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窗帘照进来时,林小雨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十七遍微笑。
她用手指提起嘴角,直到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吞下今天的第三粒药片。苦涩在舌根蔓延开来,她皱了皱眉,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眉头。
三、二、一,开始！
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粉色双马尾的虚拟形象小羽活泼地跳了出来。大家早上好呀~今天的小羽也是元气满满呢！她的声音像裹了蜜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特有的俏皮感。
弹幕立刻淹没了屏幕右侧。
[小羽今天也好可爱！]
[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能起床了]
[昨天加班到三点现在满血复活！]
小雨轻轻晃动着双马尾,虚拟形象随着她的动作做出完美的反应。今天我们要做的是超级简单的三明治哦~她举起两片吐司,在镜头前晃了晃,首先呢,要把吐司边边切掉,小羽最讨厌吃边边啦！
她边说边操作着,虚拟形象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没人能看到她真实的手在键盘上微微发抖,也没人注意到她脚下踩着热水袋——昨晚又失眠到凌晨四点,手脚冰凉得像死人一样。
然后涂上厚厚的蛋黄酱~她故意把厚厚两个字拖得很长,弹幕立刻刷过一片
[太真实了]
[我也爱这么吃]
小雨咯咯笑着,眼睛弯成月牙状,虚拟形象的瞳孔闪烁着设计好的星星特效。
直播间的观看人数稳定在五万左右。小雨知道,再过二十分钟会达到早间高峰,那时人数可能会突破八万。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今天的收入
——姐姐明天的透析费还差三百块。
哎呀！虚拟形象突然夸张地捂住嘴,小羽忘记放生菜了！真是笨笨~她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立刻引发弹幕一阵
[awsl]
[被萌死了]的刷屏。
下播提示音响起时,小雨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她机械地念完结束语,关掉摄像头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脸上的肌肉因为维持太久笑容而微微抽搐,她伸手揉了揉发僵的脸颊。
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发来的账单通知。小雨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把自己蜷缩在电竞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臂上的结痂——那是上周抑郁症发作时留下的。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全家福,五年前的春节拍的。照片里父母站在后面,她和姐姐在前排做鬼脸。现在相框上积了一层薄灰,小雨不敢擦,怕把照片也擦没了。
她慢慢滑到地上,抱住膝盖。药效开始消退,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从胸口蔓延上来。小雨摸索着找到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苦味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叮咚,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响起。是姐姐发来的消息：今天的直播也很棒哦,我们小雨最厉害了。后面跟着一个笨拙的爱心表情。
小雨把手机贴在胸口,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她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复：那当然啦~小羽可是专业偶像！打完后她盯着那个波浪号看了很久,确保它看起来足够活泼。
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的笑声。小雨拉开一点窗帘,看到楼下几个小学生追逐打闹。阳光很好,照得她眼睛发疼。她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出门了,除了去医院看姐姐。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直播后台界面,打赏金额在不断上涨。
小雨机械地计算着分成,减去平台抽成,再减去税费,剩下的刚好够付今天的医疗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月的治疗费总算凑齐了。
梳妆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发卡和头饰,都是小羽的装备。小雨拿起一个草莓发夹,突然想起这是姐姐去年生日送的。那天姐姐刚从透析室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却还笑着帮她戴在头上。
手机又响了,是经纪人发来的下周通告。小雨看着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她的视线落在心理健康调查表那一栏,轻轻划了过去。
傍晚的光线渐渐转暗,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的蓝光。
小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数着墙上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数到第二十八条时,药效终于上来了,那种要把她撕成两半的疼痛稍稍缓解。
她打开姐姐的病历本,最新一页写着肾功能进一步恶化。小雨用指尖轻轻描摹着那几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把它们擦掉似的。窗外传来邻居家炒菜的香味,她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冰箱里只剩下半盒牛奶和一个干瘪的苹果。小雨掰了一小块苹果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让她脸颊发酸。她突然想起直播时那个夸张的好吃表情,喉咙一阵发紧。
晚上八点整,小雨准时打开二次直播。虚拟形象换上了睡衣造型,弹又幕立刻刷过一片
[awsl]
今晚是小羽的睡前故事时间哦~她的声音比早晨更加柔软,带着刻意营造的困意。
两小时后,当下播提示音再次响起,小雨关掉设备,呆坐在黑暗里。房间里只剩下电子钟的红色数字跳动：23:17。她慢慢滑到地上,抱住自己的肩膀。
手机屏幕亮起,是姐姐发来的晚安消息。
小雨盯着那个小小的晚安表情,眼泪突然决堤而出。她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个表情。
床头的药瓶已经空了。小雨摸索着从抽屉深处找出备用药品,吞下双倍剂量。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明天还有三场直播,她必须睡着。
闭上眼睛前,小雨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全家福。月光照在相框上,父母的笑容模糊不清。她轻轻说了声晚安,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
凌晨三点十七分,小雨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虚拟形象的投影突然消失,露出她真实的、布满泪痕的脸。台下观众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厌恶,有人开始往台上扔东西。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
床单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小雨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看了很久,那形状像极了一只折翼的鸟。
手机屏幕亮起,是姐姐病房的监控画面。
小雨设置了夜间提醒,只要姐姐翻身超过三次就会通知她。画面里姐姐睡得很不安稳,手臂上的留置针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小雨轻轻点击屏幕,把病房温度调高了一度。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小时候冬天睡觉,姐姐总是半夜起来给她掖被角。现在角色对调了,她却连亲自去掖被角的资格都没有——医院规定探视时间最晚到九点。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空调外机,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小雨数着雨滴的次数,这是她失眠时常用的方法。
数到第二百八十六下时,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床头贴着的便签：明天记得买新的遮瑕膏。
她伸手摸了摸锁骨处的淤青,那是上周抽血化验时护士没按好留下的。
为了不影响直播,她必须确保这些痕迹都被完美遮盖。虚拟偶像可以穿高领衣服,但现实中的林小雨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
雨声渐大,小雨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饮水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看到冰箱上贴着姐姐写的购物清单：牛奶、鸡蛋、小雨爱吃的草莓,最后三个字被划掉了,改成苹果。
小雨知道姐姐是嫌草莓太贵。她打开冰箱,在最下层发现了一盒草莓,标签上的特价贴纸已经皱巴巴的。这是姐姐上周偷偷买的,自己一颗都没舍得吃。
喉咙突然哽住,小雨捏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
熟过头的草莓带着发酵般的甜味,让她想起五年前全家最后一次去采摘园。那天姐姐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阳光下笑得比草莓还甜。
电脑突然发出提示音,是平台自动推送的直播数据报告。
小雨的小羽账号粉丝数突破六十万,系统建议她开通更多付费内容。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突然觉得恶心,冲进卫生间干呕起来。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小雨用冷水拍了拍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睡衣上。这件睡衣是姐姐的,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扔,因为上面有妈妈绣的小雏菊。
回到床上时已经四点二十,离早间直播还有不到三小时。小雨吞下半片安眠药,把姐姐的睡衣抱在怀里。上面消毒水的气味已经淡了,但还残留着一丝姐姐常用的护手霜味道。
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小时候发烧,姐姐背着她去医院。那段路其实只有五百米,但在梦里长得没有尽头。姐姐的辫梢扫在她脸上,痒痒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闹钟响起时,小雨条件反射般坐起来。
她机械地完成洗漱,用遮瑕膏仔细盖住眼下的青黑,然后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有点歪,她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新来过。
三、二、一,开始！
粉色双马尾的虚拟形象准时出现在屏幕上。
大家早上好呀~昨晚下雨了小羽有点害怕,有没有人陪我说说话呀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弹幕立刻刷过一片安慰。
小雨看着不断跳动的打赏提示,想起昨天医生说的话：你姐姐需要换肾了。这句话像块石头压在她胃里,但此刻她的虚拟形象正在屏幕里蹦蹦跳跳地做早操。
直播结束后,小雨收到经纪人的消息：有个品牌想找小羽代言,价格很好。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锁屏。
这是姐姐手术费的一半,只要她点头。
但代言需要线下见面。小雨走到镜子前,慢慢撩起刘海,露出额头上那道疤——五年前车祸留下的。
偶像不能有疤,就像林小雨不能有抑郁症一样。
她打开衣柜最底层,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姐姐的病号服。每周四去医院,她都会偷偷把姐姐换下来的衣服带回来洗。
这样姐姐下周就又能穿上带着阳光味道的衣服了。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小雨站在光晕里,看着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教她吹蒲公英,说每吹散一朵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现在她的愿望很简单：让姐姐好起来。小雨对着阳光伸出手,虚拟形象的粉色美甲在现实中没有颜色。
她轻轻吹了口气,想象着那是最后一朵蒲公英。
——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房间,小雨蹲在墙角整理姐姐的检查报告。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边角因为反复翻看而卷曲起来。她按照日期一张张排好,像对待珍贵的情书一样轻轻抚平每道折痕。
第三十七张报告单上有块深色的圆形痕迹,那是去年冬天姐姐突然发烧,她边哭边看时滴落的泪渍。
小雨用指尖碰了碰那个痕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昨晚忘记吃药了。
药瓶滚到床底下,她趴在地上够的时候,看见灰尘里躺着一颗粉色纽扣。那是姐姐最喜欢的那件毛衣上的,去年除夕夜她们煮速冻饺子时掉的。当时姐姐笑着说岁岁平安,把纽扣塞进了小雨手心。
手机震动起来,是粉丝群里的消息。
[小羽今天怎么不发动态呀]
[想听小羽说话]
[是不是生病了]
小雨深吸一口气,用虚拟账号发了张库存自拍：小羽在准备新歌哦~发完就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像是怕被烫伤。
冰箱上的便利贴被风吹落,小雨弯腰去捡时突然眼前发黑。
她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等那阵眩晕过去。最近体重又轻了,牛仔裤松得能塞进整个拳头。上次姐姐摸着她的手腕说怎么瘦成这样,她笑嘻嘻地回答偶像都要管理身材嘛。
窗外的麻雀在空调外机上跳来跳去,小雨数着它们叽叽喳喳的次数。小时候姐姐会学鸟叫逗她笑,现在病房的窗外只有消毒车推过时的金属碰撞声。
她打开手机相册,找到五年前录的视频——姐姐戴着纸折的王冠,正在给她唱跑调的生日歌。
电脑提示音突然响起,是姐姐的主治医生发来的消息：配型结果出来了。小雨盯着那个未读红点看了十分钟,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落下。阳光从她脚边慢慢爬到膝盖上,像只温暖的猫。
当她终于点开消息时,一只麻雀突然撞在窗玻璃上。小雨惊得跳起来,手机摔在地上。她先去看麻雀有没有受伤,却发现窗外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的撞击声只是幻觉。就像她总觉得自己一回头,还能看见父母坐在沙发上削苹果。
捡起手机时屏幕还亮着,消息完整地摊开在眼前：初步匹配成功,但需要进一步检查。小雨把这句话读了五遍,突然发现自己在笑。
那种真实的、不需要练习的笑容让脸颊肌肉发酸。她下意识看向镜子,却被镜中人陌生的表情吓到——原来自己真正笑起来时,左眼下方会有个和姐姐一样的小酒窝。
黄昏的光线给房间镀上金色,小雨开始准备晚上的直播。她给虚拟形象换上新的星空裙装,调试设备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机里回荡：今天要给大家唱新歌哦~甜美的声线像融化了的棉花糖,黏糊糊地裹住喉咙。
梳妆台上摆着姐姐上周折的千纸鹤,医生说每天折一只就能快点好起来。小雨拿起今天该折的那只,发现姐姐偷偷在翅膀里写了字：要和小雨去看樱花。蓝色墨水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滴过。
直播开始前五分钟,小雨习惯性地摸了摸锁骨处的淤青。新买的遮瑕膏比原先的贵三十块,但遮盖效果更好。她在心里计算着这三十块能买多少透析液,手上化妆的动作却不停。
镜子里的人慢慢变成小羽,只有眼睛深处还藏着林小雨的影子。
三、二、一——
粉色双马尾的少女准时出现在屏幕上,裙摆上的星星特效亮得晃眼。晚上好呀！今天小羽要唱首特别的歌哦~她的声音比往常更活泼,只有自己知道耳机里正在放姐姐最喜欢的钢琴曲。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窗外的麻雀又飞回来了。
小雨透过摄像头看见它歪着头的样子,突然想起视频里姐姐也是这样歪着头对她笑。她唱错了一个音,但弹幕都说可爱,没人发现她的右手正死死攥着病危通知书的一角。
——
夜深了,小雨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着姐姐洗发水的淡香,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姐姐在病床上睡得很沉,呼吸机规律地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小雨轻轻握住姐姐的手,那只曾经为她扎辫子、擦眼泪的手,现在瘦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她想起小时候发烧,姐姐就是用这只手一遍遍给她换额头的湿毛巾。
窗外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小雨数着姐姐的呼吸次数,这是她新养成的习惯。数到第二百八十一次时,姐姐突然轻轻动了动手指。
小雨……姐姐的声音比呼吸还轻,却让小雨瞬间红了眼眶。她凑近些,闻到姐姐身上熟悉的药香。今天直播累不累姐姐努力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小雨刻意用刘海遮住的憔悴眼角。
小雨立刻摇头,嘴角扬起练习过千万次的弧度。不累呀,今天粉丝还给我画了超可爱的应援图呢！她掏出手机展示照片,手指悄悄挡住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
姐姐的指尖碰了碰屏幕,在那张画上停留了一会儿。我们小雨…真的长大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小雨的眼泪差点决堤。因为这句话妈妈也说过,在最后那个生日。
点滴瓶里的液体无声地坠落,小雨盯着那透明的珠子一颗颗落下,忽然想起第一次直播时紧张得打翻的水杯。当时姐姐笑着帮她擦键盘,说我们小雨以后肯定会红。
护士来换药时,小雨躲进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她急忙用冷水拍脸,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洗手台下方贴着姐姐写的便利贴：记得多喝水,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回到病房时,姐姐又睡着了。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睫毛在眼下映出小小的阴影。小雨突然想起小时候怕黑,姐姐总是这样守在她床边,直到她入睡。
手机震动起来,是经纪人发来的新合约。小雨扫了一眼那个惊人的数字,又看了看姐姐的病床。合约最后一页写着需配合线下活动,她的指尖在那个条款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熄灭。
凌晨四点,医院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小雨趴在病床边,梦见自己回到五年前的车祸现场。这次她推开了姐姐,自己挡在了前面。梦里阳光很好,姐姐的白色连衣裙上没有血迹。
醒来时发现姐姐正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做噩梦了姐姐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小雨摇摇头,把脸埋在姐姐手心里,闻到了淡淡的护手霜味道——还是妈妈生前常用的那款。
晨光渐渐漫进病房,给一切镀上柔和的色彩。姐姐的检查单被照得半透明,小雨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像一群黑色的蚂蚁。最下方医生潦草地写着：建议尽快手术。
护士来抽血时,小雨紧紧握住姐姐的另一只手。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掌心被轻轻捏了一下。那是她们之间的暗号,从小时候打疫苗时就有的默契。
今天想吃什么小雨翻开外卖APP,屏幕光照亮她刻意保持欢快的表情。姐姐摇摇头,目光落在小雨明显小了一圈的卫衣上。你该买新衣服了。她说着,突然咳嗽起来,震得输液管微微晃动。
小雨急忙去拍姐姐的背,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她记得去年这时候姐姐还能背着她转圈,现在却轻得像片落叶。窗外的麻雀又开始叫了,小雨突然恨极了这些不知忧愁的生物。
医生来查房时,小雨躲到走廊上。绿色墙漆上那块颜色略深的地方还在,她习惯性地靠上去,冰凉的感觉透过单薄的卫衣直达脊背。口袋里抗抑郁药的铝箔板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掰下一粒,就着泪水咽了下去。
回到病房时姐姐正在折新的千纸鹤,苍白的指尖灵活地翻转着彩纸。明天就能折满一百只了。姐姐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小雨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折满一千只纸鹤就能实现愿望。
她偷偷在网上搜过,其实需要一万只。但没关系,她可以折九千九百只,只要姐姐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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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小雨盯着病房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发呆。那些水珠像迷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往下滑,最后在窗框边缘消失不见。姐姐的呼吸声比昨天更轻了,轻得像是随时会断的线。
小雨轻轻把姐姐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碰到那些针孔时指尖微微发抖。这些日子累积的针眼在姐姐手背上排成小小的队列,像一串褪色的珍珠。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玩跳房子,姐姐总是故意踩线让她赢。
手机屏幕亮起,是粉丝的留言：[小羽什么时候更新呀][想听你唱歌][没有小羽的早安我起不来床]。小雨咬着嘴唇打下一行字：最近在准备惊喜哦~,发送前又把波浪号删了,换成普通的句号。
护士推着药车经过门口,车轮发出吱呀的声响。小雨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却发现不是姐姐的药。她坐回椅子上时碰倒了水杯,水渍在病历本上晕开,把肾功能衰竭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姐姐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小雨立刻屏住呼吸。等那阵疼痛过去后,她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吸干水渍,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个淡褐色的痕迹。就像她怎么也擦不掉记忆里车祸那天的雨水,混着血水在地上蜿蜒的样子。
走廊尽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响亮。小雨想起妈妈说过,她出生时姐姐高兴得在产房外又蹦又跳,被护士训了一顿。现在姐姐躺在这里,连翻个身都需要帮忙。
窗台上的千纸鹤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小雨走过去关窗时,发现其中一只的翅膀上写着小雨要幸福。字迹歪歪扭扭的,应该是姐姐昨晚疼得厉害时写的。她捏着那只纸鹤,突然喘不上气来。
手机震动起来,是经纪人发来的最后通牒：再不复工就换人。小雨盯着那个感叹号看了很久,久到它变成一根针,直直刺进眼睛里。她慢慢打字回复：好的,然后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像是要藏起什么罪证。
姐姐的输液管突然打了个结,小雨手忙脚乱地去解,却不小心扯到了针头。姐姐轻轻嘶了一声,却马上安慰她：没事的,不疼。这句话像把钝刀,在小雨心上来回磨着。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切进病房,把姐姐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小雨突然发现姐姐眼角有了细纹,明明才二十八岁。她想起抽屉里那支闲置的眼霜,是去年生日姐姐送她的,自己却从来舍不得用。
夜深了,小雨趴在病床边浅眠。梦里她又回到直播间,但这次虚拟形象怎么也加载不出来。观众们开始骂她骗子,扔来的鸡蛋砸在脸上,冰凉黏腻得像那天的雨水。她尖叫着醒来,发现姐姐正担忧地看着她。
又做噩梦了姐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小雨摇摇头,把脸埋进姐姐的掌心。那里有熟悉的温度,像小时候每次噩梦后姐姐抚摸她后背的温暖。
点滴瓶里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小雨盯着那些透明的小气泡发呆。它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像被戳破的美梦。姐姐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在她手心画了个爱心——这是她们小时候发明的秘密语言。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悄悄爬进来。小雨看着姐姐的睡颜,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姐姐是怎样用身体护住她的。当时姐姐的白裙子上全是血,却还笑着对她说别怕。
晨光微熹时,小雨悄悄走出病房。她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站了很久,最后用仅剩的硬币买了罐热牛奶。这是姐姐最爱喝的牌子,但现在她只能通过鼻饲管进食了。
回到病房时,姐姐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出神。晨光给她的轮廓描了层金边,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幻影。小雨突然冲过去抱住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和淡淡的洗发水味。
怎么了姐姐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小雨摇摇头,把眼泪全蹭在姐姐的病号服上。那里已经有很多泪痕了,有她的,也有姐姐自己的。
医生来查房时带来个好消息,说有合适的肾源了。小雨愣在原地,看着姐姐露出久违的笑容。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发现上面沾着昨天打翻的粥渍。
签字的时候,小雨的手抖得写不好名字。姐姐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完。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小时候一起练字时的样子。那时姐姐总说她的字像小狗爬,现在却夸她签名很好看。
手术定在下周三,小雨数了数日子,还有五天。她偷偷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要准备的东西：新的睡衣、软毛牙刷、姐姐最爱听的有声书…写着写着突然崩溃,因为想起姐姐进ICU什么都不能带。
午后的阳光很好,小雨推着轮椅带姐姐去楼下花园。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姐姐突然说：好像很久没听到秋天了。小雨蹲下来,把一片最红的枫叶放在姐姐膝头。
回病房时经过儿科,孩子们的笑声像清脆的风铃。姐姐望着那些小病号出神,小雨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父母还在,现在应该会催着她们找对象了吧。这个念头让喉咙发紧。
夜深了,小雨看着姐姐睡熟的脸,突然想起明天是妈妈的忌日。往年她们都会去买妈妈最爱的白玫瑰,今年姐姐却连病房都出不去。她轻轻握住姐姐的手,在心里对妈妈说：再借我们一点时间好不好
月光静静地流淌,给一切蒙上柔和的纱。小雨数着姐姐的呼吸声,突然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们就要开始向那个危险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倒数了。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小雨盯着那刺眼的红色已经七个小时。走廊上的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像锤子,一下下敲在太阳穴上。她攥着姐姐最后折的那只千纸鹤,翅膀上墨水的小雨要幸福已经快被汗水晕开。
护士第三次来劝她去休息时,小雨只是摇头。她盯着自己鞋尖上已经干涸的粥渍——那是昨天姐姐笑着说不爱吃医院早餐时,故意打翻逗她笑的。现在那点污渍成了最后的联系,她不敢动,怕连这点温暖都会消失。
窗外的枫叶又落了几片,有一片贴在玻璃上,像只不肯离去的手。小雨想起昨天推姐姐晒太阳时,那片被放在膝头的红叶。姐姐当时说秋天真好,能看见时间的颜色。现在手术室里的姐姐,还能看见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粉丝群的999+消息。小雨机械地点开,看到满屏的小羽我们等你回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忘记请假了,那个永远元气满满的虚拟偶像第一次无故缺席。可她现在连假装快乐的力气都没有了。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雨猛地站起来,却只是隔壁床的家属。她慢慢滑坐回椅子上,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姐姐以前总说她这个习惯不好,会温柔地把她的手指掰开,然后塞一颗水果糖进去。
口袋深处还躺着最后一颗糖,已经化了,包装纸黏糊糊地粘在锡箔上。小雨小心翼翼地剥开,尝到变质的甜味混着眼泪的咸。这是姐姐最后一次能自主进食时给她的,说直播前吃糖对嗓子好。
手术灯突然灭了,小雨僵在原地。她看见主刀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低垂着。不需要听那些专业术语,她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学会了读懂医生的眼神。走廊的绿墙漆在视线里扭曲成一片混沌,那只千纸鹤从指间滑落。
病床上的人被白布盖着,露出一缕熟悉的黑发。小雨伸手想撩开看看,却被护士拦住。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姐姐总喜欢用毯子蒙着头,等她来找时突然跳出来吓她。这次一定也是玩笑,对吧
死亡证明需要家属签字。小雨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发现姐姐的名字被打错了最后一个字。她固执地要求重打,仿佛纠正这个错误就能改变什么。签字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把林小晴三个字刻进骨髓里。
收拾遗物时,小雨在枕头下发现一本笔记本。里面记满了她的直播时间、粉丝喜好、该回复的留言。最后一页写着：小雨怕黑,睡前要留盏小灯她吃抗抑郁药会胃疼,要备着苏打饼干下雨天记得收好全家福,她会看着照片哭。
医院的绿墙漆上那块颜色略深的地方,现在沾满了小雨的泪水。她蹲在那里,把脸埋进姐姐的病号服里,呼吸着最后一点残留的护手霜香味。走廊上的护士们默契地绕开这个角落,留给她一场无人见证的崩溃。
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小雨发现冰箱上还贴着姐姐写的购物清单。那个被划掉的草莓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加了一行小字：等出院了就买。现在永远不会有出院了,就像永远不会有一起看的樱花,不会有的新衣服,不会有的下一只千纸鹤。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上次直播的界面,虚拟形象小羽永远定格在比心的动作。小雨盯着那个粉色的幻影,突然狠狠砸向键盘。屏幕闪烁几下,虚拟偶像的左耳后方出现一道裂痕,就像她心里那个再也不能愈合的缺口。
床头柜上的药瓶都空了。小雨抱着姐姐的枕头蜷缩在床上,数着墙上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数到第二十八条时,她想起这是姐姐教她的催眠方法。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她失眠时轻轻拍她的背了。
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小雨机械地化好妆,给虚拟形象换上新的打歌服。直播开始的瞬间,小羽甜美的声音准时响起：大家早上好呀~弹幕欢呼着偶像回归,没人注意到虚拟偶像今天左耳后的数据裂痕,也没人看见现实中的女孩眼底破碎的光。
下播后,小雨打开姐姐的骨灰盒,轻轻放进最后那只千纸鹤。她说姐姐我签了那个线下合约,违约金够买很多草莓了。她说姐姐我昨天睡得很好没有做噩梦。她说姐姐我把全家福收好了不会淋湿。她说姐姐你看我笑得多标准。
窗外的枫叶全落了,光秃秃的树枝划破天空。小雨把抗抑郁药一粒粒排成心形,然后一颗颗吞下去。真苦啊,比姐姐化疗时喝的药还苦。但这次没有人会往她嘴里塞水果糖了。
意识模糊前,小雨仿佛看见姐姐穿着白色连衣裙向她走来,辫梢扫在脸上痒痒的。这次她终于扑进那个怀抱,闻到了没有消毒水味的、阳光般的温暖气息。
电脑屏幕还亮着,是粉丝们疯狂的留言：
小羽下播忘记关镜头了！
地上那些药瓶是怎么回事
快报警！
而画面角落里,那个粉色双马尾的虚拟形象静静注视着一切,左耳后的裂痕慢慢蔓延到整张脸,最终在一声数据破碎的轻响中,和现实同时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