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崔眀雪,是冷宫不受宠的公主。
刚及笄成人,父皇便迫不及待给我赐了乐阳封号,一旨婚书将我打包嫁给了河西节度使萧毓。
听我的陪嫁侍女说萧毓青面獠牙,长相奇丑无比,而且性情暴虐,没有女娘愿意嫁给他。
我也不愿意嫁他,在路上甚至起过逃婚的心思。
但很快我就放弃了,因为我从未出过宫,不认路,刚出走一刻钟就被侍卫发现并带回了车驾。
新婚当夜,我坐在床边忐忑不安,我那年轻俊俏的夫君笑吟吟道:听说你半路还逃婚啊
2
在下不才,刚干翻老爹新任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
自前两代皇帝开始,各地节度使逐渐扩大势力,把控军财政三大权力,中央朝廷渐渐丧失了话语权,地区藩镇割据斗争数不胜数。
如今到了现任皇帝,多地开始出现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世袭现象,要知道,节度使打一开始是皇帝特派员,世袭无疑是在打朝廷的脸。
但朝廷又能怎样呢只能先好好供着,生怕自己养的十几条恶犬,有天翻脸不认主。
造成如今的局面,朝廷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众所周知,河西这个地方,是历朝历代的西北边防重地,其节度使也是所有节度使中兵马最为雄厚的。
所以,哼哼,现在的我——新任河西节度使,可谓手握重权,如日中天,各方都得忌惮忌惮的角色。
皇帝为了拉拢我,提出了联姻。
我同意了,选了个没人在意的冷宫小可怜,但小可怜不领情,半路还想逃跑。
我看着她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生起了几分恶趣味:既然公主不满意在下,那在下也只能禀明圣上,换一个妻子了。
不,不是的……
公主放下却扇,赶紧拉住我的衣袖,急得快哭了。
我是听说你性格不好,长相还……还可怕,我有点害怕,但是……
公主收回手,瞄了我一眼,小脸绯红,别别扭扭地,传言不实,你很好看,也不凶恶,我挺满意的。
我笑了,公主满意便好。
公主抿了下红唇,有些不自在。
我正大光明打量这位小可怜,即便在冷宫中长大,她也依旧长成了一位雪肤花貌,明眸皓齿的美人。
耳尖有些烫,我咳了一声,干巴巴补了句,公主也很美。
公主明显高兴了很多,胆子也大了点,捂着肚子问我有没有吃的,说她今天只吃了一小块糕点。
我失笑,顺道改口:今天辛苦娘子了,吃食自然是有的。
我决定让公主独处一会儿,于是出门吩咐下人赶紧上些饭菜糕点。
因为新婚妻子有些容易害羞,我只是喊了声娘子,她的脸都快烧红了。
3
公主很拘谨,吃饭时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但她的眼睛已经看了远处的桃花糕好几眼。
我将糕点移到她面前,公主想吃什么都可以的。
她咬下一口桃花糕,杏眼弯起,亮晶晶地。
你对我真好。
看着她这样天真,我忍不住戳戳她鼓鼓的腮帮:这就对你好了一盘糕点就可以把你骗走了。
公主仰头:那也得有人拿出糕点骗我啊。
唇角不自觉弯起,我心想,公主真的很可爱。
4
夜深了,我和公主洗漱完毕,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脸上的不安与焦虑一点也藏不住。
我拉起公主的手,一起去往床榻。
公主有些害怕,清泪蓄在美眸中要掉不掉。
邵,萧毓,我,我不想……
我安抚她:公主安心歇息,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今夜我去小榻睡。
毕竟我和公主都是女人,什么也做不了。
公主坐在床边,明显松了口气。
我有点好笑,起身拿起一方帕子为她拭去眼泪。
我很可怕吗
公主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我才认识了一日。
也是,远嫁边关,新婚的夫君是个才认识的陌生人,遇到这种事谁都会惶恐。
我告诉她,公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公主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小小嗯了一声。
我正打算去布置床铺时,公主突然叫住我。
她有些害羞,低着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我笑道:我是公主的家人,这当然可以。
我轻抚着她单薄的后背,公主,你是我的夫人,不用这样时刻谨小慎微,有我在,不用害怕,做你自己便好。
公主声音闷闷地,谢谢你,萧毓,我好多了。
怀中人香香柔柔的,脑袋埋进我肩膀,搞得本都督都有点恋恋不舍,难怪常人言温香软玉最是蚀人心呢。
5
晨光熹微,苦命的都督得早起处理公务。
我已经尽量轻手轻脚,但还是吵醒了公主。
公主呆呆地坐在床上,有点乖。
缓一会儿后,她恍然想起:萧毓,你等我梳洗一下,今日得给公婆奉茶。
我看她杏眼泛泪,睡意未醒,便哄道:公主再睡会儿吧,天还早呢。
可是……
我摸摸她的头,向她解释:我亲缘已断,孑然一人,无须敬茶,就算公婆在世,公主为君,邵氏为臣,哪有君敬臣的道理
公主点点头,她似乎很喜欢摸头,又蹭了蹭掌心,打起哈欠。
好吧,我再睡会儿。
像个小兔子似的,现在我越看公主越是喜爱,喜爱到甚至想把我那早死的老登从棺材板儿里拉出来,问问他当初怎么不把自己生成男儿!
6
婚后几日,我和公主不说蜜里调油,也算是相敬如宾,然而有一日,我在议事时,一个不察,手下就冒犯了她。
书房里,虞候道:近来,突厥和月氏多有动作……大有联合之态,而且入秋后,边陲小镇时常被一帮外来牧民骚扰。
我盯着桌上那张西域舆图,看来是得搞点事儿了。
讨论不知不觉临近晌午,正要散人时,婢女突然跑进来禀报张澄正在月洞门前为难公主。
手下听见这桩事也都面面相觑。
我心道不好,张澄这个混小子还不知道我娶了老婆。
我赶紧出门,果然见到月洞门下张澄攥住公主手腕厉声质问。
公主眼泪汪汪,侍女拉着男人干着急:张大人,奴婢不是说了吗,这是都督夫人。
张澄板着脸,胡言乱语!我不过出去巡防一月,都督连老婆都有了,是不是出去时间长一点,孩子都有了!
公主硬是被他拉得踮起脚,细白手腕被捏出红痕,泪流满面,好不可怜!
自己老婆被人如此粗暴对待,我当场黑脸,直接抽剑冲过去。
张澄你这个粗鄙莽夫!我不削了你!赶快给我松手!
手下见我抽剑,坐壁观好戏的魂都快吓没了。
都督别冲动啊!别冲动!
新婚见血不吉利啊!不吉利!
欸呀!张澄你这个大老粗!还不放开公主夫人!
张澄你怎么还对女人动手
张澄赶紧松开手,看把小夫人吓成什么样了!
场面一度混乱,一帮人拉住我,有劝我的,也有劝张澄的。
7
张澄得知事情真相后才知自己犯了大错,冒犯了公主夫人。
人高马大的男人扑通跪地,疯狂扇自己巴掌,痛哭流涕:张某鲁莽,请嫂嫂责罚!
我将公主抱在怀里安抚,踹翻这大老粗,你这粗人!做的这等蠢事!
怒火发散,我把手下人全赶走,你们还围着作甚,看好戏吗!把他给我拖下去!军法处置!
等人全走干净,公主才小小声啜泣,萧毓,我疼……
我瞧着手腕上的红痕,给我心疼的!
心里骂了张澄八辈祖宗!
我拉着公主进了书房,拿出药膏细细给她涂上。
公主的手并不细嫩,甚至有伤疤茧子。
也是,她出嫁前在冷宫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过没事,我会养好公主的,心里想着过几天屯点那什么珍珠膏什么玉蓉粉的给公主敷敷。
我抱着公主,用袖子为她拭泪,对不起,今天吓到公主了,张澄人虽莽撞却很少犯蠢,此事有蹊跷,我查清后会让他给你负荆请罪的。
公主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啊。
我执起公主的手腕,轻轻为她吹风。
公主起先怔怔看着我,然后红红的兔子眼终于露出了笑意,我不是小孩子啦,现在没那么疼了。
她蹙起秀眉,不过我给你送的饭菜应该凉了。
侍女将食盒提上前。
我并不在意,凉了也可以吃。
我将公主送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祁先生。
儒雅俊秀的青年向我和公主行了一礼,随后远远避开我俩。
公主问我他是谁。
我道:他叫宋钰,是我府中的幕僚,祁先生前半生颠沛流离,孑然一身,所以我让他住我府里。
公主笑了,长身玉立,君子无双,说的就是祁先生这样的人吧。
我作势不高兴,捏捏她的鼻子,怎么没见你对你夫君这样夸赞过呢
公主小声嘀咕:可是我第一天就夸你好看了。
那天的不算,公主重新夸一次。
公主偏过头,鼓起脸颊:不要。
我低头,伸指捏住她细腻的脸肉:就夸一次好不好
公主没想到我这么无赖,缠着她求夸,她无奈睇了我一眼:龙章凤姿,貌比潘安,潇洒风流……
树影婆娑,阳光洒下,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怔怔看着公主,心中有一种冲动。
胸腔心跳如擂,莫名的情愫升起。
我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颊,慢慢倾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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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唇即将相触之际,我猛然清醒!
不行!
我和公主异口同声,同时捂住对方的唇。
两人不约而同的动作让我僵住了。
我虽痛恨自己对公主生出了别样之情,但公主的拒绝更让我酸涩悲伤。
我面上实在挂不住,假装云淡风轻:抱歉,公主,是我孟浪了。
公主又露出那种惶恐的神情了,她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我自己跑了。
我不禁沮丧反思,自己真的那么可怕吗
殊不知,我和公主在花园的这些亲昵都落入了一道阴冷的目光里。
8
说说吧,怎么一来就冒犯我的人
趴在床上哎哟哎哟呻.吟的大老粗心虚地摸摸鼻子,还不是我那里传大哥你为美色所惑,娶了个狐媚,不理事事,甚至让她插手政务……
说到后头张澄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直接扇他两耳屎。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不是给你传信了吗而且我娶公主这么大的事儿没传,就传我昏庸无道,贪婪好色了!
没收到啊,这不是当时在做任务吗几乎没人与外界联系。
我沉着脸,有人想截了我的信,还插手到军队里了。
张澄说完也是反应过来,黑了脸,妈的!有人把我当刀子使了!
我即刻派人肃查军营,果然从一个小兵身上搜出了些东西。
当晚我拿着信封进了宋钰的院子里,但人家早早就坐在院中等着我了。
白衣青年从容不迫品了口茶,什么风把都督吹来了。
我直接将信件扔他身上,你不就是故意等我来吗
宋钰原是富家子弟,只不过到他爹这一代不争气,把家产败光了,甚至全家还因他爹受了牢狱之灾,是我看中了他的才华,这才把他捞了出来,但没想到自己养了个白眼狼。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宋钰道:我也只是想让那公主吃吃苦头。
我大为不解,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和你有仇有恨吗
都督当真不解我意
什么意思
吾心悦君,愿相伴枕席间。
此言一出,我直接喷出一口茶,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什么玩意儿
宋钰起身跪下,解衣赤.裸上身,膝行几步。
我跳起来连忙阻止他,你你你干什么!别过来,我既无龙阳之好,也无断袖之癖,你给我滚远点!
宋钰黯然神伤:都督果真不能接受。
我捂住自己脑袋转了好几个弯,才想通自己没暴露的情况被男人表白了。
什么事儿啊!
不知那女人有什么好只是个哭哭啼啼,软弱无能的花瓶罢了,竟能得都督倾慕!既如此,我除开男人这点,哪里比不上她!
我怒了,说我可以,但不能说公主!
胡言乱语!我掐住宋钰脖子,阴沉道:公主也是你能诋毁的!
那您喜欢她什么喜欢她好看吗钰的长相也不输她!如今世家大族不乏分桃断袖之流,更有甚者成就一段佳话,为何都督独不能接受钰!
这时听见外边的动静,我转头一看,公主正站在门外,见到宋钰衣衫不整的样子,一脸震惊,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掉了。
都督你看,那女人根本不在意,不然她怎么什么都不问就跑掉了呢
我是真想把宋钰掐死:你给我闭嘴!
都督!
宋钰还想拉住我,我踹开青年去追公主。
你给我滚开!狗东西!
公主等等我!这都是误会!
9
为了不让公主逃跑,我直接把公主紧紧抱住。
你跑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股脑,不管你听到多少,我跟你说我不喜欢男人!还有刚刚你看到的也是宋钰那狗东西一厢情愿,我一点没碰他!苍天可鉴呐!公主!
公主气压好像更低了。
公主扒开我的手,泪眼朦胧:萧毓,你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直接将公主扳正,让她与我对视:公主你有什么问题
崔明雪偏开头,死死咬住唇,不语。
我不知道什么呀你有什么问题呀
但我只在心里干着急,面上装作一个亲切温和的好相公,公主,没事的,我会等你的。
10
好了这下,公主再也不理我了。
那天即便同公主解释自己绝不是断袖后,她也更加冷淡了。
郁气无处消,只能出差打打仗了,近日关外又不安定了,突厥与月氏决裂后,突厥还是不死心,近日更是频频出兵骚扰边境。
真是脸皮厚。
熊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打断腿就安分了。
我穿戴好盔甲,站在门前向她告别,明雪,我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屋内仍旧静悄悄地,我叹口气,看来是没指望了。
情场失意,战场得意。
战场上的残酷杀戮让我短暂抛却了儿女私情,短短一月打得突厥落花流水。
沙漠夜间气温骤降,寒冷刺骨,苍茫的天空中甚至飘起了零星雪花,晚上士兵们聚集在篝火旁,吹着风沙,聊着夜话,暖暖人心。
有老兵炫耀自己媳妇儿多乖多漂亮,我媳妇儿那小脸儿,嫩得哟,能掐出水来,小嘴跟樱桃似的。
我媳妇儿也是,细声细气的,我说话大声点儿都生怕吓着她。
我就和你们不一样,我家那母老虎发起威来,地都得抖三抖!
我白他们一眼儿。
切,搞得谁没有媳妇儿似的。
张澄这个不会看人脸色的莽夫,都督,出来这么久了,嫂嫂给你写信了没我媳妇儿来信说天天念叨我呢。
一把无形的剑插我心上,我黑了脸,公主真就对我不闻不问一个月了。
张澄还在那儿乐呵呵,天寒了,我媳妇儿给我做了双鞋,我还有点儿舍不得穿。
又是一把剑插过来,我脾气好没揍他。
在火光的映衬下,张澄倒是难得铁汉柔情,我媳妇儿哪儿都好,就是太重情,我怕我万一有天突然在战场上没了,她该怎么办呢
我给他一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什么丧气话呢!你将来可是要跟着本都督干大事的人,怎么咒自己早死担心你媳妇儿,那你就更该活着回去给她荣华富贵!
张澄扇了自己一巴掌,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在这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咒自己早死算个什么事儿!还不如多杀几个胡人!
我欣慰地笑了,孺子可教也!
说起这事儿我还是忍不住向他讨教讨教,那个,你平时都怎么哄你媳妇儿的或者怎么跟她相处的
张澄没想到我夫妻生活不和谐,有些瞠目结舌:啊大哥新婚就惹嫂嫂生气吗还是嫂嫂不喜欢大哥
两三把刀子噗嗤几声精准插中我的要害,这下我真忍不了想揍人。
不会说话就闭嘴!我问你答!
11
嫂嫂一直疏远大哥,以大哥的相貌能力,这不能吧,除非她有心上人了,不得已嫁给了你!
张澄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自己怎么这么揣测大哥的媳妇儿。
我想起公主之前逃婚的壮举,沉默了,回去之后还是得查查公主出嫁前发生了什么,也真怕自己无意间当了曹贼。
张澄见我这样沉默,捂住了自己的大嘴巴,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我踹他一脚,少给我胡思乱想。
回了自己营帐,我躺床板上辗转反侧。
她有心上人了有心上人了有心上人了……
张澄那死人声音围着我耳边,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把张澄揪起来死命训练。
张澄:
12
扬之水,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苍茫的古曲响于大漠飘雪间,唤起士兵们的乡思情,不少人热泪盈眶,齐唱了起来。
扬之水,不流束楚。
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我也好想公主,那可是我念了八年的人啊。
即便她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曾经的那份年少情谊早已成了我的执念,这份执念又在新婚那夜化作一面惊鸿的悸动。
情爱来的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离公主近在咫尺时总是吊儿郎当地逗趣她,离得远了久了恨不得倾诉尽自己的相思爱意。
久别让我正视了自己心意,我就是喜欢公主啊,喜爱她的温柔、善良、可爱,像棵小草一样努力生长,即便身处困境也从未放弃过自己。
我的公主,既坚强又软弱。
即便她有心上人也没事,即便她不喜欢女人也没事,即便她很胆小柔弱也没事。
反正现在她都成了我妻子了。
在我的陪伴下,岁月会一步步模糊她年少无知的懵懂感情。
我会教会她勇敢自信,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会让她信任我依赖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伴侣。
面对自己喜爱的人哪儿能拖拖拉拉,回去后我就决定坦白身份向她袒露心意。
我骑着高头大马,也跟着他们大声唱了起来。
扬之水,不流束蒲。
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这一刻倒是希望朔风能把歌声吹过玉门关,带到凉州让公主知晓,我很思念她,我已经好久没缠着她了。
13
将士们,启程回家!
天苍苍,雪茫茫。
去时踌躇满志,来时混沌麻木。
这一声高喝意味着军队终于赶在大雪前大获全胜,要是一拖再拖,这不当人的天气还要冻死许多士兵。
我们直接追击到突厥王庭,毁了它的大半元气,如果中央朝廷还能坚持个十来年,那突厥至少三十年都蹦跶不起来。
当然,要是朝廷无能,坚持不到,当我没说。
行军半途,突然遇见我府中府兵。
报!——
何事
府兵支吾道:乐阳公主被一帮贼子当街掳走了!如今下落不明!不过他们留下这个!
听到公主被人掳走的消息,我感觉天都塌了。
急火攻心,我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都督!都督!
张澄扶住我,我挥开他,上前一把抢过府兵手上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我在离山送给宋钰的折扇。
我逮住府兵,咬牙切齿:废物!你们竟敢把宋钰放跑了!
14
我带着人日夜兼程赶到离山,宋钰就在山脚等着我。
见到我,他两眼放光,都督,你果然来了。
我提剑:公主在哪儿!
宋钰不言,只道:公主这儿哪有公主
我不想听他废话拖延时间,直接一剑将他捅穿。
宋钰也是瞪红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下这么重的手。
他捂住脸,口吐鲜血,哈哈大笑:其物如故,其人不存!你我之间难道就没什么感情
脸上的血泪衬得宋钰疯魔,他恨恨笑道:你知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公主,他骗了你!公主其实是个男……
屁话多!我又干脆利落补了一剑。
宋钰彻底凉凉,张澄也带人将周围匪徒了结。
我直接下令搜山。
我最先爬上山腰的废弃草屋,这里果然聚集了一群杂鱼。
将杂鱼拿下后,我一脚踹开门的一幕,让我目眦欲裂。
男人的大刀正对着公主挥下,我来不及思考,将手中剑抛掷过去,男人被一剑当胸刺穿。
公主……公主……
我脱下染血的外袍,一把鼻涕一把泪跑上前,想要把昏迷的公主包裹起来。
都督——都督——
听到张澄那大嘴巴喊我,我将公主裹得严严实实抱了起来。
等回了府为公主换衣时,却把我震惊在原地,脑子半天转不过弯儿来。
不是!
我捂住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没看错。
为了确定自己不是眼花,我还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甚至还上手摸了下。
温热的,不是假货。
公主怎么是男人啊!
我目瞪口呆,公主扮女装扮得可真成功,连我也骗过去了,我之前宁愿相信自己喜欢了一个女人,但可是一点儿没怀疑他是个男人啊。
我细细打量崔明雪的样貌,肌肤嫩白细滑,眼睫毛又长又翘,骨架也还小,活脱脱就是个女孩相貌。
不过也是,他如今年龄正小,天生男身女相,扮女孩是不违和。
15
侍女前来禀报公主醒了。
我推开卧房的门,女孩,哦不,应该是男孩靠坐在床边,床帷洒下的阴影遮掩住他的神情。
崔明雪抬起头直视我,声音有些沙哑,你都知道了。
他很平静,没有被发现后的惊慌失措和逃避害怕。
我同手同脚走近他,坐于床沿。
嗯,不过只有我知道。
崔明雪有些惊讶。
我狡黠一笑,解释道:不论你是何性别,你都是崔明雪不是吗
我上前引着他的手往我喉口处的立领去,就像我是女人,也不影响我是萧毓。
我抛下的惊天大雷将崔明雪骇得脸颊苍白。
他瞳孔震动,他微微张唇,最后却向我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那段时日总有满月的皇子莫名其妙夭折,我母族势弱,加之当时母妃怀着孕被人当做替罪羊打入冷宫,为了保我不被其他后妃暗害,不得已将我对外宣传成女儿。
崔明雪垂眸,最亲的母妃和李公公一直把我当女儿养,直到我十三岁母妃身死那年李公公才告诉我真相。
我母妃是被人毒死的,当时我就在门外。
崔明雪闭上眼破罐子破摔,萧毓,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美好良善,在冷宫中长大的能是什么善茬子。
我为了报仇,利用了我十几年的女子身份,我的柔弱可欺成为我无所不往的利器,我不择手段利用过许多人,也杀过人,可是等到报仇后,一封婚旨的到来让我猛然惊醒。
崔明雪睁开眼,一行清泪滑落,绝望地看着我,有人曾经对我说他以后要当河西大善人,要娶冷宫的公主一起行侠仗义。
那两年,我执着于复仇,如今大仇得报,我一时不能接纳自己男子身份,我也痛恨自己长成这副心狠手辣的模样,我也不想……不想让你知道。
我握住公主肩膀,让他与我对视,所以你选择逃婚是吗所以你害怕我的所有主动是吗甚至借宋钰冷淡我是吗
崔明雪垂眸,缄默无声。
我用袖子一点点抚去他面上的泪,抵住他的额头喟叹:公主,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你既然胆子大到不惜豁出性命为娘娘报仇,为何不能分出一点勇敢看见我对你的爱意呢
我目光灼灼,我只知道从始至终,我喜爱的都是你,磐石无转移。
公主,说来我也算不得什么河西大善人。
16
我亲生母亲原本是老登的众多贱妾之一。
只能说,不愧是我的老娘,不仅野心大,胆儿也大。
家中主母早逝,一直无人主持中馈。
于是我老娘决定赌一把大的,她贿赂了房里人,瞒天过海把我生作一个男儿,妄图让我与十几个兄弟争一争家产。
我也不负老娘苦心,自五六岁起展露出不凡口才和武学天赋,老登终于注意到了我和我娘。
后来,在一场比武中,年仅十二岁的我竟与武侍打成平手,一帮兄弟不服,也被我一一打趴,这事闹到了老登面前。
老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小儿子,他没教训我,反而惩处了我那些庸才兄弟。
自那天后,他越过我那十几个兄弟,开始把我带到他身边,让我见识不同的人物、学习名师武学,教导我如何处理公务。
因为我娘生了个好儿子,所以老登不顾礼法把她从贱妾升到贵妾。
从那开始,我和我娘就知道,我们赌对了。
我俩并没有因这荣华而迷失,受宠后,我娘将曾经知道我秘密的下人性命牢牢捏在手里,在我彻底掌权前,绝不能出现任何的风言风语。
当然,老登这种教育在确定继承人后必然会激起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结果,我也是费尽心机才铲除他们。
每一次弑兄弑弟,老登十分乐见其成,仿佛我杀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仇人,甚至会夸我有他当年风采。
真是个老毒物!
皇帝召见,老登带着我入了宫,扬言要我见见世面,也是在宫里我遇见了七岁的公主。
彼时她正受人欺负。
也许我也遗传老登的好色,玉雪可爱的小人儿一下激起我的保护欲,我打散了他们,认她当自己媳妇儿。
可公主柔柔弱弱,心眼儿不少,把我手上的糕点骗了就跑了。
那段时日我天天在皇宫缠着她要和她当朋友,这事儿被老登知道了。
老登让我和他比武,我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眼冒三星。
他嘲讽道:想娶她就算是个冷宫公主,你有什么资格除非你拿出强硬的手段让皇帝妥协,知道吗小混蛋。
从那刻起,我知道了权力的重要性。
胡人侵扰时,老登骑在青總铁骑上,夕阳将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拉长,无畏直前。
将军八千骑,万里逐单于!
就像我老娘说的,他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家主,但一定是个好将军好老师。
浴血奋战后,老登沾满血的大手拍拍我染血的肩膀,哈哈哈大笑。
小混蛋!如果有天你老子没死在战场上,那你就想方设法搞死你兄弟那样搞死你老子吧!
真是个老疯子!
我给了他一拳:老登!那你就等着吧!
后来,我老娘病逝,老登将她纳入族谱,灵牌入祖祠受香火供奉。
不过墓地我没让他选,我选了个鸟语花香的地方把她葬了,反正我老娘肯定也不喜欢老登的列祖列宗。
再后来,我及冠那年,彻底夺位夺权,老登临死前大笑:小混蛋,这下河西全是你的了,以后你的女人身份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你想娶谁就娶谁!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1)
小混蛋,你以后字长风!
世上没什么天知地知的秘密,从老登注意到我卓绝的天赋时,我老娘当年做的一切就没能瞒过他,不过他想看我究竟能走多远,这个老毒物也下了赌注,和我老娘一样赌上自己身家性命,不过,和我老娘不同,我得杀了他这条老命才算他赌赢。
事实证明,不管是老娘还是老登,当初赌了我,就是个正确选择。
我驱逐鞑虏,整治土地豪绅,兴修水利,鼓励农耕,废除青楼教坊。
我将河西治理得井井有条。
我成了河西大善人。
就像老登说的那样,我也终于可以娶公主为妻了。
17
公主,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人,我是百姓口中的大善人,可我弑父杀兄,治理官绅时甚至屠过全族,你虽不择手段杀人,利用人,可你是为报杀母之仇,没人能够撇得清清白白。
我执起公主的手蹭了蹭,公主,你我都是不得已为之。
这个即将礼崩乐坏的世道,有几人是无辜的。
若真要论无辜,恐怕底层百姓奴隶恐怕才是最无辜的,他们生来何错之有,就天生被上层达官贵族踩在脊背上敲骨吸髓。
若不是我老娘有野心想要往上爬,我萧毓这辈子也会重蹈我娘的覆辙。
公主紧紧抱住我痛声哭泣,不,萧毓,你很好,进入河西后,我看到的不是饿殍遍野,朱门白骨,而是百姓富足,衣着整洁,和乐融融,萧毓,你说的一直都做到的,是我,是我一直不配。
我道: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喜不喜爱,我喜爱公主,那公主喜爱我吗
公主仰头泪眼朦胧:萧毓,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当然可以。
我等了一两年,终于等不了了。
一天晚上我直接推倒了公主,本都督不好霸王硬上弓,但公主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又怎么不算夫妻间的闺房乐趣。
18
这年冬末,一场平民起义拉开了乱世的号角,长安被叛军占领,皇室至此分崩离析,百姓陷入战火。
从老登开始,我们早料到这一天的来临。
我们的野心当然不止小小河西,身处在这样的时代,不争不抢只是慢性自杀。
长安被占领后,我和公主真正的性别昭告天下,并且在公主的支持下,打着平叛的口号自立为王,各大节度使也是演都不演了,纷纷效仿于我。
崔明雪也在我的猛烈攻势下终于放下心结,与我白首一双人。
庭中飞雪弥漫,崔明雪长高了许多,也长开了,少了几分娇俏,长身玉立,白衣浊世公子。
濯玉,我将狐裘披在他身上,你身子不好,受寒了怎么办
濯玉是我为崔明雪取的字,濯濯其华,昭明如玉。
崔明雪握着我的手给我暖手,笑道:萧毓,我哪有这么脆弱,我只是很高兴,倒是你,手这么冰。
他及冠那天很高兴,喝多了酒,撒娇缠着我要知道我的字,我无奈告诉他:长风,一个老混蛋取的字。
长风,萧长风,长风万里,直济沧海,很好听。青年酡红着脸,水眸迷离。
他拉着我滚入罗帷,即便我俩亲密了许多次,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美,白皙细滑的肌肤泛着粉,眉目里水波柔荡,带着无尽的钩子,像个妖精。
我看呆了,你今天很不一样。
崔明雪清凌凌的声音里带着平日里没有的黏腻,哪里不一样
我笑了,你今天好漂亮。
我低头伸手轻抚上美人粉面,漂亮到我不忍采撷。
长风,崔明雪双手揽上我的脖子,蹙起眉蹭了蹭,长风,你也很俊俏,俊俏到我就想要你。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
真是喝醉了,什么胡话都敢乱说,明明清醒时那么害羞。
长风,崔明雪拉开我的手,我喜爱你。
我知道。
崔明雪与我十指相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