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雨湿冷,血河蜿蜒,到处是血肉残肢,女人苏醒后,见到的便是这般场面。
前尘往事一片空白,豆大的雨水打得人眼睛生疼,女人只记得,她好像不是一个好人,她杀了很多人,但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她曾救过许多人。
女人撑着剑慢慢爬起身,一瘸一拐走向人间。
青衣染血的女人眺望迷蒙的远山黛色,眼中迷惘。
天大地大,她该去哪儿呢
你是谁是受伤了吗怎么在这儿淋雨呀
呱呱呱。
女人转过身。
唇红齿白的白发小孩用荷叶作伞,抱着大青蛙疑惑望着她。
我忘记自己是谁了。
小孩目露怜悯,竟与青蛙交谈了起来,她失忆了,好可怜。
大青蛙呱呱两声,似是认同。
小孩思考了下,对大青蛙道：阿蛙,要不我们收留了她吧
呱呱呱。
知道了,我会和树爷爷说的。
一人一蛙就这么达成了协议。
小孩笑着对女人道：你是没有家了吗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女人呆呆看着少年,家
对啊,你的家人,不过你应该也记不得了。
你愿意和我们走吗你还受伤了,得赶快包扎一下。
少年向女人伸出手。
女人看着那只手,白皙干净,她不由自主搭上去。
果然很温暖。
说罢,少年举着荷叶围着女人转了转,道：你愿意跟我们走真是太好啦,不过你也不能没有名字呀。
小孩眼珠子轱辘转了一下,山是青的,你的衣服也是青的,要不叫你阿青吧
女人喃喃细语：阿青……
小孩眼神明亮,指着前方,我叫阿白,是岐山养大的。
阿青顺着他的手望去,那是一座巍峨壮丽的青山,她怔怔道：好美的山。
阿白将大青蛙举起：他叫阿蛙,是我的好朋友。
大青蛙呱呱两声,算作自我介绍。
你在这里等等我哦。
小孩自己跑开,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朵大荷叶。
阿白将大荷叶递给阿青,喏,这是你的。
阿青道：谢谢你。
阿白摆摆手,不用客气,那我们回家吧。
呱呱呱。
阿白将阿蛙交给阿青,自己则牵着她,举着荷叶慢悠悠走向岐山。
2
岐山。
鸟雀们站在树枝上叽喳。
听说阿白和阿蛙捡了个人类女子回来。
是的是的,长得也好看。
人也好,她还帮我修鸟巢呢！
树枝下阿白背着竹篓,鸟雀们飞到他肩上,阿白,你干什么去
小孩道：阿青的腿受了伤,我给她去采药。
那我们陪你去,你可以再给我们烤果子吃吗
阿白弯眼笑：好啊。
阿青坐在大榕树下等着阿白回来。
老榕树和蔼笑着：太阳有点大,我有点口渴,阿青姑娘可以给我浇点水吗那边木桶里有水。
阿青一瘸一拐提起不远处的木桶,一瓢瓢将水浇到树根下。
老榕树乐呵呵地向阿青分享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耳朵也不太好使了,虫子和啄木鸟时不时骚扰它,不过还好有阿白帮它捉虫子赶鸟。
阿青欲言又止。
老榕树笑道：你想说什么
你们不怕我是恶人吗或者会带来灾祸
哈哈哈,阿白有点特殊,他既然收留你,说明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是人族的修士,还是位高手,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把岐山当做家,在这里好好养伤,因为我也想请你保护岐山……
老榕树说他时日无多了,人妖两族的修士百姓时不时侵扰岐山,即便没有阿青,总有一天岐山也可能覆灭,因此它们需要一位强者坐镇,哪怕震慑一会儿也好。
阿青不说话了,但大榕树知道她答应了它的请求。
3
夕阳西下,阿白带着小鸟蹦蹦跳跳回来。
阿青,我回来啦！
阿白脸上挂了汗珠,但人却很精神。
他放下竹篓,从里面翻出红彤彤的野果子递给阿青,这个给你,很好吃。
大榕树说完怎么敷药怎么熬药后,阿白就拉着阿青同大榕树和小鸟再见。
阿白的家是山腰的木屋,山里的小动物仿照凡人房屋给他建的。
阿白也是人类,在他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人抛弃在大榕树下,是岐山的动物精怪们将他拉扯大的。
小孩束起的白发尖尖一晃一晃的,遇到小动物们会投喂它们食物,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他看起来永远不会烦恼。
夕阳将他们俩一大一小的影子拉长。
阿青突然停住。
阿白回头看她,你怎么停下来了
阿青垂眸：你以后不要随便捡陌生人回家,他们可能不是好人,也会给你带来危险。
这是阿青对阿白说过最长的话,而且是在担心他。
阿白很高兴,握紧阿青的手：我不傻,当然不会随便捡人回家,我捡你,是因为——
阿白将手捂在眼睛上,透过指缝与阿青对视：我能看见你的灵魂,金色的,圣洁的。
你是个千万里挑一的好人啊！
小孩挠挠脑袋：可是你当时看起来好悲伤啊,我想,你这么好的人可不是要寻短见什么的吧,毕竟凡间不是流传什么好人不长命的话嘛！
阿青怔怔看着阿白,干涸枯竭的心海猛然迸发蓬勃绿意,野草蔓生,铺满裂土。
前尘往事的怅惘随着小孩的话被冲刷干净。
我原来真是好人啊。
阿青第一次笑了,在火红的晚霞下显得那般灿烂,谢谢你,阿白。
4
在岐山的日子过得很快,阿青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左腿上留下的沉疴连大榕树也束手无策。
阿青沉默,阿白安慰她：世间奇人异士这么多,总有一个能治你的腿的,别担心,我会帮你打听,一定能治好你的！
阿青预感自己的腿应该是治不好了,可她不忍打破小孩眼底熠熠的光彩。
她应了小孩,嗯。
呱呱呱。
阿蛙。阿白将门口蹲坐的大青蛙抱起。
呱呱呱,呱呱。
你们今天要去人间玩儿吗阿白看了眼在浇花的阿青,那我问问阿青去不去。
你们去吧。
阿青待会儿还要练剑,即便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可剑法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般,每日她都会练上一练。
阿白拉着她,阿青,真不和我一起去玩儿吗偶尔也体验体验人生的不同嘛。
阿青看着阿白和阿蛙希冀的眼神,她还是心软答应了下来。
同行的还有一只小狐狸,杜鹃花妖,以及一只黄鼠狼,他们早已化成人形等在山脚下。
狐狸和花妖化作俏丽少女,黄鼠狼倒是一副书生模样。
阿蛙一直由阿白抱着,小孩牵着阿青与他们打招呼。
狐狸叫小梨,她看见阿青眼前一亮：你就是阿青吧听说你是人族修士呢,那一定很厉害吧。
杜鹃花妖和黄鼠狼都看向阿青。
阿青谦虚：过奖了。
花妖哼声,人族修士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个歹毒又狡诈。
呱呱呱！
阿蛙瞪着花妖骂骂咧咧。
阿白皱眉：杜鹃姐,你少说两句。
黄鼠狼拉住花妖,向阿青道歉：抱歉,杜鹃她有些口不择言。
花妖对人类有偏见,对人间来的阿青没什么好脸色。
阿青倒是不在意,无妨。
路上阿白悄悄同阿青解释,花妖以前的姐妹曾经被人族骗身骗心连带着命也搭上了,所以对人族偏见很大。
杜鹃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小时候她也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但有吃的也会给我送一份。
阿白拉着阿青的手慢悠悠走在后方故意大声道。
杜鹃走在前方,扭头对阿白道：臭小子,你少给我说好话。
说罢又补了句,我这人就这样！
黄鼠狼和小梨忍不住笑出声。
杜鹃恼羞成怒,手中变出一枝杜鹃花,打向黄鼠狼,黄皮子！笑什么笑
小梨笑着问：阿青,人间是不是有很多好玩儿好吃的呀我听说什么戏龙灯啊,赛龙舟啊,听起来就很有意思,这些岐山镇都没有。
小梨没怎么去过人间,对人间的认识仅来自于山脚下的小小岐山镇,这些她都是听往来的路人给她讲的。
天真单纯的小狐狸对人间充满了好奇。
阿青还没说话,阿白先道：阿青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问她,她也不知道。
小梨抱歉,不好意思啊。
无妨。
临近乡镇,阿青为了防止自己曾经的仇家认出她,于是变了副普通的面容。
黄鼠狼给阿白施法做了伪装,让他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阿青盯着阿白的黑发黑瞳。
阿白问她：我这样很奇怪吗
阿青摇头,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人。
阿白很高兴她给自己说话,向她分享趣事：他们太胆小了,有次一个樵夫无意闯入岐山深处,见到我还哭喊妖怪的,不过也有人把我错认成神仙的。
你原来的样子很好看。
阿青定定看着阿白,发自内心夸赞。
白衣小孩愣了下,弯眼笑道：我也觉得。
5
一到岐山镇,几人不约而同散开,小梨一下消失没影儿了,杜鹃则和黄鼠狼结伴。
阿白抱着阿蛙悄悄对阿青道：杜鹃姐和黄哥是一对儿呢！
小孩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阿青有些好笑。
随即阿白抛出的话头差点让阿青滑倒：我也想要一个媳妇儿,要不阿青你来做我的媳妇儿吧,我来给你做童养夫！
呱呱呱。
大青蛙附和两声。
小孩抱起阿蛙：阿蛙,你也觉得我的主意甚好。
阿白细数着,你叫阿青,我叫阿白,青青白白这不很般配吗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好看我也好看,你很强我很弱,但是我很聪明的,你不爱说话,我喜欢说话啊而且我会做饭,成婚后正好你主外我主内,这不就互补了嘛。而且我听说凡间流行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
小孩眼神亮晶晶地,红着脸蹭过来,忍不住想要抱一下阿青。
阿青按住了他额头：你还小,何况你我年岁相差过大。
阿白鼓起脸：我不小啦！我已经十三岁了！你再等等我就好啦！
一路人听见阿白这话,嗤笑道：屁大点小毛孩,学人家讨媳妇儿,羞不羞！
阿白扭头对那路人略略略,我讨媳妇儿关你什么事！你这么大怎么还讨不到媳妇儿,羞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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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呱呱！阿蛙也加入声讨。
你！路人气急,甩袖离去,我不和黄毛小孩一般见识！
阿白也是担心阿青真把他当小孩,认真道：我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娶你了,而且你不是修士嘛,年龄差什么的不成问题！
阿青轻抚阿白脑袋：那等你长大再说吧。
阿白听罢,弯起眼：那说好哦,等我长大,你给我机会我来娶你。
小孩思维跳脱得很,红着脸别别扭扭道：或者你娶我也行,毕竟我是你的童养夫嘛！
6
据说那魔头李青鱼残忍暴虐,无恶不作,上屠道门李氏全族,滥杀凡人百姓,捣毁倒悬山,如今道门将其伏诛,实在大快人心！
酒馆里老书生将惊堂木一拍,讲起了江湖魔头李青鱼的邪恶人生。
众位少年修士坐于堂中,饶有兴趣。
二十年前李氏引狼入室,将这李青鱼收为养女,二十年后此女不仅不回报,反而将李家上下屠得一干二净,老人小孩也不放过,那夜血雨腥风,呼救声不绝。
老书生叹口气：欸！李家被灭族,百年名门的剑道传承也就此断绝！
堂中少年义愤填膺,纷纷痛斥李青鱼白眼狼。
阿白见阿青停在酒馆前,也跟着她听了一耳,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吗
阿青摇头,可是情绪明显低落。
阿白看出她心中所想,放心啦,我不是说过吗你是个好人,不会是这种大坏人的。
嗯。
7
今天岐山镇迎来一年一度的山神祭。
阿白三人玩儿了一天,准备再看看晚上的山神巡游就打算回去。
载满鲜花祭品的车架上,山神的扮演者戴着彩绘面具,神秘肃穆,这是整个岐山镇居民的信仰,承载着生灵和乐康泰、岁岁平安的美好祝愿。
众人簇拥着车驾游行,今夜也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和妖。
游行半途,一只恶妖突然冲进人群大开杀戒。
阿青与一蓝衣青年同时出手。
阿青没错过青年看到她时一瞬间的惊愕。
两人联手将恶妖制服。
阿白抱着阿蛙从混乱的人群中挤出来,抓着阿青担忧道：阿青,你没事吧
阿青摇头,看向收服恶妖后便一直盯着她的青年,问道：你认识我吗
阿白这才注意到蓝衣青年。
这人也称得上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阿白大脑迅速拉起警戒,拉住阿青。
谢钟青回过神来,那人魂灯都灭了,又怎么会存活于世。
他有些失魂落魄,姑娘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阿青点头,拉着阿白就要离开,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远离这人。
谢钟青拦住,敢问姑娘名姓
阿白按住阿青,示意她别说话,萍水相逢而已,上来就要人名字,你有点冒昧了吧没事的话我们要走了。
谢钟青还想留人,一道轻快的少女声响起,谢钟青！你原来在这儿啊！
小梨欢快跑上前,看见阿白他们也很惊喜,阿白,阿青,你们也在。
阿白见小梨和谢钟青有些亲昵,他问道：小梨你和他认识。
小梨瞧了眼青年,带着些羞意,对啊,他叫谢钟青,是我的好朋友。
有杜鹃和黄鼠狼在前,阿白火眼金睛,一下看出这小梨哪儿当人是好朋友,她分明是年少慕艾,情窦初开。
可现在谢钟青的目光一直在阿青身上。
阿青脑袋一疼,脑海蓦地闪过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站在尸山火海中的片段。
众人将她围攻,扬言要替天行道。
阿青莫名有些焦虑,对阿白道：阿白,我想回家了。
阿白一只手拉住她安抚,对怀中的大青蛙道：阿蛙,你还要玩儿吗
呱呱呱。
好。
小梨,你们好好玩儿哦,我们要回去了。
阿青拉住阿白赶紧离开。
8
谢钟青望着他们的背影,对小梨道：小梨,那个阿青是你的朋友吗
小梨自然也注意到青年见到阿青后的反常表现,他从没这样看过人,不像对陌生人,也不像对朋友,更像是……
小梨不敢再想,一时有些心慌,啊,是,你怎么了。
青年摇头叹息：没事,只是,她和我早逝的未婚妻长得很像。
你你,你有过未婚妻
嗯。
那你喜欢她吗
谢钟青听见小狐狸天真的问题,他笑了,眉目潋滟,宛若贵公子,但他说出来的话带起一股恶寒。
小梨,我不喜欢她,甚至恨她,但她注定生生世世是我的妻子,哪怕她死了,我也绝对会找到她的转世。
小梨晴天霹雳,脸色苍白。
如果,如果她和其他人成婚了……
小梨话还没说完,谢钟青冷笑：谁敢和她有关系,我就杀谁！
9
这几天阿青也不练剑了,呆呆坐在木屋前,看门前风起云涌,云卷云舒。
阿白坐在她身旁,你怎么了
阿青垂眸,阿白,万一我有天恢复了记忆,和现在的我不同……
阿白道：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阿青犹豫了下,正要说出口,却被阿白制止：阿青,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说。你想起什么也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相处啊,如果你有什么牵挂的人也可以选择回去,不过你可要记得想念我哦。
阿青道：我没有牵挂的人,只是我好像是他们口中的大魔头李青鱼。
阿白单手支着下巴,望向苍穹,蓝的天,白的云。
你原来是为这个担心啊,没事的,我相信你。
阿白……
小孩捏捏阿青面无表情的面皮,神色温柔,你不要忘记了,你可是个大好人啊,好人不应该被人信任保护吗为什么要东躲西藏,忍受世人口诛笔伐呢你也不要偷偷跑掉哦,不然我会去找你的。
谢谢你,阿白。
记住哦,岐山是你的家啦,而我阿白,是你的家人,不要不开心啦,我们去给树爷爷浇水吧,这么大的太阳天,它该口渴了。
10
阿青在岐山生活了两年,小动物们也逐渐接纳了她。
阿青和阿白帮小动物们建巢安家,救伤治病,帮助岐山抵御外敌。
这些年,岐山一直欣欣向荣,和乐融融。
杜鹃虽然嘴上讨厌人类,但和黄鼠狼的婚礼还是邀请了阿青。
小动物们戴着红花红绸,一同庆贺新人。
小梨看着身着婚服的杜鹃和黄鼠狼,有些艳羡。
一只可爱的地鼠精问她：小梨,你还追着那个修士吗
小梨很高兴：这几天钟青说他已经放弃执念了,打算和我在一起了。
地鼠精有些失落,但他还是祝贺少女,恭喜你啊,如愿以偿。
阿青今天多喝了些酒,泛了醉意。
阿白打算拉着她回去,她却带他御剑苍穹。
月如玉盘,青衣仙人翩跹而来。
阿青意气风发,阿白第一次觉得一直没什么情绪的阿青很高兴。
11
阿青的腿伤有了消息,老榕树的好友替阿青打听到一个妖医,他这几天正好在东海。
天气温度骤降,阿白一不小心受了寒。
阿白脸红红的,有些发热,阿青请了杜鹃和黄鼠狼照顾他,自己则踏上了求医路。
阿青,你早去早回,记得想我啊。
阿青背着包袱,提着剑,答应少年。
嗯,我会早点回来的。
殊不知,这一去,便是永别。
12
暴雨倾盆,雷霆万钧。
小白狐遍体鳞伤,蜷在坑洼泥水里。
青衣女人立在少年冰凉的尸体前。
雨水打湿了她,黑发将女人的神情掩盖。
下巴上冰凉的液体滑下,阿青将阿白抱起,步伐有些踉跄。
她将他抱到被拦腰斩断的大榕树下。
小梨拖着奄奄一息的狐狸躯体,不断哀求,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信了谢钟青,是我引他们上了岐山……对不起……
岐山的生灵,死的死,逃的逃。
阿白的胸口被捅了一个大洞,他的心脏被掏了出来。
都是我的错,没有听阿白的劝,明明谢钟青不是好人……
天真单纯的少女以为自己的坚持总有一天能够打动意中人,换来他的回头,就像凡间痴情女总是坚信浪子回头金不换。
不听劝的人,总要撞了南墙才回头。
直到谢钟青斩断树爷爷根枝的那一刻,彻底打碎少女的美好幻想。
阿青低头为阿白捂住血洞,灵力不值钱似的往里面灌注。
他们为什么掏了阿白的心脏
胸腔呼吸不上来,女人大口喘息,曾经的约定仿若镜花水月。
你等我长大哦,你给我机会,我娶你啊！
阿青没能等到阿白长大。
你是个高手,以后我俩一起游历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白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体验人生。
你是个好人啊！好人有好报,所以你失忆后就遇到了我。
可阿白也是个好人,为什么他没好报
大滴大滴的热泪混着冷雨流下,青衣女人颤抖着手翻出魂幡。
魂幡招魂。
阿青招来的都是岐山死魂,可这些魂魄里没有阿白。
阿青,这样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
小梨看着阿青灵力发散。
为什么为什么我招不到阿白的魂魄
阿青红着眼将白狐提到身前,七窍出血,血液顺着雨水晕染了青襟,墨发湿重散乱,状若女鬼。
死魂怨气冲天,为了不让岐山的魂魄成为孤魂怨鬼,阿青将死魂怨气渡到自己身上。
小狐狸瞪大眼,泪花泛起。
阿青要强行超度这些死魂！
阿青……你不要,你这样会死的！
小梨一直觉得阿青冷冷清清的,对什么都冷淡,可她现在才发现,阿青她早就把他们当做家人了。
灵力过分消耗,深重的怨气压得阿青咳出一口血,头脑混乱。
阿青撑着剑,双眼血红,眼前陷入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青！
小狐狸哭嚎。
阿青撑着一口气将哭哭啼啼的小动物们送走,她轻抚阿蛙,温和道：你们快去投胎吧,如果遇到阿白,就告诉他,我回来了。
13
阿青倒在少年的尸体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阿白。
春日暖阳里,雪发朱瞳的白衣少年坐在大榕树下,欢快地向她招手。
光影斑驳,模糊了少年面容。
少年很高兴,阿青,你终于回来啦！
阿白……对不起……我找不到你……
少年拉着她跑下岐山,来到人间。
他们遇到了一个小女童。
女童叫小鱼,满门缟素,遭遇凄惨。
他们怀着怜悯将女童收养。
小鱼乖巧懂事,于修行一途天赋绝佳,是备受瞩目的年轻子弟。
可小鱼十五岁那年,她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家人。
阿青不可置信看着对面将自己穿心的女子,小鱼……
小鱼变成了阿青的样子,她对她道：李青鱼,你还没想起来吗
扑通一声,阿青身体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阿白的呼喊声不断远去。
冰冷的潭水将阿青沉没,她变成了幼年失怙的孤儿。
她被人收养了,收养她的人家是道门世家陇西李氏。
她长大了,是家中寄予厚望的道门新星。
她与谢家长子联姻,家族因她而蒸蒸日上,所有事情都在向好。
后来,她被灭族了。
她站在火海里,所有人将刀剑指向她。
是你！是你杀了他们！我们看见了！
阿青解释：不是我！我回报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他们指认,凶手就是她！就是她！李氏杀了此女父母,此女定然心怀仇恨,凶手一定是她！
这个秘密像一颗惊雷炸响人群,也将阿青炸得目眩神晕。
拿下她！
阿青被迫拔剑,对面的人变成了养母的模样。
养母被她一剑捅穿,她不可置信,凄婉悲伤：青鱼,你果然恨我们吗
阿青松开手,惊慌无措：不是我啊！
养母幻作一个眉眼与阿青有些相似的陌生女人。
女人恨意滔天：孽女！你在仇人手下安逸苟活十余年,对得起你的亲生父母吗！
不忠不孝不义的孽障！
就是她！这个白眼狼！
陌生女人又变作谢钟青,他提剑：阿青,跟我回去受罚！
不是我！
火海被一场大雪浇灭。
朔风呼啸,血花开在白雪之上。
男人倒下,阿青想把衣衫凌乱的小女孩扶起,小女孩却惊恐着将她推开。
杀人啦！
你这个杀人犯！
一群人围过来对阿青指指点点。
阿青转头,女孩隐在人群里,她躲开她的目光,愧疚,害怕,却不敢上前。
阿青下意识去拉她,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雪花。
李青鱼！
一只骷髅手拍上阿青的肩,她转头,迎上一张渴慕的人脸。
人脸一半腐败,一半完好。
那是倒悬山的掌门,白花花的蛆虫在他的半张脸上蠕动。
大道长生,吾之所求,李青鱼……把你的灵骨灵肉给我好不好
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阿青低头,一个骷髅头咬下她的血肉吞了下去。
我们是在求大道,求长生啊！
求大道！求长生！
刚出生的婴孩被丢入沸水油锅,边上的黄袍道士为之欢呼。
你们住手！
阿青扑过去阻止。
可还没触到哭嚎的婴孩,阿青就被人按入潭水中。
再次醒来,她被名门正派围剿。
是她！这个魔头竟然血洗了倒悬山！
掌门何其仁善！
魔头受死！
锋利的刀剑刺向阿青眼球。
阿青！——
阿青转头,白发少年义无反顾向她跑来。
阿青瞪大眼,无比惊恐：不要！谢钟青！你住手！——
阿白身后的男人一举将他掏心。
阿白……阿白！——
谢钟青一步步向阿青走来,面露微笑。
青鱼,你在凡间逗留这般久,该回家了,跟我走吧,这是你的命数。
家
阿青迷惘了,她哪里还有家呢
她自出生起便无家可归,苟活在可笑的谎言里,每个人都戴上一张假面教她辨认是人是鬼。
她从无来处,也无去处。
好不容易求得的归处如今也被这群人毁得一干二净。
阿青环顾四周,曾与她有过瓜葛的人和妖在她面前围成一圈。
他们面无表情盯着她,流下两行血泪。
这是你注定的劫难。
这是你注定的命数。
一生求不得,爱不得,信不得的命数。
阿青看见阿白抱着阿蛙跪在大榕树下哭泣。
白发少年胸口上黑黢黢的血洞还未干涸,阿青,都是因为你,岐山没了,我也没有家了。
14
李青鱼大汗淋漓惊醒。
雨停了,天空乌蒙蒙一片,沉重得仿佛也在为岐山的悲惨遭遇悼念。
脏兮兮的小白狐用叶子接了干净的水为阿青洗去脸上的血污。
小梨被碎了内丹,这辈子再也修不成人,只能做一只山野凡狐。
阿青,你的眼睛。
李青鱼双眼空洞无神,那些怨气终究坏了她的眼。
良久,她哑着干涩的嗓子缓缓道：他们为什么掏了阿白的心和魂魄你知道的,对不对
大榕树倒下的枝叶下,一只黄鼠狼抱着一盆半萎的杜鹃花刨土出来。
黄鼠狼一见小梨便龇牙咧嘴扑上去,企图咬断她的脖子。
阿青捏住黄鼠狼后颈：黄哥,等她把话说完。
小梨哭道：我只听说他们想要灵脉。
黄鼠狼沉沉道：阿白的心和神魂就是岐山灵脉,他异于凡人的样貌和能力都是承受灵脉所致。
阿白天生神魂缺失,当年被动物们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回天乏术。
老榕树愁得落光了叶子,只叹可悲可怜。
众妖都等着孩子死了好给他埋了。
不料婴孩即将咽气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岐山土地里飘出缕缕金丝将他包裹,金丝将阿白的神魂补缺,将孩子先天不足的心脏替换,重新让他活了过来。
老榕树高兴得长出了新芽,它乐呵呵道：岐山也可怜这孩子呀,我们可要好好照顾他,以后说不定会成长为岐山的山神呢。
岐山灵脉救了阿白。
黄鼠狼恨恨瞪着小梨：若不是你,岐山又怎会受此劫难
我杀了你给这些生灵偿命！
李青鱼再次捏住黄鼠狼后颈。
它挣扎着：你别拦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李青鱼道：她内丹已损,不久于人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你现在杀她,不过徒增罪孽。
青衣女人说罢画了一道符,印在白狐额头。
小梨,这印保你余生性命无虞,但也督促你多行善事赎清孽罪,现在下山去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白狐眼泪汪汪,朝李青鱼重重一拜,然后起身跑开,走到山脚下,她恋恋不舍停驻回头。
灰蒙蒙的天色里白影逐渐远去。
李青鱼提起剑,让黄鼠狼选了个向阳的风水宝地,她亲手将阿白葬了。
岐山没了灵脉,植物成片成片地枯萎。
李青鱼在阿白坟头移栽的长青树也掉光了叶子。
黄鼠狼抱着杜鹃花在坟前祭拜。
它望向倚靠在墓碑旁沉寂的李青鱼,悲伤道：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李青鱼轻抚碑上镌刻的阿白二字,她从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系在脑后,遮住自己的盲目。
我去找回灵脉。
黄鼠狼惊讶抬头,人已经消失了。
15
见南山,道门谢家。
谢钟青守在鼎炉面前,望着炉中烧得赤红的三昧真火。
你叫谢钟青
那个少年人临死前,异于常人的红瞳将他整个人看透。
作恶多端,执念成魔,她和你,善恶两极,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谢钟青将灵脉收入手中,经过七七四九天的炼化,他终于将其中的人魂彻底剥离,只余一缕龙形金脉。
他垂眸望着手中挣扎的灵脉,使劲捏紧,灵脉老实了。
谢钟青轻笑一声,终有一天,青鱼会和他成为一样的人。
被冤枉、误解、背叛的人又怎么不会生怨生恨。
没有人可以濯淤泥而不染。
没有人。
包括她李青鱼。
谢钟青取出自己的心头血,与一缕灵脉混合,引入一盏莲花灯。
这是李青鱼的魂灯。
谢钟青重新点燃了莲花灯。
有了这灯,黄泉碧落,谢钟青都能找到她。
16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年少的谢钟青带着李青鱼偷偷来到后山禁地。
这里关押着谢家的罪人,据说是一个曾经蛊惑过四大家族,引发道门内乱的妖女。
这里是我们家的后山,我们偷偷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
李青鱼有些犹豫,看着布满青苔的界碑上刻着的字,禁地我们还是不要偷溜进去了,万一闯祸了……
谢钟青安抚她,这地方都没人守的,能有什么。
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踏过那条禁忌的界线。
谢钟青……
满脸褶皱的老太婆掐着两个小孩,李青鱼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谢家的小辈
老太婆捂着谢钟青的脸,惊异邪笑：命格极煞,偏执成狂,还附带弑父杀妻的命数,果然是谢家的贱种！
鲜红的血模糊了谢钟青的眼,男孩透过老太婆混浊的瞳孔看到自己的未来。
哭声撕心裂肺。
谢钟青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捂着嘴干呕。
老太婆蛊惑的声音响在耳畔,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不让你接触道法吗为什么总是把你关禁室吗为什么看你像是看仇人吗就是因为他怕了呀怕自己的亲儿子杀了自己,你说有一天他能安心让你活着吗
老太婆干枯的手指又指向女孩,她就是你未来的妻子吧,注定与你不死不休的妻子,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解决了她。
谢钟青咆哮：老妖婆！你滚开！滚开！
谢钟青抓着匕首刺向她,双眼赤红：我杀了你！
老太婆一挥手,男孩被掼倒在地。
老太婆眯眼笑道：我知道你不会信的,放心,我会等你再来找我的那一天。
黑袍婆子眨眼便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在幽林间。
李青鱼醒来时,谢钟青正跪在她面前。
青衣女孩为他抹去泪水：谢钟青,你哭了
谢钟青抓住她的手,直勾勾盯着她：青鱼,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李青鱼疑惑,但还是认真回答：当然了,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谢钟青开怀地笑了,紧紧抱住小女孩,眼神幽深不可测：青鱼,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李青鱼,你答应过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光华高洁,只有把你踩进泥里,染上污浊,只有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才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永生永世,我们都将在一起。
17
谢钟青刚点燃莲花灯,它便闪烁不停。
这意味着青鱼就在附近,谢钟青立刻起身。
家主！小侍入室禀告,一青衣女子打上门来,重创我多位宗族子弟。
青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跌跌撞撞往外跑。
青鱼……
李青鱼提剑立在谢家练武场上,挺拔笔直,如一把淬炼完全的宝剑,锋利无匹,青布将她的双眼蒙住,阳光倾洒在她身上,绘出冰冷坚毅的轮廓。
多位长老弟子被废修为,趴在地上哀嚎。
谢钟青来时,李青鱼剑尖抵在一名男弟子喉间,男弟子两眼放光,家主！救我！
李青鱼耳朵微动,长剑转向谢钟青的方向,她道：你来了,正好,我来讨债。
谢钟青退后一步,看着蒙眼的青衣女人,孑然一身,却平静淡漠,似方外仙人,俗世再没什么能够牵动她的情绪。
这不是他的青鱼,青鱼沉静内敛,拥有大圣人的善良,不是她这样冷漠无情,可莲花青灯剧烈闪烁,明晃晃昭示着女人身份。
你要讨什么债
岐山。
青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谢钟青内心陷入巨大的惶恐。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她合该与他同病相怜！她合该怨天怨地！她合该与他一同赎罪！是哪里出了错
李青鱼那双眼明明被蒙了起来,看不见自己,谢钟青仍旧觉得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他听女人近乎残忍的声音,这不是你求的吗谢钟青。
你对岐山的所作所为,我都将回报回来。
谢钟青知道自己错哪了,他不该让她活着！
她已经不是他的青鱼了,他应该去找她的转世。
没错,他有莲花灯,他怎么都能找到她。
他都应该去找她的转世的！
他会重新教养她,她会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好好长大,她会与他联姻,她会成为她的好妻子。
他们会成为世人称赞的神仙眷侣！
李青鱼不会是面前这个身残落魄的女人。
谢钟青眼眸一凛,召出弟子,给我杀掉这个妖女！
18
岐山。
黄鼠狼守在榕树桩下,天边亮起一线,青衣女人一身血污,伴着晨露的寒意而来。
李青鱼将灵脉埋入地下,榕树根下金光四射,树桩旁颤巍巍长出一枝绿意,四野枯黄散去,重新焕发生机,飞鸟和鸣,清风徐来。
黄鼠狼手中抱着的杜鹃花也长出了新芽,他热泪盈眶,对着李青鱼拜了三拜,随后带着杜鹃回了自己的窝。
李青鱼将废弃的木屋重建,就此住在了岐山。
又是一年轮回。
李青鱼备好酒水祭品,出门了。
阿青,你又去扫墓了。
雪白的小兔子守在她门前,懵懂问道。
李青鱼给它们喂了点菜叶,应道：嗯。
这些兔子是新搬来的住民,它们只知道山崖上那座坟冢是一个叫阿白的,坟冢的主人对阿青特别重要,她隔三差五便要去打扫一下。
李青鱼一瘸一拐来到阿白坟前,靠在墓碑上。
蒙眼女人拿出腰间一个葫芦,将酒倒在坟前,阿白,你还没喝过酒吧,这是人间的桂花酿,中秋快来了……
过了许久,她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也快记不清你了。
她留不下阿白的魂魄、记忆,他连转世也不能有,世人会将他完全遗忘,世间有关他的痕迹将会完全消亡,她只能靠着这座坟冢证明他曾在人间停留过。
草长莺飞,枯木逢春。
女人日复一日守着这座孑孑坟茔,相伴春秋。
青丝变白发,肉身变枯骨,岁月将碑上的字迹腐蚀。
她又梦见了阿白。
少年站在灿烂的春光里,向她奔来,阿青,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