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烬山河·缚 > 第一章

嫡姐名声不好。
大梁人人皆说她叛国贪生,以一身承欢北狄父子三人,与勾栏女子无异。
说女不类父。
相国一生大忠大义,相府嫡女却全然没有父亲那般傲骨,只为苟活而甘心沦为蛮夷玩物。
说嫡不如庶。
相府庶女冒死带回北狄王城布防图,助大梁复国,嫡姐却于两军交战前夜还在和北狄王颠鸾倒凤。
北狄城破,嫡姐被焚帐中,大梁国人无不拍手称快。
说,这般罔顾母国兴亡之人,早该死了。
1
倾城和亲
举国欢庆那日,我立于城墙,夜幕中遥遥不见北狄,只觉颈间翠玉平安扣冰的人心口凉。
我是相府庶女,娘亲柳姨娘,爹爹是当朝相国。
阿姐大我两岁,相府夫人所出嫡女,从小锦衣华食,遵守礼教,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琴棋书画,她画艺最绝。
一幅《千里江山图》妙笔生花,雅逸绝尘。
阿姐貌美。
未及及笄便出落的倾国倾城,恍若神仙妃子转世。
世人都说,这般女子,将来必定是要进宫伴驾、独享荣宠的。
阿姐16岁那年,一道圣旨传入相国府,却是命阿姐去北狄和亲。
老太监声音尖锐的刺耳。
陆相国之女品貌端庄、才思机敏,特封为安宁长公主,赐予北狄汗王为妃,以结两国万世友好,钦此。
声落,众人俱是无言,久久没起身。
我跪在角落,悄悄看嫡姐。
她很平静,举止端庄的深施一礼,谢陛下。
老太监将圣旨收于锦盒,递给嫡姐,稍露怜悯之色,
长公主殿下,老奴还有一道圣上口谕。
公公请讲。
明日酉时,请长公主入宣和宫面圣。
老太监走后,爹爹看着嫡姐,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独自去了书房。
夫人眼里含着泪,也是有千万句话说不出口。
嫡姐倒比任何人都平静,看向夫人,
母亲,再教教我怎么煮桃花酿吧。
相国府没人议论嫡姐被封为长公主不日后将会去和亲的事。
因为就连守门的小厮都知道,大梁连年战败,再不议和,恐这世上再无大梁国。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真听从老北狄王的要求,送上大梁最貌美的相府千金。
明日你阿姐进宫时,你陪她一起去。
四下无人之时,柳姨娘在沉默许久后对我说道。
我是柳姨娘所生,但在府里,按规矩我只能叫她姨娘。
我明白姨娘是何用意。
若我能被陛下瞧上,说不定也能封个什么公主。
那可是个很尊贵的身份呢。
我到嫡姐房中时,嫡姐正坐于窗前,轻嗅白瓷杯中的桃花酿。
微风拂过,发间累丝金步摇盈盈摇曳。
愈发衬的她整个人温婉娴静。
阿姐,明日我随你一同入宫。
我没去看她,边说边自顾自的倒上一杯桃花酿,一饮而尽。
往日就酿的不好,今天更不好。
苦的涩口。
放下瓷白杯,我看到嫡姐淡然的眸子明显怔了一瞬,又很快敛去。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取下随身携带的翠玉平安扣,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玉能养人,也能护人。
一句话,我懵懵懂懂。
于嫡姐死后才解其中深意。
第二天,嫡姐是一个人进宫的,没人知道皇帝和她谈了什么。
直至出府那日,帝之所托才公之于众。
那天,阿姐满头珠翠,身着大红喜服,在夫人隐忍的抽噎中登上即将驶向北狄的马车。
大梁皇帝亲来相送。
他是儿皇,出生未足百日便坐上帝位,如今也才12岁。
言谈举止间颇具帝王威严,望安宁长公主此去北狄,能结两国百世友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姐,等着她说出那句,谨遵皇弟陛下懿旨。
可,意外的,阿姐却嗤笑一声,随即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摔下一个锦盒。
盒中盘龙嵌宝匕首赫然滚落在地。
将士无能,让我一女子只身犯险
……
皇帝陛下若想刺杀北狄王,亲自率兵踏平北狄好了,我不愿搭上性命。
声落,众人皆是哗然。
小皇帝难堪的涨红了脸。
相国府从上至下齐齐跪地。
百姓们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始议论嫡姐,甚至夹杂着鄙夷的咒骂。
嫡姐则面不改色,轻挑秀眉,说出的话孤傲决绝,
今日,我离开相府,便再也不是陆家女。离开大梁,便再也不识梁国。
……
他日,若国破家亡,皆与我陆婉宁无关。
我由记得阿姐的马车驶出梁国那日,北风烈烈,迷了爹爹、夫人、姨娘和我的眼。
和亲一年,北狄和大梁相安无事,关于嫡姐的传言却越来越多。
有人说,老北狄王年过50,贪嫡姐美貌却力不从心,每每只能依靠药物方能成宠。
也有秘闻,说嫡姐见老北狄王病重,恐难支撑,便不顾礼义廉耻,频频与北狄大皇子眉来眼去。
对此,我是不信的。
且不说阿姐根本不可能那么做,就是真做了,又怎会让外人知道,还传到大梁
谁会关心她在北狄政权即将更迭之时,是勾引大皇子,还是二皇子
老北狄王的死讯传入京中那日,众人又纷纷议论。
蛮夷部落的婚俗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嫡姐这位恪守礼教的相府千金此时是以死守节,还是会向陛下请旨,请求回大梁。
我希望是后者。
无论别人说什么,在我心里,她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阿姐。
若是可以,我会扮成小子,亲自去接阿姐回府。
我盼着,却没收到嫡姐请愿回大梁的书信,而是看到爹爹遣走暗卫时惨白的脸。
这暗卫是爹爹的亲信,常年游弋在北狄。
爹爹告诉我,老北狄王死后,汗位传给大皇子拓跋洪,嫡姐顺应他们的传统,如今已是拓跋洪的宠妃。
父死嫁子……
嫡姐这个从小知书识礼的相府千金,先后嫁父子两人。
真荒谬。
不知新婚夜,嫡姐是什么心情。
听说,北狄的拓跋洪最好女色,继任第一件事,就是招幸阿姐,然后整整三天没离开阿姐的秀帐。
也据说,二皇子拓跋炎当夜大醉,披星驰马,三天后才归。
2
国破家亡
嫡姐和亲三年,北狄再起战火,半月内,一连夺了大梁几座城池。
消息传到宫中那日,皇帝亲自来了相府。
我偷偷躲在书房外,透过门缝打量皇帝。
金姿玉相,剑眉朗目,远比三年前更显持重老成。
只是,眉间浓浓的忧虑,又让人不禁慨叹。
说他命好,他贵为皇帝。
说他命不好,他还未出生大梁便已岌岌可危,他多半会成为丧国之君。
嫡姐与北狄和亲后,大梁还算安稳。
但短短三年,不足以让腐朽几十年的大梁重振国威。
皇帝和爹爹整晚的密谋,也没能改变战局,大梁还是败了。
北狄铁蹄踏进京都,疯狗一样举着弯刀烧杀掳掠。
他们撕碎大梁女子的罗裙,当街凌辱。
爹爹做了一辈子文臣,城破那日,手持从未碰过的长枪,率陆氏全族死守宫门。
为什么不逃呢
因为陆家人铮铮傲骨,生来便不知何为逃。
但,皇帝逃了。
带着太后和仅剩的皇家精兵。
拓跋洪命人在宫里搜了又搜,才反应过来,陆家这群老弱妇孺和宫女太监是在给狗皇帝逃跑拖延时间。
他怒不可遏,随手砍了几个太监的头,命人把我们都关进了牢房。
暗无天日,霉味和腐烂的臭味令人作呕。
北狄畜生们惯会糟蹋女人。
他们把宫女赶到一处,在大梁皇帝的宣和宫淫乐。
哪怕在天牢中,我也能听见那些北狄畜生的狂笑和宫女们凄厉的惨叫。
发霉的馒头饼子,我们吃了半个多月,在某一天早上,莫名其妙被用绳子穿成串儿,带出了牢房。
拓跋洪班师回北狄,留给京都一城的残垣断壁。
北狄人骑马、驾车,我们用腿走。
越往北越冷。
我几次险些以为自己会冻死。
爹爹总在夜间轻笑,口中喃喃,蛮夷就是蛮夷。
我懂爹爹的意思。
拓跋洪率军攻占大梁,夺了京都,骨子里却还是北狄的习性。
抢来铁器、盐巴、财宝、女人,再回草原逍遥快活。
拓跋洪住不惯高床软枕,雕梁画栋的宫殿。
听说,他在宫中住的那半个月,每晚都难以安眠呢。
当然,也有北狄小兵粗俗的调侃,说他们汗王是想念嫡姐在床上的叫声了。
北狄果然是苦寒之地,我们到达当日便下起了大雪,冻的人浑身冰凉,手脚麻木。
八千余被俘的男女老幼被关进牲口住的窝棚。
粪便满地,恶臭熏天。
在拓跋洪眼里,我们不是人,只是牲畜,可供人肆意虐杀的牲畜。
每天都有人被带出去,然后回来时就成了血淋淋的尸体。
许是,拓跋洪天生暴虐。
也许是,他有意以此震慑。
起初,我怕的很,但后来,只剩麻木。
月弯如钩,我望着,想着,若真被折磨死,死前有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嫡姐。
爹爹被带走了。
像狗一样拴在木桩上。
日间暴晒,夜间淋雨雪,一天三顿被立满铁刺的长鞭抽打。
听说,是大梁皇帝在梁国南郡找到了什么人庇护,一个月间便重整旗鼓,大有要夺回京都之势。
拓跋洪留守在大梁京都的人不多,收到消息再想千里突袭已为时已晚。
抓不到皇帝,又失了先机,拓跋洪的怒气就全发在了大梁相国身上。
被俘北狄近两月,爹爹早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铮铮傲骨却未曾弯下半分。
夫人病了,一日日熬的形容枯槁。
那天,眼中的光却亮的出奇。
她吵嚷着,要见拓跋洪。
拓跋洪还真就见了,本想借机给她羞辱,却被夫人指着鼻子咒骂他不得好死、必下地狱。
夫人出身名门,骂不出腌臜之词,却格外的大快人心。
然后夫人死了。
死的很惨。
被捅成血窟窿,尸体都没送回来。
血肉被野狗分食,骨头被做成各种饰品、酒具、玩器。
据说,其中以一枚骨簪最为精美,简直巧夺天工。
拓跋洪把它送给了自己的宠妃,日日簪在头上。
爹爹也快撑不住了,我知道。
从夫人死那日,他便像丢了魂魄,眼神空洞死寂。
他时而癫狂大笑,时而盯盯望向我和姨娘,更多的时候是望着虚空。
大梁又打了胜仗,夺回几座城池。
爹爹连不知是什么做的糊糊都喝不上了,唇边却是笑的。
死那天,他望向我,用唇语说,活下去。
那一刻,泪水糊了我满脸。
拓跋洪这个人很变态。
爹爹已奄奄一息,他还好心的让爹爹选个死法。
爹爹选了最为痛苦的炮烙之刑。
把人绑在铁桩上,柴火烧红铁桩,将人生生烙死、烫熟。
过程残忍到骇人,死相也着实凄惨。
但这样,爹爹至死都是站着的。
生生给自己留了体面。
多年后,我想起那一幕,还清晰记得血肉灼焦的味道。
熏的五脏六腑都搅着疼。
大梁又败了,虽是一座空城,但丢的着实狼狈。
守城大将闻听战鼓,便带着所有士兵连夜逃跑,如丧家之犬。
拓跋洪高兴的很,大庆三天,又命人用从城中掠来的绛云纱给宠妃裁制新衣。
此纱奇特,烈阳下五光十色,暖光中又缥缈似云。
阿姐那般貌美的人穿上,肯定好看极了。
仙女都会被她比下去。
我也病了。
挨饿受冻,每天被牛羊马匹的屎尿味儿熏的头疼。
少时,我虽是庶出,但相国府内宅和谐。
爹爹宠我,夫人怜我,姨娘爱我,嫡姐更是对我关怀备至。
哪怕她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瞧上,她都会毫不犹豫的送给我。
更别说我小时候抢过她多少糖人儿、芙蓉糕、漂亮衣裙、画本子……
我从没受过这些苦,早就有点撑不住了。
况且,大梁又败。
盼着能活着回大梁的心气散了。
所以我干脆不吃不喝,只盼着死。
又下雪了,我好冷。
奄奄一息又冻的浑身发抖。
姨娘肯定是不爱我了。
我病成这样,冻成这样,她也不来抱抱我。
只是胡乱擦掉脸上一滴又一滴的泪,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
我懂。
懂她为何这样。
可我能怎么办呢
太痛苦了。
我只想死。
3
叛徒之路
姨娘大抵是厌恶极了我这副样子,几日来对我不闻不问,和其他大梁俘虏待在一起,独把我丢在角落。
我目光涣散的靠在破栅栏上等死,唇边苦的厉害。
真想念娘亲的怀抱啊。
小时候,她抱着我,怀抱那么暖那么暖。
好像出了幻觉。
或者,我大概是已经死了。
不然怎么会有人抱着我呢
那人还香香的。
只是,在我耳边说的话却那么冰冷,
北狄没灭,你有什么资格寻死陆家怎会有你这么没骨气的人!
像爹爹的口吻。
他好多年没骂过我了。
我委屈,张张嘴,想辩驳什么,大碗的汤药却被灌进我口中。
我呛的连连咳嗽,吐了很多,那人却还坚持不懈的喂。
说来真奇怪。
一碗药,竟吊回了我这将死之人的命。
明月皎皎,我轻轻一笑。
我不想死了。
我要活着。
姨娘见我一日撑过一日,有稍许欣慰,随后,看我的眼神又逐渐变成了厌恶,甚至是痛心疾首。
原因无他,因为活过来的我,成了大梁俘虏中的第一个叛徒。
当然不是出卖了什么军情。
被关在牲口棚里,我哪有什么军情。
我是背叛了大梁人的气节。
八千战俘,如今剩余不到五千,其中不乏无缘无故被抓走杀掉的,更有如夫人那般咒骂拓跋洪而被折磨致死的。
大梁虽国破家败,但气节仍在,尤其是目睹爹爹的死状后,他们对北狄、对拓跋洪的痛恨达到顶峰。
他们人人不怕死,甚至每日都在商量死前怎么拉几个北狄兵垫背,哪怕咬上一口也好。
还真有做到的,刺伤了北狄一位将领的胳膊。
那人活生生被剁成肉泥,血肉骨头渣混在一起,喂给了狼。
众人听说时,群情激昂,无不称他硬气,是个英雄。
而我听说时,却怕的落泪,劝他们要死自己去送死好了,千万不要连累我,然后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许是碍于爹爹在他们心中的威望,谁都没说什么,就是与我愈加疏远。
我不在意。
我只想活。
我毫无尊严的讨好那些送餐的北狄小兵,只为能多得半块饼子。
让我给他们跳舞,我就跳舞,让我对他们笑,我就对他笑,想摸我,我就让他们摸。
有时甚至还能混来点肉。
我自己吃。
连姨娘我都没分点。
就是总被小一点的孩子偷走,等我发现,便在恶臭熏天的棚子里大骂他们有人生没人养。
他们的父母也骂我。
骂我贱、骂我表子、骂我孬种,我再骂回去,骂他们嫉妒我有肉吃。
北狄小兵们看笑话,也乐见这群硬骨头中出了我这么个孬种。
许是拓跋洪也听见了我这号人物。
命人赏了我很多剩饭剩菜。
我感激涕零,怕再被偷了去,在角落里狼吞虎咽。
每天都有人被带走。
男的被他们披上兽皮射杀,老者送去粗使做饭劈柴,女孩儿们当然只有一个下场,供他们床榻间享乐。
五千人,还是多,北狄小兵抓人走的时候就是随手那么一抓,抓谁是谁。
每次我都躲的老远,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被他们抓个正着。
许是,来传令的换了人。
我拖着腿不肯走,连连央求,哥哥求您放了我吧,我去了肯定没命回来,到时还怎么给您跳舞取乐
小兵略带思索,……
见小兵犹豫,我心中大喜,一把抓过旁边一个小女孩儿,推给他,
让她去,年纪小的才好玩儿。
小女孩儿早就吓哭了,惨白着一张脸叫阿娘。
小女孩儿的娘也哭,一边骂我一边想夺回孩子,被北狄小兵踹出老远。
有几个体壮的妇人也想来抢小孩,被小兵抽了好几鞭子。
小女孩儿哭着被带走,我则如愿留了下来。
管她呢。
我才不想死。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我脸上,姨娘通红着眼,刚刚打过我的手攥的发抖。
我怎么养出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女儿
我深吸一口气,捂着脸瞪回去,不服气的叫嚣,
她本身也快病死了,留下还不是白吃几天饭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她带头偷我肉吃!
你——
姨娘眼眶更红,痛心疾首的指着我,随后又像彻底对我失望,颓然的垂下手,往离我远远的地方去了。
我看着姨娘的背影,不屑的白了一眼,又窝回自己的角落。
我不能死。
那么死毫无意义。
这段时间,我和几个看守的小兵混的眼熟,晚上值守的时候,他们常会隔着栅栏和我小声聊天。
我一边瞄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一边问小兵,
这几天你们怎么都愁云惨雾的
小兵叹口气,许是觉得说给我这个丧国奴也无妨,便道,
前两天北狄吃了败仗,布防严谨的南大营竟遭偷袭,千户长被砍了头,其余人被俘。
我思索出些滋味,却还做不懂,胜败不是常事吗只损失了千人……
你不懂。
小兵摇摇头,又压低声音,南营被攻的正是薄弱处,汗王怀疑有奸细偷偷传出了布防图。
……夜很黑,遮盖了我激动又喜悦的脸。
小兵自言自语,汗王正发怒呢,若是被查出来,那人肯定会被活剥了皮!
这话说的,着实骇人,我被吓的花容失色,也立时就兴致缺缺,
难得哥哥肯陪我说会儿话,提这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
这小兵挺憨的,嘿嘿一笑,刚要说话,那个高大的男人来了。
摇摇晃晃的,显然醉的不轻。
我盼着这人好多天了,仰着擦干净的小脸儿看他。
果然,他看见我,醉眼一亮,命小兵打开锁,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往另一侧的小棚子走去。
我虽没经过,也知他想做什么,并未大喊大叫,而是在他解我衣服时握住他的手腕,冷静道,
军爷是想要一时欢愉,还是想要一世荣华
那人一顿,眼中醉意少了几分,转而噙上一抹狐疑,和对金钱的渴望。
我知自己赌对了,直望着他的眼,
我是你们汗王宠妃的妹妹。
声落,那人后退几步,酒彻底醒了。
果然,姐姐荣宠有加。
北狄兵对她属实忌惮几分。
我趁机又道,你带我见她,她认下我,你必有厚赏。
这人嗤笑,眼中显然是在说,一点赏赐算什么。
4
姐妹重逢
我思索片刻,露出一副贪婪又阴鸷的嘴脸,颇有些野心昭昭的架势,
凭什么她锦衣玉食,我就要喝脏水吃馊饭她能得宠,我有何不能等我成了宠妃,你我互为倚仗,你何愁不一世荣华
这人许是听过我近来的所作所为,眼中噙上一抹兴味。
他看了我很久,没说什么,又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回了牲口棚。
说实话,我是有些忐忑的。
那些看守我们的小兵级别太低,万万没能力带我去见嫡姐,或者拓跋洪。
他不一样。
明显是有些身份。
而有身份的人最难利用。
我提着心,几乎一晚没睡,直至第二天早上再次看见他,心才倏然落下半分。
我被带出牲口棚,于秀帐中见到了拓跋洪,和心心念念的嫡姐。
她还是记忆中的美貌模样,只是更添妖艳,眉眼间万种风情。
服饰依旧是梁国服饰,轻纱软缎、腰间环佩。
墨黑的乌发间簪着一枚精美的骨簪。
她偎在拓跋洪怀里,口中含着一粒葡萄,款款喂给拓跋洪。
拓跋洪噙过葡萄,猥琐的在她腰间掐了下,嫡姐搂着他的脖子,笑的花枝乱颤。
我跪在地上,完全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嫡姐。
是那个出身名门的相府千金。
拓跋洪埋首在她颈间亲吻,嫡姐咯咯笑着躲过,这才注意到我。
她明显愣了一瞬,从拓跋洪腿上下来,跋扈又冷漠的俯视我,
哪儿来的脏东西,谁允许你进我的寝帐
我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极尽卑微之态,
阿姐,小妹被俘三月,住牲口棚、喝脏水、吃馊饭,实在受不了了,求阿姐救救小妹。
这般令人动容的话,阿姐却冷嗤一声,鄙夷的看着我,
别来高攀,我可没什么妹妹。
……
离开梁国那日我便说了,不再是陆家女,不再是梁国人,你们的生死与我无关。
见嫡姐说的决绝,我连忙向前趟了几步,手拽着她的裤腿,额头贴在她精致的鞋上,苦苦哀求,
阿姐,求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做个粗使丫头也行,我不想死,不想死……
呵……
嫡姐冷笑,睥睨着跪在脚下的我,痴心妄想!
阿姐。
把额头在她鞋上重重一磕,艾艾看向她,
阿姐,看在我长得和你有五分相似的份上,留下我吧,别把我送回牲口棚。
嫡姐没有丝毫动容,拽着裙摆就想甩开我的手。
我踉跄着一手拄地,一手想去抓她的裙摆,好巧不巧,领口处莫名就松了,露出灵巧的锁骨和胸前红肚兜。
我本就是相府的小姐,不曾日晒风吹,这血红一衬,肌肤就更显莹白透亮。
我当然也是美的,虽不及阿姐,但到底清秀可人。
北狄民风彪悍,女子也鹰健豪爽,乍见姐姐与我这般蒲柳之姿,哪会不生出趣味
果然。
榻上的拓跋洪再看向我时,眼中的光明显不一样了。
我瞧这人倒有趣,爱妃留她下来也无妨。
拓跋洪怜爱的拍了拍阿姐的手,又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出了寝帐。
啪——
嫡姐狠狠甩我一巴掌,怒斥,敢当着我的面勾引汗王
我跪匐在地,并未言语。
当然是勾引。
进帐前,我故意松了衣襟,就为这样的恰巧。
无意间露出的也好,嫡姐撕扯的也好,被架出前挣扎的也好……
总之,嫡姐若不肯留我,我绞尽脑汁也势必要争取出一丝拓跋洪肯留我的机会。
我的默不作声让嫡姐怒火更盛,她扬起手,像是又要给我一巴掌。
我闭眼等待着,巴掌却迟迟没落下。
许久,我听见她讥讽又愤恨的说,
谁给的你胆子敢来争宠
……我还是做小伏低的跪在地上,不说话。
自不量力!来人,把她拖下去洗干净,免得脏了我的地。
嫡姐拂袖坐在榻上。
临出帐前,我又听见嫡姐说,
粗布麻衣就行,她不配穿好的。
我成了嫡姐的粗使丫头,和其他下人奴隶挤一个帐篷,好在,尚能遮风挡雨。
那一晚,是我来北狄以后,第一次可以盖着毛毡睡觉。
真暖啊。
我想。
次日,有人叫我早早起床,吩咐我同其他奴隶一起跪在嫡姐的秀帐外等候。
直等到早饭时间已过,才见拓跋洪一脸餍足的从嫡姐秀帐中走出。
我略有失神,掌事的短鞭在我背上狠狠抽了下,我才回过神,连忙跟在众奴隶身后进去。
嫡姐的秀帐香气袅袅,满地铺着昂贵的毛毯,榻上熊皮褥,雪白狐被一角垂榻一侧。
嫡姐闭着眼,轻轻喘息。
疲累的紧。
我知她昨晚是被折腾狠了,忍不住上前轻轻理了下她额角汗湿的发。
嫡姐下意识的一瑟缩,睁眼时眼中明显闪过一抹惊恐,见是我,那抹惊恐快速被敛去,转而是一副气恼模样。
谁允许你碰本王妃
我不敢说话,连忙跪地,奴婢不敢,是奴婢的错。
滚出去!
嫡姐不耐烦的命令,转身面向床榻里侧。
我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腕上的勒痕,心口堵的厉害,有千万句话想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
白天,嫡姐支来使去,我在帐中忙的团团转。
入夜,每当拓跋洪来前,嫡姐就会让我滚。
如此来,我竟再未见到过拓跋洪。
这天,姐姐待的无趣,央求拓跋洪带她去兽园。
拓跋洪对姐姐是宠的,二话不说就答应。
兽园。
以射杀奴隶为乐。
大梁俘虏被披上各样兽皮,似猎物般供北狄人追逐、射杀。
我想着,被一箭射死,好过炮烙之刑,也好过生生被剁成肉泥。
阿姐不在,我这个粗使丫头就闲了下来,正要回破旧的毡帐,冷不防被人捂住口鼻拖到僻静处。
看清是那人,我连忙收了惊恐神色。
他放开我,眼中怒气似黑云慑来,你许我的荣华,就靠做粗使丫头兑现
很明显,他恼我此番情形和当日之言大相径庭。
我看着他,喉中轻笑,明明是你弄巧成拙,如今却来怪我
那人被戳破,眸中阴郁渐浓,……
5
荣华迷局
我不卑不亢,一句句道,你拿不准主意是该先带我见王妃,还是汗王,所以让他们一同见了。
你怕先带我见了阿姐,她不认我,你讨了没趣,又不愿再费心神带我去见汗王。
你又怕先带我见了汗王,我没本事让他垂涎,你反倒得罪了王妃。
我当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竟这般愚蠢。
我轻蔑的扫他一眼,转身便走。
愚蠢。
单独见阿姐,自然是动之以亲情。
单独见拓跋洪,自然是用尽手段勾引。
这弄到一块儿,可不就什么棋都走不通了
正自心里骂他,胳膊猛的被拉住,直直被他往毡帐后拖。
我暗想不妙,一道凌厉的声音忽然传来。
怕不是嫌命长了,王妃身边的人也敢碰
拉我的那人一顿,忙赔笑脸,二皇子教训的是,我一时糊涂,这就滚回帐去。
他说着,松开我的手就走了。
我揉了揉被捏青的手腕,悄悄打量二皇子拓跋炎。
一身战甲,英姿飒爽。
眸间自带肃杀之气,面上却颇有些读书人的清风霁月。
他的事迹,我多少听说点。
重情重义,谋略颇多,据说老北狄王病重时还险些废了拓跋洪,传位拓跋炎。
后来怎么没废呢
好像是有人给北狄王进言,立嫡立长,贸然换人,恐兄弟互相残杀,北狄将无宁日。
北狄会不会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拓跋炎真想当汗王,拓跋洪不是他的对手。
拓跋炎更有勇有谋,定能成为北狄的贤主。
但,对大梁来说绝不是好事。
大梁需要的,是一个昏庸的北狄王。
我垂着头,对拓跋炎轻声道谢,往自己的毡帐走去,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
我想到早上阿姐被拓跋洪抱上马时,拓跋炎落寞又哀伤的眼神。
他许是,多少也有些爱慕嫡姐吧。
未到中午,阿姐便和拓跋洪回来了。
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委委屈屈哭的梨花带雨。
拓跋洪脸色很不好看,安慰她几句,匆匆走了。
我跪在嫡姐榻前,轻轻帮她按摩双腿。
嫡姐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怎骑的惯马。
一日后,我方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拓跋洪最得力的金刀将军死了。
死在姐姐的箭下。
去兽园当天,姐姐看他们一箭箭射杀那些两脚羊,觉得有趣,有点跃跃欲试。
拓跋洪见美人撒娇,心情大好,亲自教她搭弓射箭。
阿姐力小,拉不开弓,拓跋洪帮她拉,她眯着一只眼控制方向。
明明是瞄着两脚羊的,箭矢出去的那一刻,却不知怎么就直奔金刀将军,还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心脏。
这个率军攻占大梁都城,掠回无数财宝、八千俘虏的第一将军,就这么不体面的死了。
阿姐当时立即吓的花容失色,跪求拓跋洪赐她一死。
娇娇柔柔像只温顺的小猫,拓跋洪怎忍
一句意外,草草便将此事揭去,阿姐禁足一月,依旧独享荣宠,甚至开始有些恃宠而骄。
北狄荒荒草原,少雨,嫡姐偏央求着想每日泡温泉。
为博美人一笑,拓跋洪命人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一处温泉泉眼。
离北狄王城很远,嫡姐不愿舟车劳顿去,拓跋洪倒帮她想了法子。
每天,早早有人驱车去用大木桶灌温泉水,回来再烧热,撒上不远万里买来的花瓣给阿姐沐浴。
都说,嫡姐着实会享受,走过路过都能闻到她身上仿佛已侵进骨子里的香气。
吃食上,嫡姐也从不含糊,什么难得吃什么,什么珍贵吃什么,到后来,甚至要动用军饷。
这天,她又想起书上记载的百羽霓裳,哄着拓跋洪说也想要一件。
百羽,顾名思义,百种鸟的羽毛。
耗时耗力,华贵异常的衣服。
拓跋洪还是派出几千人为她寻。
霓裳还没寻来呢,嫡姐又思乡心切,哄拓跋洪放烟火给她看。
拓跋洪也应了。
烟火在广袤的草原亮起,映着阿姐微笑的脸,拓跋洪一直把她搂在怀里,烟火熄灭的一瞬便抱着她进了寝帐。
一夜,要了不知几次水。
各地万夫长风尘仆仆的赶来北狄城时,嫡姐还疲累的睡在暖绒绒的白狐被下。
我听见拓跋洪的大帐里吵的不可开交,才明白阿姐做了什么。
原来,她竟也如褒姒那般,为一己之乐,烽火戏诸侯。
侍女将事情告诉她时,她吓的六神无主,穿衣便出了帐。
我不放心,悄悄跟在她身后,却见她进了二皇子拓跋炎的帐中。
拓跋炎似是也知道了此事,正要出去,阿姐和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办阿炎,我犯了大错,怕是难逃一死。
她扑在拓跋炎怀里,嘤嘤哭泣。
任谁看了都我见犹怜。
拓跋炎僵硬了好一会儿,手有些颤抖,终是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忽的将阿姐搂紧,
别怕,交给我。
北狄王庭的政变,没我想象的那么血雨腥风。
死的人很少。
拓跋洪,以及几位他的得力干将。
拓跋洪被逼自刎于帐中那日,我分明注意到阿姐头戴的骨簪上沾着血。
效忠拓跋炎的人中,也有不少对姐姐颇具微辞。
拓跋炎罚了其中一位将领,杀鸡儆猴,全然一副护阿姐周全的架势。
阿姐第三次出嫁了。
北狄的又一任汗王,先王的亲弟弟。
婚礼很隆重,阿姐也笑的开心。
红烛帐暖。
拓跋炎也贪欢的紧。
我坐在空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望月凉如水。
不知何时,一个小兵装扮的人带着酒气凑到我面前,
陪大爷去那棚子里快活快活
我看看他,欣然点头,随他往小棚子走去。
身后是北狄糙兵们猥琐的笑声。
一进棚中,那人酒意散去,抱拳施礼,二小姐,刚刚言语得罪了。
不防。
我对他摆摆手,压低声音问,可是还需什么
那人犹豫片刻,如实道,二小姐,您上次给我的那块布防图,是假的。
一听这话,我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敢置信的问,怎么会
校比过了,确实是假的。
我双手用力攥了攥,让掌心带来的刺痛迫使自己冷静,好,我知道了。
6
布防图谜
二小姐,切记勿要轻举妄动,先保住命,再计其他。
好,我会小心。
这小蹄子,说好了的事儿,这会儿又薅着裤子不让脱,真扫兴。
末了,那人忽的扬声,骂骂咧咧走了。
我游魂一样走回自己的寝帐,只觉后背上的冷汗都浸湿了衣襟。
还好,发现是假的。
也还好,是我传出去的。
不是别人。
一整晚,我都没睡,努力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北狄王是有些脑子的。
他将北狄的各个要塞的布防图分为多份,三份合在一起,才是一个驻地的布防图。
而这北狄王城的,共被分为5块,最核心的那块,迟迟没传出北狄城。
刚刚那人,是爹爹的暗卫。
我从牲口棚出来没几天,便找到了他。
他效忠大梁,效忠爹爹,多次帮我传递口信出去,如此重要的布防图,还是第一次。
其余几块,已在大梁皇帝手中,不是我传出去的。
而我传出的这块,却出了纰漏。
传出那两块的人是如何做到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若,我在政变那日从拓跋洪帐中偷出的是假的,那真的在哪儿
事情陷入了瓶颈,为保险起见,我压下找布防图的心思,兢兢业业做着阿姐的粗使丫头。
阿姐大抵生来就是要受宠的,拓跋炎待她也极好。
不同于拓跋洪的暴戾弑杀,拓跋炎颇显得有些温润如玉。
没有大梁的俘虏再被折磨、虐杀,吃食待遇上也好些。
我曾遥遥望过一眼牲口棚里的姨娘,她看过来时我别过了脸,转身的瞬间又泪流满面。
姨娘,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拓跋炎继位月余,励精图治,可,不足半年,便怠慢下来。
他不思政事、军物,一门心思只扑在阿姐身上。
拓跋洪为阿姐做的那些,在拓跋炎这里已都不算什么。
甚至不惜劳民伤财,做尽荒唐事。
他见阿姐偶有忧愁,竟大兴土木,要为阿姐在北狄建一栋相国府。
阿姐笑弯了眉眼。
北狄的将士和百姓怨声载道。
可,纵有怨言,他们也无可奈何。
北狄王室已无血脉。
曾经,拓跋洪是有子嗣的,那时姐姐还是老北狄王的宠妃。
小娃娃一岁多,是一个洒扫丫鬟所生,讨喜的很,拓跋洪也挺喜欢。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小娃娃死了。
一觉睡下便再没醒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嫡姐和拓跋炎也算琴瑟和鸣。
他带阿姐去弛马,紧紧把阿姐护在怀里,眼眸闪闪亮亮,广袤的似含着星海,又独独只装着嫡姐一人。
他带阿姐放纸鸢,放的很高很高,然后效法大梁的传统齐根剪断,愿阿姐早点病愈。
哪里需要这样呢
阿姐不过是小小的风寒罢了。
又是一年落雪,他用雪团出很多小动物,哄阿姐开心。
他也曾陪阿姐一起煮桃花酿。
阿姐的桃花酿向来不好喝,拓跋炎笑着都喝了。
那一刻,我看到阿姐望着他出神很久。
后来,拓跋炎病了,健壮的身躯明显消瘦下去。
阿姐亲自给他喂药,柔声软语。
我却时常听拓跋炎问阿姐,婉宁,我可以不喝药吗
阿姐从不答话,一口一口的汤药喂给他。
拓跋炎都喝了。
就像从没有人告诉他,他是北狄的王,他可以不喝一样。
初春,万物复苏。
有些人蠢蠢欲动,露出了马脚。
我和那名暗卫被捆着手脚,送到拓跋炎面前时,阿姐正在喂他喝药。
他望向阿姐的眼神那么专注、温柔。
恍似哪怕阿姐喂给他的是毒药,他也照喝。
喝完最后一口,阿姐帮他擦了擦嘴,他斜靠在榻上,冷声问,
什么事
一个侍卫上前,启禀汗王,我们刚刚查出,这两人是梁国的奸细。
他说着,早有人把我们按跪在地。
阿姐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神色,只感觉出她脊背僵的厉害。
拓跋炎是能看见她的侧脸的,盯盯凝了她许久,随后猛的咳嗽了几声。
阿姐回过神,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帮他顺气。
拓跋炎待气喘匀,问阿姐,她是你妹妹,你觉得该怎么办
阿姐像是被人问了个笑话,浅笑盈盈的摸了摸鬓间那枚精美的骨簪,莞尔道,
我哪有什么妹妹。
话落,我用力闭了闭眼,一颗心反而安定下去。
有什么,我担着好了,莫要牵连阿姐。
拓跋炎又是看了她很久,眸间闪过一抹黯然,嗓音冰冷,
拖出去杖杀!
我闻言,并不觉惊恐,心中长长松出一口气。
也好,也算留了全尸。
会有人帮我收的吧
两个壮汉,一个拖着我,一个架着暗卫,几步便迈出帐子的一刻,阿姐突然开口,
慢着。
……拓跋炎饶有兴致的挑起眉,惨白的唇色着实不太好看。
我虽不认她是我妹妹,但到底是在我帐中伺候的丫头,她做出此等吃里扒外的事,我也难逃罪责。
阿姐一脸平静,拿过桌上一把柳叶弯刀唰的一下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划,鲜血股股流出。
榻上的拓跋炎似是吓了一跳,脸色更白了,伸手便将她拉到怀里,捂住她的伤口,
传大夫,快传大夫!
喊完,又缱绻的看着阿姐,眼神坦荡的骇人,有什么说就好,何必弄伤自己。
阿姐迎着他的目光,水眸微闪,转瞬又恢复平静,
把她交给我处置。
好。
拓跋炎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
那暗卫被杖杀,致死都没求一声饶。
我被留在阿姐的秀帐,拓跋炎一瞬不瞬的盯着阿姐,似是想看看她要怎么做。
叫黑奴进来。
阿姐对一旁的侍女吩咐。
黑奴,北狄的行刑人,面黑,体壮,活像弑神罗刹。
赏她二十鞭,但别打死,我要留着她慢慢折磨。
阿姐眼神阴鸷。
黑奴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把我捆到帐中柱子上。
鞭起鞭落。
我后背上很快抽满了密密麻麻的鞭痕。
二十下,不足以要我的命,但也让我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濒死是什么状态。
黑奴收鞭的那一刻,我只来得及匆匆看阿姐一眼,便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自己脏乱的帐中。
后背上火辣辣的疼,没有人给我敷药。
北狄崇尚弱肉强食。
我这个丧国奴,是没人可怜的。
7
生死抉择
一缕光顺着毡帐的露洞溜进来,直直照在我脸上,暖融融的。
我才知已是过了一天。
不及休养,我便又被人拖到了阿姐的秀帐。
拓跋炎一脸病容的倚在榻上,看着着实像时日无多。
阿姐柔声软语的亲自喂药,他却不肯喝。
药碗被掀翻在地的那一刻,我看到阿姐脸色比他还惨白。
全都给我滚出去!
拓跋炎厉声呵斥佣人。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帐中只余我和阿姐。
拓跋炎一瞬不瞬的看着阿姐,眼眸如墨般幽深。
似是,想掩住什么。
但他着实不是个会掩藏心事的人,眼中那份失落和痛楚我都看的清楚。
你当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拓跋炎冷声质问。
语气中,竟让我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
阿姐并未言语,我也瞧不见她的神色。
啪——
拓跋炎重重甩在地上一摞羊皮纸,恼怒又气愤,
北狄西南两处的军营布防图,你偷的可还顺手传的可还过瘾
阿姐没有任何被人揭穿的窘迫,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布防图,俯身跪地,言辞恳切,
妾身有罪,随汗王处置。
她一身绫罗绸缎、环佩叮当,华贵恍若神仙妃子,却又显得那么卑微。
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形消瘦单薄。
我怎忍见她这样,狠狠磕了个头,刚要开口,阿姐便又说话了。
只愿汗王莫要动气伤身。
她红着眼眶看着拓跋炎,眸中含泪。
我瞧见,一抹动容在拓跋炎眸底闪过。
他嘴唇颤抖,声音发涩,我说过,不会太久了,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阿姐只看着他,不说话,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拓跋炎的唇颤的更厉害,轻轻伸出手,似是想示意阿姐起来,可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北狄或有灭国那天,但,不能在我手中丢。
阿姐脊背僵了一瞬,敛了期期艾艾的神色,复又跪好。
拓跋炎俯视她许久,像是失望至极,痛心至极,对帐外大喊,
把王妃和这丫头关起来,听候发落。
北狄的大牢虽没有牲口棚的屎尿臭味,却更令人惊悚。
墙上、地上,桌上,密密麻麻的刑具上糊了厚厚的血污。
阿姐,是我害了你。
我跪在姐姐身侧,泪流满面。
说什么傻话。
她浅浅一笑,把我搂进怀里,落寞的神情让我莫名想到拓跋炎。
这个表情,太像了。
和拓跋炎在帐中看阿姐的神情如出一辙。
牢房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冰冷的刑具,四处乱窜的老鼠,透着死气的霉味。
我想,这一生,能做的努力我都已经做了,死了也问心无愧。
何况,还是和阿姐死在一起。
我就更不怕了。
但,阿姐显然不想跟我一起死。
她由初时的沉默,一日比一日变得暴躁,甚至会无缘无故和我发脾气。
我知道,她恨我。
恨我做事莽撞,连累她到如今这般光景。
所以,我由着她发脾气,千依百顺。
活不了几天了。
我不想死前跟阿姐吵架。
我后背上的鞭伤本就没有治疗,靠自身愈合的很慢。
被关进牢房的第二天,阿姐有查看过。
我以为她是心疼我,但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因为,她摸我伤口的时候,手上的力道很重,几次都疼的我白了脸。
甚至后来,这样折磨也不满足。
她用头上戴的骨簪刺我。
我不知那骨簪为什么那么尖锐,只知,真的好疼。
我后背上没什么好肉了,就腰间的位置还算完好,她就刺我那里。
日复一日。
我好疼。
也有点不想和阿姐一起死了。
终于,许是阿姐发现日日折磨我也无用,便不再刺了,缩在角落里发呆。
她是从没受过这样的苦的。
当然难熬。
我理解。
因为我刚来北狄时,也绝望的想死。
某一天,阿姐突然狂笑,疯魔似的跟我说,
瑶儿,别怪阿姐,阿姐实在受不了这种日子了。大梁要亡就让它亡吧。
她甩开我,用力拍牢门,哭着喊着要见拓跋炎。
阿姐终究是美的。
癫狂时也美。
甚至比我一生所见的任何时刻都美。
直到阿姐喊到第二日,牢门才被人打开,拓跋炎一身锦服的站在我和阿姐面前。
半月余,他的气色明显好很多。
只是眼底的乌青很浓。
阿姐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几步扑过去抱住他,
阿炎,我错了,我听你的,以后我都听你的。
我听不懂姐姐这般没来由的话。
正如我听不懂拓跋炎那日在帐中说的话。
拓跋炎深深看着阿姐,沉沉叹出一口气,语息竟真温柔几分,
有人多次送出我北狄军营布防图,我若视而不见,如何堵住幽幽众口
这话说的含糊又明白。
明摆着是嫡姐,他却故意说有人。
王心难测。
但我还是听懂了。
拓跋炎想保嫡姐。
但要有个替罪羊。
我是这个替罪羊的不二人选。
说来有点冤呢。
我一张布防图都没传出去过。
阿姐不仅貌美,还聪明过人,当然也明白拓跋炎的意思。
她在旁边的刑具中选了一把小而短的匕首,一步步走向我,
你我只能活一人,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多么相似的话啊。
我曾经也不想死,那么努力的活。
我张张嘴,想说话,却先呕出了一口血。
阿姐的匕首捅进我胸腔正中,很疼很疼,我却还看着阿姐笑,
来生,我们还做姐妹。
倒下的那一刻,阿姐紧紧抱住我,哭的泣不成声。
拓跋炎轻轻揽着阿姐,幽深的眼眸如暗夜的深海般让人琢磨不透。
阿姐摸了摸我的脸,摘下头上的骨簪簪在我头上。
仿佛直直穿透了我的灵魂。
我的尸体被抬出牢房,陈在北狄将士面前,被他们唾骂了很久。
如果,我还能有感知的话。
我想我会忍不住骂回去。
可,我没感知了。
也看不到姨娘知道消息后,会哭成何等模样。
但很快,我就看见了姨娘。
8
世太平
她远比我想象中的淡定很多,浑身透着警惕和视死如归,恍若一个战士。
我忍不住笑。
我的姨娘啊。
那个在内宅终日只知刺绣养花,心情不好时会骂小丫头几句的姨娘啊。
心里也装着天下。
是的。
我没死。
阿姐怎么可能让我死
那一刀,刺的很准,刀尖的部分穿过我脖子上戴的平安扣,生生卡住。
刺破皮肉,伤的却不深。
那天前夜,阿姐趁我熟睡,偷偷给我喂了一颗假死药。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知道。
也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不想吃,还不敢说,假装迷迷糊糊的吐出去。
可阿姐是固执的,生生又喂给我。
正如我等死那晚,她生生给我灌下药汤。
于我们这些被俘北狄的人来说,什么是生呢
离开北狄才是生。
阿姐把这条生路给了我。
睡够了就上路。
姨娘对我很凶,全不似曾经在府内时呵护备至。
可我分明看见她眼睛肿的厉害。
两个女人,一路凶险。
背上尚未愈合的伤,让盘查的人信了我们是被主母折磨,千难万险逃出府的姨娘庶女。
险被轻薄,我用发间的骨簪刺穿了狂徒的脖颈。
阿姐。
聪慧到什么都算到了。
九死一生,我带回了北狄最重要的那块布防图。
我从没见过,却被我带了回来。
阿姐擅画。
在我腰间刺的细腻如织。
大梁整戈半年,出兵前,我这个大功臣只向皇帝提了一个请求。
保我阿姐活着回到大梁。
可,她回不来了。
城破那日,她被焚于帐中,烧成一堆焦炭。
我知道,火是她自己放的。
从她将自小随身携带的平安扣戴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她就没想活着回来。
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我曾问她,不委屈吗
她说,与国相比,清白、尊严、名声,乃至性命,皆不重要。
小皇帝年轻气盛,丝毫不知命她偷偷刺杀北狄王是多么愚蠢的做法。
刺杀一个北狄王容易,搭上性命也无妨,可之后呢
大梁已然战败,根本无力再与北狄抗衡,一招棋错,便会致大梁覆灭。
遂,出府那日,她便扔了名声,痛骂小皇帝,望他能有所警醒。
我是懂阿姐的。
正如我懂和她相认那日,她为何那般重重的扇我一巴掌。
她不愿我学她那样,抛了尊严以色诱人。
我忍下心头的酸涩,靠在阿姐肩上,问,
你爱拓跋炎吗
不爱。
她答的干脆。
夜风阵阵,我立于城墙之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平安扣,遥遥望北狄。
我的阿姐,至死时名声都坏透了。
城中百姓正骂的欢呢。
一件大敞披在我身上,姨娘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随我同望夜幕。
我想对她笑笑,却先落下泪。
其实,她什么都懂。
比任何人都懂我。
正如,阿姐收到圣旨那日,她让我也进宫面圣。
不是为荣华富贵,为,皇帝能改了主意,封我为公主,让我替姐姐去北狄和亲。
是啊。
阿姐那么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能受的了北狄苦寒呢
我从小鬼主意就多、手段更多,在姨娘心里,我能掀了北狄的天。
可,她错了。
她了解我,却不够了解阿姐。
掀了北狄的天的人,是阿姐。
用她的尊严、名声、性命,一切的一切换的。
她已以一己之身,为大梁万世开太平。
大梁人不知。
嫡姐在北狄的名声更不好。
说她是祸国妖妃,以美色侍王,害北狄三代无贤主,国而不国,一朝倾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