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少年,我们都希望有另一个自己帮忙写作业。长大后,我们也希望有另外一个自己来代替工作。
一
郭明裹紧单薄的风衣领口,公文包的金属扣在肋骨上硌出红印。
霓虹灯在高空幕墙间流淌成河,寒冷的穿堂风卷起他后颈的汗毛,西装裤管里又灌进写字楼旋转门漏出的热风,冷热交替刺得他鼻腔发酸。
显示器蓝光灼出的红血丝在眼底晕染,他盯着地铁玻璃窗上自己发青的倒影,公文包夹层里还躺着三小时前王总摔在他脸上的策划案,A4纸边角把指腹割出细小的血口。
郭明又挨王总的骂了——
季度报表误差是重大事故!王总喷着龙井茶味的唾沫星子。
此刻公文包内袋里躺着胃药和速溶咖啡条,混合着合同扉页的油墨味,在电梯失重感中搅动他的胃袋。凌晨两点的共享办公室,他对着屏幕揉太阳穴,咖啡渍在衬衫纽扣处溅出褐斑,微信对话框里客户发来的再斟酌三个字正在视网膜上灼烧。
没功劳也有苦劳,至于这么折腾人么他嘴上嘟哝着,心里却暗自祈祷自己一定要在公司里继续待下去。
因为这次王总给了郭明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能谈下这单大生意,郭明便能补上部门主管的空缺。就是这样,郭明最近一直在跑业务,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他渐渐感到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一想到这样的非人日子就快要结束,郭明又不由得兴奋了起来,明天的单子一旦谈成,那自己就步入了升职加薪的令人艳羡的行列!
但上天似乎要和郭明作对到底:后颈突然窜起的恶寒让他打了个摆子,在家中连打了几个喷嚏的郭明,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剧烈疼痛,情况开始变得糟糕。
这时,郭明的手机响了,手机在掌心震动出蜂鸣,来电显示是串乱码数字,电话的那头是一段悦耳的女音——郭先生您好!这里是剪影无忧公司。请问您需要另一个您的帮助么
二
电话听筒在掌心发烫,郭明倚着玄关的鞋柜滑坐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凉的穿衣镜上。
另一个我难不成你们是克隆人研究所他扯动干裂的嘴角,鼻腔里还残留着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手指悬在挂断键上迟迟未落。
防盗窗外的月光把影子钉在满地外卖盒之间,那些标注着重要客户资料的文件夹正被油渍蚕食。眩晕感像涨潮般漫过太阳穴,他盯着屏幕上明早九点的会议提醒,胃袋突然抽搐着顶到喉头。
听起来,先生似乎有些不舒服。电流声将女声切割得格外温柔,郭明恍惚看见王总办公室那株滴水观音在眼前摇晃,墨绿色叶片正滴落着昨夜的训斥。
喉结滚动后,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靠谱么要多少钱
门铃响起时,郭明正蜷在沙发上数止痛片,两个赤膊大汉裹着机油味闯进来,金属箱子刮擦地板的锐响惊醒了休眠中的笔记本电脑,蓝光映亮箱体表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这……郭明踉跄着后退,后腰撞翻的马克杯在文件堆里滚出褐色轨迹。
嚷嚷啥你个龟儿!络腮胡大汉的川普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箱盖弹开的瞬间,郭明看见自己倒映在金属内壁的脸正诡异地微笑。
复制人跨出箱体时,郭明颈后的寒毛集体起立。他凑近观察对方耳垂上的褐色小痣,那是初中打篮球留下的疤,此刻正在影人身上随呼吸起伏。
我全包了。影人开口的瞬间,郭明仿佛听见大学宿舍里铅笔划破草稿纸的沙沙声——当年他对着解析几何作业发愁时,何尝没幻想过另一个自己从天而降。
当影人弯腰整理散落的报表时,郭明注意到他后颈有块硬币大小的光斑。月光从两人之间穿过,地板上只剩一道倾斜的影子。放心噻!较年轻的大汉用扳手敲打箱体,嗡嗡共振声中,郭明看见影人手指正以惊人的速度翻阅合同,纸页翻飞声连成令人心安的瀑布。
三
虽说影人能以假乱真,但谈生意毕竟是事关自己升职加薪的事情,郭明不能说不忐忑。
前一天晚上吃过药的郭明,再醒来已是将近中午。紧张的郭明顾不上什么早餐午饭,拿起手机坐立不安便刷个不停,涔涔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
手机震了又震,郭明蜷缩在游戏椅里用脚趾勾住充电线。当微信工作群突然弹出@全体成员的通知时,他打翻的可乐正顺着电竞键盘的缝隙往裤裆里渗,王总发布的晋升公告在手机屏上出现。
直到王总在工作群喊话,郭明即日起填补部门主管的空缺,郭明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悬着的大石重重落下。
郭明立马抓起三天没洗的枕巾胡乱擦脸,发现冷汗已经把游戏手柄泡得发粘!
这影人,果然不错!
公司是下午五点下班的,一扫疲劳的郭明在四点半就急不可耐地开好了庆祝的红酒,等着影人的回家。
影人凌晨归来时撞碎了玄关的招财猫,郭明捏着鼻子把沾满口红印的衬衫扔进洗衣机,却在对方西装内袋摸到张黑卡——烫金logo分明是公司高管专属的福利。他对着浴室镜撩起睡衣下摆,原本因熬夜加班的暗沉肤色,如今在昼伏夜出的狂欢中泛着病态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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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似乎王总已经在给影人开庆功宴了。
影子在凌晨才醉醺醺地回来,将客厅的布置磕碰得噼里啪啦,郭明看在影人立功的份上,忍着冲鼻的、混着脂粉气的酒气,捏着鼻子给影人换了衣服,把他安顿在沙发上躺下。
没想到,这影人竟然如此能干,更主要的是,他只是一个卑微而任劳任怨的免费劳动力!
尝到甜头的郭明,一些小心思开始盘算了起来。他让影人每天替自己去上班,而自己放任影人自由行动不闻不问,坐享其成,白天宅在家里玩游戏,躺着等丰厚的奖金入账,等到晚上天色暗下后,则在歌舞厅夜夜笙歌、豪掷千金,一时间日子过得潇洒风光,得意痛快。
而郭明的住所虽然从来没有打扫过,但如今整洁了不少,电脑桌和储物架上的东西井井有序,所有文件和书本都被整理得清楚明白。
由于总是夜间活动,无人发现郭明没有影子的问题,人们只道郭明前途无量。
四
如此过了几乎一个季度,郭明开始厌倦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了,他决定回公司上班。他让影人在家休息,自己西装革履出门。
当郭明对着玄关镜调整领带时,手指被银灰色暗纹硌得生疼——这是影人上个月在巴黎高定时装周顺手购置的配饰。当他撑着意大利手工伞踏入写字楼旋转门,伞骨残留的雨水滴在迎宾地毯上,深色水渍与一个季度前影人留下的印记严丝合缝地重叠。
电梯镜面里忽然挤进七八张陌生的笑脸,带着实习生特有的青涩殷勤喊他郭总。郭明盯着按钮旁新增的指纹锁,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原来真人比财经专访上胖两圈啊……
行政部送来的冰美式甜得发腻——他竟不知道全公司早已改用零卡糖浆。
主管办公室的智能门锁虹膜识别失败三次后,王总的秘书踩着十厘米细高跟小跑过来解围。推开门那刻,整面电子墙滚动着国际期货数据流,空气里漂浮着郭明从未见过的蓝山咖啡豆香气。檀木办公桌上,堆叠的文件用六国语言标注着彩色标签,最上方那份并购协议盖着迪拜皇室的火漆印章。
小郭对南非钻石矿的税务优化方案怎么看大老板摩挲着翡翠扳指发问时,郭明的瞳孔在智能会议桌的AR投影中剧烈震颤。新晋的财务总监突然插话:郭总上个月提出的区块链结算系统简直天才!
投影仪蓝光里飞舞的代码,此刻正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他的脊椎。
躲在隔间马桶上翻看通讯录时,郭明发现保洁李姐的备注变成了李董秘。
当投影仪播放出影人在演讲的录像,郭明突然看清了真相: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用五种方言讲方案的身影,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被精密算法优化过的完美。
而真正的自己蜷缩在真皮沙发里,指甲缝还沾着昨天泡面碗的油渍。
现在的自己,与现实已经严重脱节!
总结起来就是:
抬脚走入公司,郭明就发现有许多陌生面孔带着崇拜和敬意向自己点头哈腰,而自己却尴尬地不知道对方是谁;进到之前向往已久的部门主管办公室,办公桌上一堆从没见过的合同和报表顿时让他的脑子要炸裂;王总和同事找他谈话,他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上来,支吾半天最终只得借着肚子疼上厕所的名义搪塞过去……
极度尴尬的一天过去,郭明再也不想回公司了。他突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开了挂似的影人有着郭明复制而来的记忆,而郭明却对影人此后的活动经历一无所知!
郭明对这位自己认为尽心尽力的忠仆,开始产生了无法掌控的无力感。一切的工作,都只能影人做得,而自己,真真切切地已经被影人代替。
如梦方醒的郭明盘问影人,在过去的一个季度里,他究竟做了什么。
郭明从影人的口中听到,影人是怎么点到即止拍王总马屁的,又是如何不留痕迹地称赞拉拢新来的同事组成派别,也得知了无所不能的影人陪一众大老板大客户帅气地打桌球网球,操着流利的语言出席国际高端宴会……
在这样的人造天才面前,郭明卑微得几乎毫无价值。
五
郭明狠狠地瞪了影人一眼,内心开始被嫉妒充斥。他决定反击,当即上网买了一个小型无线摄像头和一只能录音的纽扣,每次在影人出门前时候悄悄给影人的西装上做手脚。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完全掌握影人的动向了,不再陷入被动。在郭明看来,这确实天衣无缝。可郭明瞒不住聪明的影人多久,他还没有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完,就露馅了。
郭明蜷缩在路由器闪烁的红光里,指尖残留着窃听器背胶的黏腻。当影人扯下西装翻领后的微型摄像头时,金属外壳在地砖上弹跳的轨迹,与上季度财报K线图惊人相似。
你不相信我。影人发出慑人的冷笑,碾碎纽扣录音器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摇晃红酒杯。
监控画面此刻正在曲面屏上疯狂抽搐——影人不知何时篡改了视频编码,郭明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屏幕里反复下跪,每个像素点都在播放他凌晨偷看云盘记录时佝偻的脊背。衣柜镜映出他举着手机的滑稽姿势,那件皱巴巴的睡衣还是影人用首月奖金买的真丝限定款。
略为恐惧的郭明急忙后退几步,你……只是我剪下来的影子,别跟我斗心机。
前去上班的影人把门一摔,只轻飘飘地留下一串发问——谁有影子,谁没有影子,谁又是谁的影子
郭明软软地瘫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此前永远不会想到,他的一切,已经被一个复制品轻而易举地夺走。而自己却见不得光,要像个猥琐变态似的打开摄像头的存储硬盘,守在电脑屏幕前盯着记着别人的一举一动。或许,正如影人所说,谁的是谁的影子,还不一定呢。
六
郭明不能再忍,他拨通了剪影无忧公司的电话。
我要撤销这个影人,一定要快!
郭先生,影……
别废话,立刻!
郭先生,影人无法回收。客服小姐姐的声音依旧很甜,他能帮您做任何事情,让您从繁杂的生活工作中解脱出来,这样还不能让您满意吗
收不回去……郭明绝望地挂断了电话。银行卡里的钱,影人也有份儿掌控。郭明打算取出银行卡里所有的现金,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可一查,郭明发现自己所有的银行卡,余额都是零。
他突然想找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簿来,保险柜里却空空如也。所有的钱,都被转到了以郭明为名的另一个新账户中。郭明一下子便慌了神,他龟缩在家中,等待着影人的归来。他感受到了,何为被背叛。
没有影子的他,一辈子只能活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之下,一辈子都只能打伞出门。而且郭明不敢报警,影人知道郭明的一切,能精确说出郭明曾经到过哪里、认识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而正牌的郭明,则茫然而一无所知。可以说,没有影子的郭明,更像是一个假货。
有人在捉弄我,或者上天想令我走投无路,郭明心想,先是让我生病,然后把这该死的影人送过来,最后夺去我的一切。困兽之斗,他要最后一搏了。现在正是各部门自行开展晨会的时间,而顶头的王总一般在这个时候都会悠闲自在地翘腿喝茶。
郭明打通了王总办公室的电话。
王总……
你谁
听我说,王总,我是真的郭明,您要留心,公司里的那个郭……
放屁胡说,你是哪门子来的诈骗电话,信不信我报警!
电话那端的王总怒不可遏地拍案,油亮的秃顶气得仿佛要发红,小郭正在我的身边,你别想着冒充他来实施诈骗!郭明听到了,王总旁边那隐隐的冷笑声,可怕得渗入骨髓。
七
影人没有再回家了,郭明一直等不到他。看公司工作群里的消息,郭明已经升任了经理,还在公司里交上了女朋友,很快,全能的他还要谈下一个跨国大项目,公司决定奖励他一辆价值不菲的豪华轿车。
但很快,就连这个聊天账号也被修改了密码。郭明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影子。不知道影人此时住在哪里,但郭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已经被世界遗弃了。没过几天,倒霉的郭明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用扫把和垃圾铲赶了出去。霓虹灯管在雨夜里滋滋作响,郭明拖着发霉的行李箱撞进巷口垃圾站。腐烂菜叶与过期香薰蜡烛的气味纠缠成团,昔日风光无限、夜夜笙歌的郭明,现在成了阴暗小巷里一无所有的拾荒者。
最讽刺的是当他翻找垃圾桶时,指尖触到了熟悉的金属冰凉——那枚被他当垃圾扔掉的影人领夹。而远处摩天楼外墙的裸眼3D广告屏上,影人代言的智能系统广告词正在循环滚动:成为更好的你,从告别影子开始。
此刻暴雨中的城市像块浸水的电路板,郭明蜷缩在立交桥底漏电的霓虹灯牌下,看着自己的掌纹在蓝紫色电弧中渐次熄灭。
某个醉汉踢翻的易拉罐滚过水洼,反光里无数个西装革履的影人正从各个摩天大楼的窗口向他举杯致意,而所有玻璃幕墙上的真实倒影都变成了空白。
世界混沌了起来。
八
郭明从潮湿的小巷里望出去,看着透进来的半点阳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你
郭明一回头,是衣衫褴褛的郭明。
代替自己的影人,怎么也……
郭明借着射进来的一小缕阳光,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个影人的影子也不见了。
你为什么……
舒服日子,谁不想过呢影人咬牙切齿,咧嘴挥拳,颇为愤怒,早在升任部门主管后,我也雇了影人。剪影无忧公司让我把一半的钱转给他们,我没答应。结果……新的影人把所有的钱都卷走了,还受命把其中一半上交给了剪影无忧公司,你前段时间所见到的影人,其实是他。
郭明有些错愕。我早就在这儿睡了,现在,那个比我能力更强的‘郭明’,正在王总身边做着经理呢……
九
霓虹暴雨夜的城市像块故障的全息屏,摩天楼外墙上数以万计的影人正同步挥手致意。他们完美到失真的笑容在广告屏里循环解构,数据流编织的晚礼服下摆永远定格。
地铁口闸机吞吐着半透明躯体,每个影人刷卡时都会在闸门投下棱角分明的剪影——那是他们从人类身上剥离的
身份印章。
世界,已全是影人。
十
人类对分身的执念,本质是对存在价值的恐惧。当我们在数学公式与工作周报中溺毙时,总幻想有另一个自己在平行时空活得轻盈优雅。可这何尝不是种可悲的异化——我们将灵魂典当给技术恶魔时,却不知每一份便利都在削减生而为人的重量。
少年时以为分身是自由的捷径,后来才惊觉它是最精妙的奴役。那些替我们写作业的影人,正悄无声息地劫持了求知欲带来的刺痛与欢愉;那些代开会议的虚影,早已把职场博弈驯化成数据洪流中的一场表演。当我们欣喜于免于思考的特权时,大脑皮层褶皱正以纳米级速度被磨平。
当分身也成为身份象征,人类终于把自己异化成可量产的货物——那些漂浮在城市上空的虚影,不过是资本将人格明码标价后的泡沫倒影。
地表的光影乌托邦实则是巨型认知牢笼,影人优雅敲击键盘的声响,本质上与奴隶主挥舞皮鞭的呼啸同频共振。更讽刺的是技术垄断缔造的新神谱系——剪影公司的算法每升级一次,下水道里的人类就多褪色三分。当影人总裁在云端演讲中展示完美社会模型时,贫民窟母亲正用唾液擦拭婴儿的皮肤。
或许真正的恐怖不是影人取代人类,而是我们在妥协中完成了自我否定。
或许真正的成长,是学会在写不出作业的深夜独自对抗困意,是在PPT改到很多版时,依然保持脊柱直立。当我们停止寻找替身,星光才能重新落进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