔留下的痕迹,和她父亲当年批改作业时磨出的茧子形状相似。她忽然想起,余安的志愿是成为外交官,而她的梦想,是跟着他的脚步,走进那片开满梧桐的荒原。

那天晚上,江岸在宿舍楼顶待了很久。远处的烟火照亮夜空,她舔着那颗水果糖,甜得发苦。手机屏幕亮起,是余安发来的消息:今天的主持稿里,我把'愿大家都能找到灵魂的归处'改成了'愿大家都能在荒原上遇见同路的人'。你觉得哪个更好

她盯着消息框,迟迟没有回复。直到糖纸在指间揉出细密的褶皱,才终于打下:同路的人,应该更温暖吧。

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闪,最终变成一条简单的晚安。江岸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忽然明白,有些温暖就像图书馆的阳光,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

这是她暗恋余安的第107天,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潮湿的九月午后,当他把《荒原》递给她时,有颗种子正悄悄埋进她的心底,在往后的时光里,长成遮天蔽日的树,却终究没能等到开花的季节。

寒假前的最后一周,江岸在课间收到余安的消息。手机震动时她正在抄笔记,钢笔尖在存在主义的在字上拖出歪斜的尾巴。

余安:下午有空吗外文系需要人帮忙整理援藏支教的资料,都是英文文档,你英语不是挺好的

她盯着消息框里的挺好的发愣。上周的公共英语课,她分明看见余安坐在前排,笔记本上记满了比老师课件还详细的语法笔记。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分钟,回:四点图书馆见。

资料室的暖气开得太足,江岸脱了羽绒服只剩白毛衣,仍觉得后颈发烫。余安抱来半人高的文件箱,校徽歪在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点淡褐色的胎记:这些是近五年的支教记录,需要翻译成中文存档。他抽出最上面一份泛黄的名单,指尖划过余安两个字,那年我教三年级的藏语班,孩子们总把'谢谢'说成'突及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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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接过文件夹,触到他指尖的凉意。资料上的英文带着高原阳光般的粗粝感,某个单词旁边画着歪扭的梧桐叶——和他手腕上的纹身一模一样。她听见自己问:陈薇学姐也去了吗

余安正在分文件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角带着笑纹:她去的是牧区,回来晒得像块黑巧克力。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U盘,银色外壳刻着藏文,里面有我们拍的纪录片,想看吗

那天他们在资料室待到闭馆。余安的保温杯冒了三次热气,每次都是江岸默默去接水。他对着电脑校对译文时,会习惯性用钢笔尾端敲自己太阳穴,敲到第七下时,江岸忽然说:你手腕的纹身,是学生画的吧

余安愣住,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名单上每个支教老师的备注栏都写着。江岸指着屏幕上的英文,他们说,余老师让每个孩子在他手上画片叶子,说这样就能把他们的夏天带走。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余安的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雪松:其实是我想带走他们的夏天。他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那里的冬天太长了。

晚上十点,资料室的灯准时熄灭。余安背着双肩包走在前面,帆布包拉链上挂着个褪色的藏银铃铛。路过便利店时,他忽然停步:要喝热奶茶吗

玻璃窗上凝着水汽,江岸看他在收银台前和老板比划三分糖去冰,忽然想起平安夜攥在手心的姜饼人礼盒。那天她最终把礼盒扔进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缎带勾住桶沿时,她听见宿管阿姨说:现在的孩子,浪费粮食。

给。余安递过奶茶,指尖在杯壁上留下淡淡的指纹,陈薇总说我喝奶茶像喝中药,其实三分糖刚好。

他们在零下三度的夜风里并排走。铃铛随着余安的步伐轻响,惊飞了树梢的麻雀。路过操场时,他忽然说:下学期我要去北京外国语大学交换,你呢有考研计划吗

江岸盯着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影子,比余安的短了半个头:可能考本校吧。她顿了顿,又补一句,我爸妈希望我留在本地。

余安没再说话。路灯把他的侧脸切成明暗两半,眉尾的痣藏在阴影里。直到宿舍楼前,他才忽然开口:其实你英语很好,完全可以考更好的学校。说完不等她回答,就挥挥手跑开,铃铛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寒假回来后,江岸发现余安的课表和自己有了交集。每周二的公共选修课《跨文化交际》,他总会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笔记本上画满各种语言的你好。有次她提前半小时去占座,发现他正在用藏文写江岸,笔画蜿蜒像流淌的雅鲁藏布江。

帮我看看对不对余安把本子推过来,指尖停在岸字的最后一竖,藏语里'岸'是'岩石'的意思,和你的名字很配。

江岸摸着纸上凹凸的笔痕,忽然想起他在援藏纪录片里说的话:每个地名都是大地的指纹。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因为出生那天长江涨水,父亲在防汛指挥部守了三天三夜。但话到嘴边,却变成:陈薇学姐也要去北京交换吗

余安的笔在纸上洇开个墨点:她申请了巴黎高翻,下个月去面试。他低头擦着墨渍,声音闷在围巾里,我们从小就说好了,要去不同的地方看世界。

江岸忽然明白,为什么余安总在图书馆给陈薇留靠窗的位置,为什么他的咖啡杯上有淡淡的唇印——那是属于青梅竹马的约定,而她只是个在九月午后捡到阳光碎片的局外人。

春分那天,江岸发烧到39度。她躺在宿舍床上,听见手机在枕边震动。余安的消息带着少见的急切:怎么没来上课陈薇说你发烧了

半小时后,他抱着保温桶推门进来,羽绒服上沾着细雨。保温桶里是小米粥,还贴着张便利贴,用藏文画着退烧的符号:楼下食堂的阿姨教我煮的,说要顺时针搅拌七下。他摸出体温计,指尖触到她额头时猛地缩手,这么烫怎么不告诉我

江岸看着他在床边忙前忙后,想起高中时父亲照顾她发烧的场景。他会用浸过薄荷水的毛巾给她擦手心,哼跑调的民谣。此刻余安正把退热贴剪成小兔子形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极了那年图书馆里的午后。

谢谢。她喝着粥,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其实不用麻烦你。

余安正在剥橘子的手停住,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新生报到那天。他把橘子瓣摆成花朵形状,你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抱着一摞书,在文学院门口摔了一跤。

江岸差点呛到:你居然记得

当然记得。余安笑起来,酒窝陷进脸颊,你爬起来第一句话是'书没事吧',然后把《英国文学史》往怀里护,像护着什么宝贝。他忽然低头,声音轻下来,其实那天我想帮你捡书,但陈薇叫住了我。

病房里的吊瓶滴答作响。江岸数着余安衬衫上的纽扣,第七颗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是陈薇的消息:面试时间改到下周,陪我去北京吧

余安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两秒,抬头对江岸笑:我得先走了,陈薇有点紧张。他把保温桶盖好,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响声,记得按时吃药,明天我再来看你。

房门关上的瞬间,江岸听见自己心底的裂痕。她望着窗台上余安留下的橘子花,花瓣正在慢慢蜷曲。原来有些温暖,真的只是路过,就像他手腕上的梧桐叶纹身,再怎么鲜艳,终究是别人画下的夏天。

那天夜里,江岸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图书馆三楼,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余安的白衬衫上投下格状光影。他笑着递过《荒原》,指尖触到她掌心的瞬间,所有的书都变成了白色的蝴蝶,载着他手腕上的梧桐叶,飞向看不见的远方。

她醒过来时,枕巾湿了大片。手机屏幕暗着,没有新消息。

毕业典礼那天,江岸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在礼堂后排看见余安。他的领带歪在胸前,正被陈薇笑着扶正,藏银铃铛在西装口袋里若隐若现。阳光从穹顶的彩绘玻璃漏下来,在他肩头上流淌,像极了那年图书馆的九月午后。

江岸!余安看见她,挥着毕业证书跑过来,袖口沾着礼堂台阶的红漆,帮我和陈薇拍张照吧

相机镜头里,陈薇亲昵地搭着余安肩膀,两人的学士帽穗子在风里摇晃。江岸按下快门时,听见陈薇说:等我从巴黎回来,你的办公室可得给我留个沙发。余安笑着应好,眼角余光却扫向江岸,像有话要说,最终只是摸了摸校徽。

散场后,江岸在宿舍楼下遇见抱着纸箱的余安。纸箱最上层是那本翻旧的《荒原》,书角卷着她熟悉的弧度。要帮忙吗她伸手去接纸箱,触到他手腕上的梧桐叶纹身——经过三年,颜色已经淡成浅青色。

余安往旁边躲了躲:不用,挺轻的。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牛皮纸上印着外交部的烫金logo,给你的,里面有我在西藏拍的照片,还有...那张写着储藏室密码的便签。

江岸捏着信封的边角,想起大三那年帮他整理支教资料,他总在便签上画小太阳。纸箱里露出半截藏银铃铛,是陈薇从巴黎寄回来的礼物。她忽然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每周三去图书馆不是为了看书吧

余安的手指收紧,纸箱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陈薇说...

没关系。江岸打断他,学士服的带子勒得脖子发疼,祝你前程似锦,余安。她转身走向宿舍楼,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又停,最终消失在蝉鸣声里。

毕业聚餐在学校后门的大排档。江岸坐在角落,看余安被同学们灌酒,白衬衫领口洇出大片酒渍。陈薇坐在他身边,用湿巾帮他擦手,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有人起哄让余安唱歌,他推脱不过,便用藏语唱了首民谣,声音低沉得像深秋的河。

这首歌叫《雪融》。他坐回座位时,忽然对江岸说,是我支教时的学生编的,说春天的雪融化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江岸盯着他腕间的纹身,突然问:你和陈薇,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余安夹菜的手顿在半空,陈薇笑着捶他肩膀:江岸你瞎说什么,我们只是朋友。她转头对余安眨眼,对吧,余安

余安没说话,低头喝了口冰啤酒。路灯的光落在他眉尾的痣上,忽明忽暗。江岸想起去年冬天,他在便利店帮她暖手时说的话:等我工作稳定了,带你去西藏看纳木错。此刻这句话像落在热汤里的冰,瞬间没了痕迹。

散场时,余安叫住江岸。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啤酒味,在夏夜的风里飘散开:明天我飞北京,上午十点的航班。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个小盒子,本来想毕业那天给你,后来觉得...还是现在吧。

盒子里是枚银色书签,刻着藏文的岸字。江岸认得这是余安在西藏买的手工艺品,和他手腕上的纹身同出一人之手。她想起他在资料室说的话:藏语里的'岸',是岩石,也是归处。

谢谢。她把书签攥进掌心,金属边缘硌得生疼,一路平安。

余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总熬夜查资料,以后没人帮你开储藏室了。他转身离开时,藏银铃铛在裤兜叮当响,像极了那年冬夜他跑开时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江岸站在机场安检口。余安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在和陈薇告别。女生往他手里塞了包咖啡,叮嘱着别总喝冰的。江岸看着他们拥抱,陈薇的头刚好靠在余安锁骨下方——那里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她曾在整理资料时偷偷看过。

余安!她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候机厅里回荡。

余安转身,眼里闪过惊讶。江岸走上前,把攥了整夜的书签塞回他手里:这个...还是你留着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西藏的星星,应该比书签更亮。

余安愣住,指尖划过书签上的刻痕:江岸,其实我...

安检口传来催促的广播。陈薇走过来,轻轻拽了拽余安的袖子:该走了,别误机。

余安望着江岸,喉结动了动,最终把书签塞回她手里:到北京我给你发消息。他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她的手背,带着体温的余热。

江岸看着他走进安检门,背影逐渐缩小成人群中的一个点。掌心的书签上,藏文岸字的笔画里,刻着极小的一行英文:To

the

shore

I

always

return.

她忽然想起大三那年,他在《荒原》的扉页上写过同样的句子,当时她以为那是艾略特的诗,后来才知道,是他自己写的。

三个月后,江岸在本校研究生宿舍收到一个包裹。拆开时,里面是本全新的《荒原》,扉页贴着张纳木错的照片,湖水蓝得像块碎玻璃。照片背后是余安的字迹:西藏的雪化了,星星落进湖里,每一朵浪花都是你的名字。

她摸着照片上的水痕,忽然听见手机震动。是陈薇的朋友圈,九宫格里有张婚礼请柬,新郎栏写着余安,新娘栏是陈薇的名字。配图里,余安手腕上的梧桐叶纹身被袖扣遮住,只露出半截藏青色的边缘。

江岸把照片和书签收进抽屉,那里还躺着三年前的便利贴,上面余安的字迹已经褪色:储藏室密码:0928,和你的生日同一天。她关上抽屉,听见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尖锐起来,像极了那年九月的午后,阳光穿过百叶窗时,落在《荒原》封面上的,细碎的、抓不住的光。

这年冬天,江岸在图书馆遇见个穿白衬衫的学弟。他帮她够顶层的书时,领口露出枚银色校徽,和余安当年的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三楼的文学区,那里的阳光,是否还像曾经那样,能在某个人的白衬衫上,投下细密的、温暖的格状光影。

雪下起来时,江岸摸出手机,给余安发去条消息:新婚快乐。

消息显示已读,却再没有回复。她望着窗外的雪松,想起他说过的话:每个语言学习者心里都有片荒原。

原来她的荒原,从遇见他的那天起,就开满了不会结果的花,而那些花的名字,叫余安,叫来不及,叫算了吧。

研究生开学那天,江岸路过学校公告栏。新贴的支教名单上,江岸两个字写得格外工整。她摸着口袋里的藏银书签,忽然笑了笑。或许有些路,终究要一个人走,就像余安手腕上的梧桐叶,再怎么鲜艳,终究属于别人的夏天,而她的夏天,永远停留在了图书馆三楼的那个午后,和他递来的,带着松木香气的《荒原》里。

拉萨的雪下了整月,江岸的保温杯里总泡着红景天。她蹲在教室门口,看三年级的孩子们在雪地里追着藏獒跑,围巾上落满冰晶。高原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藏银书签,金属表面冻得发僵。

咳嗽是从秋分开始的。起初只是备课到深夜时喉咙发紧,后来渐渐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常常惊醒同宿舍的支教老师。校医说这是高原反应引起的肺水肿,让她尽快下山治疗,她却把诊断书折成纸船,放进教室后的溪流:孩子们刚学会写'岸'字。

十二月的清晨,江岸在黑板上写藏语拼音,粉笔突然从指间滑落。她弯腰去捡,眼前突然炸开大片光斑,后脑重重磕在讲台边缘。迷迷糊糊中,听见学生们用生硬的汉语喊:江老师流血了!

消毒水的气味渗进鼻腔时,她看见床头挂着的藏银铃铛——是学生们用压岁钱买的,说能驱走病痛。手机在枕边震动,是余安的消息:陈薇怀孕了,下个月回国。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想起三年前他在资料室说的荒原上的同路者,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氧气管的水汽滑落。

江老师,这个给你。扎西捧着皱巴巴的纸跑进来,上面画着穿白衬衫的两个人,旁边用拼音写着余老师和江老师。江岸摸着纸上歪扭的梧桐叶,忽然想起储藏室的密码,0928,原来不是她的生日,是他们初见的日子。

病情恶化在腊八那天。血氧仪的红灯不停闪烁,护士们推着她往ICU跑时,她抓住护士长的手:帮我...把抽屉里的本子...寄给北京...

那是她写了五年的日记,每一页都夹着余安给过的东西:便利贴、糖纸、褪色的校徽。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极了那年图书馆闭馆时,余安在走廊喊等等我的语调。她努力睁眼,看见病房门口站着个穿风衣的男人,藏银铃铛在腰间摇晃——是错觉吧,余安的铃铛早该挂在陈薇的包上了。

江岸,我来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腕上的梧桐叶纹身被毛衣遮住一半,陈薇说你在西藏,我查了三天才找到...

江岸想笑,却咳出带血的泡沫。她看见余安眼里的惊恐,像极了大四那年她发烧时,他抱着保温桶撞开门的模样。原来他的眉尾痣在紧张时会皱成小漩涡,这个细节她记了五年,却从未说出口。

余安...她扯了扯他的袖口,指尖触到熟悉的松木香水味,纳木错的星星...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

余安的眼泪砸在她手背:像,特别亮,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盖过了他的话。江岸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忽然觉得那光像极了图书馆的阳光,穿过百叶窗,落在余安的白衬衫上。她想起他在《荒原》扉页写的英文,终于明白那不是艾略特的诗,是他没说出口的话。

最后一刻,她摸到枕头下的书签,藏文岸字硌着掌心。她听见自己说:其实...储藏室的密码...我早就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卷入黑暗,唯有余安的哭声,像那年冬天的雪,落进她再也醒不来的梦里。

葬礼在拉萨举行。学生们捧着格桑花,把她的日记埋进教室后的梧桐树苗下。余安收到遗物时,已是春节后。牛皮纸箱里除了日记,还有那枚刻着藏文的书签,和一张字条,是江岸的字迹:纳木错的星星,我在天上看到了,每一颗都在说,遇见你,很幸运。

他翻到日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支教出发前:2023年9月28日,晴。今天是遇见余安的第四年,也是去西藏的第一天。原来有些喜欢,就像高原的阳光,明知道会灼伤皮肤,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窗外的雪还在下,余安摸着书签上的刻痕,忽然想起那年在资料室,江岸问他手腕的纹身,他说想带走孩子们的夏天。此刻他才明白,她带走的,是他整个青春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像雪一样洁白的喜欢。

三个月后,梧桐树苗抽出新芽。余安带着陈薇和刚出生的女儿去西藏,在江岸的墓前放下一本《荒原》。扉页上,他用藏文写了句从未说过的话:你是我荒原上的岸,是所有流浪的归处。

山风掠过经幡,藏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响。远处的纳木错湖面上,冰层正在融化,倒映着漫天繁星。余安知道,其中有一颗,一定是江岸的眼睛,正看着他,看着他们曾一起走过的、有阳光和雪的、永远停留在九月午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