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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导语
资深徒步登山客李天笑×民俗文化女学者沈青桉这对CP,从热带雨林旱蚂蝗的地狱逃生模式,到雪崩区玩命狼人杀式追妻,横跨中国七大徒步天花板路线,在祖国秘境上演极限拉扯…
藏区土拨鼠当红娘,虎跳峡Halfway悬崖第一厕搞哲学,新疆白湖极光下上演冰川虐恋!
双向暗恋还是BE美学
当《转山迷踪》撞上《穿越山河的约定》,这才是顶级徒步人的浪漫——用脚丈量山河,用心解码爱情!
(《跨越山河的约定》故事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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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结束了《转山迷踪》的旅程,飞机从拉萨起飞时,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干涸的河床和褐黄色的大地如浪涛般在稀薄的云层下默默地延伸着。当机翼掠过岷山残雪皑皑的峰峦,大地像被揉碎得月光,开始出现斑驳的颜色——先是稀疏地如随手撒下的颜料,渐渐地晕染成阿坝森林那铺满视野的绿,那绿浓重地仿佛能滴出水来。望着这荒芜与葱郁的交界,恍惚间我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这样一个晨曦。那句消散在松涛里如清泉般灵动的告别,此刻突然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形。
舷窗映出我模糊的轮廓,而机舱正在穿越两个时空的交界处…
第一章
中缅边境的邂逅
1.怒江的赭色脉搏
2002年6月,中缅边境的热带丛林像一块浸饱水的绿绒毯,沉甸甸地铺展在怒江峡谷两侧。我背着沉重的装备包,踏过一片横卧的野芭蕉叶,从断裂叶脉里渗出的粘性汁液黏在靴底发出咯吱地轻响。身侧几十米落差的谷底,怒江在雨季的裹挟下正簇拥着红土与断枝奔腾而过,仿佛在大地上割开了一道血管,呈现出浑浊的赭红色。
李队,这路真能走人制片人王云抹了把汗,冲锋衣后背洇出一圈盐渍,他头上的帽子也被摘下来当做扇子呼啦呼啦地不停扇着。他身后,全球顶尖的粤美广告公司那几个创意团队的年轻精英们,正用树枝拍打着裤脚,那些潜伏在腐叶下的旱蚂蝗已经或多或少地在他们的小腿上留下了些许蜿蜒的血痕。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一块被苔藓覆盖的界碑,模糊的刻痕依稀能分辨出1962的字样。四十年前勘界队留下的标记,跟着这些石头走吧。我指了指前方错落的青灰色界石。此时,马背上固定机位中的它们就像一串褪色的佛珠,随着镜头由近及远直至蜿蜒地消失在凤尾竹与望天树的阴影里。
2.清泉、叠石与邂逅
纪实拍摄的手法让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傍晚时分,竹楼尖顶才刺破林冠跃入视野,正是怒江西岸的傣族村寨曼听,意为金鹿饮水之地。二十余座竹楼依山而建,底层悬空的木柱上拴着几头水牛,正慢悠悠地反刍着芭蕉叶。女人们提着竹篓从江边归来,筒裙上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咚作响,树梢上栖息着的一群蓝喉太阳鸟被这清脆的声响惊飞开去。
今夜是‘波水节’最后一天,这里的习俗是放水灯祈福。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试试。
我闻声回头,见那位身穿浅绿冲锋衣说着话的姑娘正仰头望向竹楼檐角——那里悬挂着几十只巴掌大的竹编小船,船身上缀满的缅桂花在夕阳的光晕中熠熠生辉。
正是琪琪,沈青桉。
-三天前-
傍晚时分,我们刚抵达了第一天的定点拍摄地——一个隐匿在丛林深处的傣族村寨。那里的竹楼错落有致地搭建在坡地上,几乎全部的屋顶都覆盖着晒干的棕榈叶。寨子里的孩子们本都光着脚丫在泥地上追逐嬉戏,见到我们这帮大包小包还骡马相夹的外来者,既好奇又害羞,躲在竹楼后面偷偷地张望,不时还指指点点,窸窸窣窣地讨论着,笑闹着。
这里的傣族和缅甸那边的掸族同源,信仰南传佛教,但也还保留着很多原始的自然崇拜。一个清泉般灵动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我顺着声音看去,一个穿着浅绿色冲锋衣的姑娘站在溪边,手指轻轻抚过一块被流水冲刷得圆润的青灰色石头。她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前,夕阳下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光泽。
您是我走过去,忍不住问道。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冲我一笑。沈青桉,民俗研究学者,受邀来做这次拍摄的民俗文化指导。你可以叫我琪琪……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像丛林深处的湖泊,深邃而明亮,带着一种沉静的智慧。
李天笑,线路领队,叫我天笑就好。我伸出手。
她轻轻握了握,指尖微凉,却莫名让人感到踏实。听说你走过很多地方
还行,就是喜欢折腾。我咧嘴一笑。
她弯腰从溪水里捞起一块扁平的石头,递给我。试试看,能不能叠起来。
啊~叠石头我疑惑地接过。
嗯,这里的傣族有个传说,溪水里的石头如果能叠成七层,就能保佑旅人平安。说着,她已经蹲下身开始认真地挑选起了石块。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石头一块块垒起来。溪水冰凉,冲刷着我们的手腕,周围的虫鸣声、溪流声,还有远处的傣族歌谣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宁静。
第二章
傣寨水神祭
1.竹篾舟
傣寨竹楼下收回目光的她,看着我依旧有些犹豫的神情,从包里掏出一本皮质笔记本记录着什么。放心吧,我已经提前沟通过了。寨子里的波章(祭司寨老)同意咱们参与晚上的水神祭。
我看见那个笔记本的扉页里夹着一片风干的贝叶。
祭祀场设在江边一片卵石滩上。波章是位瘦高的老人,眉心处是用赭石颜料画着的水波纹。他笑着递给我一把竹篾,示意我跟着学编祈福船。我笨拙地模仿着老人翻飞的手指,却总在收口时散成一堆残骸,掌心却已被竹篾勒出了条条红痕。
斜纹要压三挑一。琪琪伴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忽然凑过来,抽走我手里的竹篾,手指灵巧,有条不紊地穿插竹篾并不时示意,傣族认为竹船能载着灾祸顺水流走,所以编法必须严密——你看,这里要锁双环结。
在她手中不消片刻就编好的小船不过一掌长,却细密得滴水不漏。我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玉龙雪山上那些千年不化的冰裂,好像都在守护着某些秘密。
2.撒撇与旱蚂蝗
祭祀后的宴席摆在竹楼二层。火塘上架着蕉叶包裹的香茅草烤鱼,小米椒的辣混着青柠汁的酸在鱼肉的纹理间流淌。女主人端上的紫糯米菠萝竹筒饭里焦糖色的菠萝蜜汁包裹着每一粒糯米,甜香里裹着竹子的清香气。
缅甸那边的掸族过节吃黄姜椰饭,但曼听寨靠近汉地,口味更偏辛辣些。琪琪用木勺舀起一勺米线汤,汤里浮着炸猪皮和酸笋,这叫‘撒撇’,用牛苦肠水调的底,加以傣族的特色细米线、黄瓜、刺五加、水乡菜、马蹄菜等。牛撒撇略苦,但能消暑祛热,防瘴气。
我正吃的过瘾,不远处刚咬了一口烤罗非鱼的阿云突然惨叫一声,拉起裤脚就准备用刀去挑脚踝上一条壮如紫桑葚般的旱蚂蝗,它的腹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隆起。琪琪迅速制止阿杰,并抓了把火塘边的盐巴撒在蚂蝗和伤口处,蚂蝗在盐粒刺激下蜷缩脱落。别用手扯,它们的吸盘会留在肉里。她掏出一小瓶草药膏,把这个抹上吧,能止痒。
在火塘跃动的光影里,不经意间显露出她手腕上的一截褪色五彩绳,那是鄂温克族祈福用的太阳花绳。我想问些什么,却被楼下突然爆发的鼓声打断。
波章敲响了象脚鼓,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起了依拉贺舞,每个人身上的银饰都在火光中泼洒出碎星般的亮斑。
3.缅寺避洪与别离
拍摄完成的第二天,所有摄制组的人员和装备都提前一天撤走,只留下制片人阿云,沈青桉和我拜访当地村寨以表感谢。从清晨开始,远方的天空就开始变得暗沉,暗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果然,正午时分积雨云压境,我们刚准备告别,身后便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上游暴雨一定是引发了山洪,原本温顺的溪流不消片刻就暴涨成浑黄的巨蟒。
先去缅寺避洪吧!波章挥动竹杖劝慰我们。众人跟随村寨中的人群,踩着没膝的泥水冲向寨子高处,缅寺的金塔在雨幕中忽隐忽现。琪琪的笔记本不慎掉落,几张纸页被狂风卷起飞向江面,她竟转身要去追。
不要命了!我一把拽住她手腕。她挣扎中,五彩绳突然断裂,彩珠滚落一地。来不及捡拾,我便硬拉着她向缅寺急奔,洪峰擦着脚踵掠过,吞没了最后一颗珠子。
那夜大家都挤在缅寺偏殿,僧人送来竹筒饭和苦茶以供大家果腹。琪琪就着酥油灯在修补破损的笔记本,我捡起她身旁飘落的贝叶交还给她时,发现上面用细针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水文记录。
这是傣族‘勒巴’文,记载着历代的洪水线。她接过贝叶,轻轻拂去上面的泥渍,有个掸邦的马帮故事说,赶马的人会把情书刻在竹筒里的贝叶上,顺怒江漂给下游的姑娘。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半时分雨便停了。清晨,洪峰已退,众人纷纷归家,远处的江面上漂浮着几盏未沉的水灯。琪琪忽然转头问我:你见过白湖的冰裂吗那声响就像一百面玻璃同时破碎了。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已背起门柱旁屹立的行囊走向晨雾中的马帮古道,有机会再见喽!。
在她转身前,随手扔给我一个很有特色的兽皮包。
我望着向密林深处渐渐远去的她,哑然…拿起这精致的礼物,在她转过山弯消失前迟迟地挥了挥手。银铃般的牛帮铜铃声从缅甸方向飘来,惊起一群白腰文鸟飞向她消失方向的远方天际。
第三章
碧罗雪山的经幡
1.迪麻洛的晨雾
2002年8月,贡山县的迪麻洛村还沉睡在晨雾中。怒族人的木楞房沿着山脊错落排布,屋顶压着青色的风化岩石板,远看着像一群伏地饮水的黑牦牛。我站在村口的经幡桥边,看着队员们给骡马捆扎行李,固定拍摄装置。桥下是翻着白沫的迪麻洛河,水声裹着远处天主教堂的晨祷钟声,惊飞一群血雉。
李哥,这些草药包真要挂在腰上剧务小林拎起一串刺鼻的布囊,那是怒族向导阿普给的防蚂蝗药包——艾草、雄黄和苦楝子捣碎后裹进粗麻布,味道辛辣呛人。
蚂蝗谷的旱蚂蝗能钻透冲锋裤,我指了指东南方被云雾笼罩的山脊,似有玩味地看着她,三年前有支科考队的队员在蚂蟥区失血过多,不得不呼叫了救援,差点就丢了性命。
小姑娘咧咧嘴,无可奈何地离开。
骡铃声撞碎雾气,我们踏上了碧罗雪山的徒步线。这条从迪麻洛经色拉腊卡垭口到茨中村的古道,曾是茶马互市的盐茶咽喉,如今只剩下岩缝里风化的马蹄铁和断崖上摇摇欲坠的藤编吊桥。
此行本是为老东家粤美的一则新广告片策划小组提供随队支援,因为都是老合作伙伴的关系,这帮广告精英们也妥妥地像之前许多次一样,把我奉作主心骨一样的存在,大家也都相互表现得热络不依。
但其实此行的我是藏着私心的——几天前在康定的一家客栈茶室,我无意间翻开一本泛黄的《怒江流域植物考》,扉页有行清秀的字迹:沈青桉,2001年秋,色拉腊卡垭口采集。右下角还画了朵细小的绿绒蒿。于是我应下了粤美的这次邀请,并说服他们提前了计划。
2.鬼沼与蚂蝗雨
海拔升至2800米时,针叶林突然就退让给了一片开阔的高山湿地。七月的狼毒花将草甸染成了猩红色,看似松软的苔藓下,暗河如潜伏的巨蟒缓缓蠕动。
跟着我的脚印走!阿普不断用竹杖戳地探路,竹尖每次下探都带出黑泥。忽然,队尾传来闷响——摄影师老罗的右腿陷进泥沼,腐草下的硫磺味冲天而起。
放松,别用力挣扎。其他人展开防潮垫。老罗,放松后仰,尽量横向受力!我快速地吼着指挥其他人做出反应并用力抛出登山绳。几个年轻人们手忙脚乱地铺开装备推送到老罗身下。老罗抓住身侧的登山绳,像陷入新铺柏油路面的昆虫般艰难地后仰着,随着我的指挥慢慢地蠕动着翻滚着。终于脱困时,冲锋裤已糊满了沥青状的泥浆。
经过一刻钟的休整,一行人继续前行。
穿过湿地后,森林变得阴郁潮湿,树干上密布着苔藓与地衣,仿佛披了件绿色的皮草大衣。
阿普突然低喝到:蚂蝗谷快到了!
所有人随着他停下了脚步。
我高声说道:大家检查衣领、袖口、裤腿,尽可能用绷带或者胶带缠紧收口。一会儿两个两个快速通过,间隔两分钟,不要低头看更别抬头,都把注意力放到前面的行进路线上。向导带一个人,我带两个人,一组开路一组收尾,其余人中间走。
在大家惊闹和忐忑的相互安慰中,众人开始按计划快速通过蚂蟥区。当人经过时,无数蜷缩着的旱蚂蝗伸展着躯体落雨般地从枝叶中掉落,然后又在落叶层中昂起头,像嗅到血腥的蛇群,顺着登山杖和登山靴向上蠕动,试图在各种缝隙处寻找突破口。
当我带着小林和另一个队员最后通过后,小林尖叫着蹦跳着在原地拍打着裤腿,我迅速点燃艾草捆,她裤子上的蚂蝗在浓烟中纷纷蜷缩掉落。
用这个吧。阿普抛来一个兽皮包,据说里面的滇重楼药粉是去年沈青桉在此考察时教他们部落制作的。药粉遇水或者汗即化成黏液,蚂蝗触碰后会如遭火灼,对人则无害。
兽皮包竟和琪琪送我的那个如出一辙的精美,只是此刻我才知道其中药粉的作用……
第四章
色拉腊卡的玫瑰蜜
1.白汉洛天主教堂
傍晚,我们跌跌撞撞地摸进巴拉贡垭口东侧的白汉洛村。这是个藏、傈僳、纳西混居的村落,以一百年前法国传教士修建的天主教堂而闻名。哥特式的尖顶刺破暮色,彩绘玻璃却映着藏式雕花的窗棂。教堂后的葡萄园里,紫黑的玫瑰蜜葡萄沉甸甸地压弯了藤架。
喝点‘圣血’暖暖身子。教堂看守傈僳族人迪阿富递来木碗,深红色的液体在碗中荡漾。这是秘传的教堂葡萄酒,用法式古法混合着傈僳族土陶罐酿制而成,入口有雪松与野莓的浑厚气息。
火塘边,迪阿富的妻子娜玛木正在烹制漆油鸡,傈僳族的一种传统美食。他们将漆树籽压榨的油沸腾成金棕色,整鸡裹着核桃碎与野蜂蜜浸入油锅,焦香中掺杂着教堂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去年有个姑娘在这儿住过半个月,迪阿富看了看我,又自言自语式地开口,她每天清晨独自上山采草药,下午挨家拜访,与族中的长辈都攀谈甚欢,晚上就帮我们修教堂的管风琴。那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惜你没能见到。
我心跳扑通扑通的加快了几分。她是不是叫沈青桉
汉名不记得,迪阿富挠挠头,但听村里人都叫她‘琪琪’,据说这是她鄂温克族祖母给她起的乳名。
次日恰逢礼拜,有一场奇异的融合仪式让我们决定多逗留一日。
藏族信徒摇着转经筒走进教堂,傈僳族妇女将松枝插在圣母像前,纳西族老人用东巴纸抄写的《圣经》段落被钉在告解室的墙上,管风琴发出的低鸣与门外玛尼堆咧咧的经幡声交织成一曲复调。
C大调赞美诗配上傈僳族‘摆时’民歌的调式,是不是很像雪山融水与教堂彩窗的碰撞。弹琴的藏族青年说着,递给我一本破旧的乐谱。我翻着翻着,发现乐谱其中一页的边角处用铅笔注释着:G弦震动频率与转经筒嗡鸣的共振,可尝试复调对位——沈青桉,2001.8。
2.色拉腊卡垭口的绿度母
次日一早,当我们再次踏上行程时,色拉腊卡垭口横陈眼前,岩壁上凿出的之字形小径仅容半足。海拔升至4200米时,针叶林退化成贴地生长的杜鹃灌丛,粉白的花朵冻在残冰里,像极了被山神按下暂停键的蝴蝶。
小心‘雪盲草’!我拉住了差点踩上一丛银白植株的队员。沈青桉在她的植物考中详细记载了这种高山毛茛,据说它的汁液会导致暂时性失明。她留在泛黄书页中的除了这些植物工整的拉丁学名,还有傈僳族的语音标注:阿尼多(雪茶),清肺火;斯夸(红景天),防喘症…
绕过一处冰蚀湖时,我们在崖壁上一座供采药休息的人工木屋中稍作休息,为即将开始的全线最危险的峭壁路段累积体力。
-两刻钟后,再次整装出发-
抓紧!别往下看!我贴着岩壁挪动,尽管带了登山手套,但手指依旧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六十年前马帮钉入岩壁的铁链早已锈蚀不堪,一小截断裂的链环躺在石缝里,上面刻着模糊的1953·昆明马帮字样。
3个半小时后,我们站在垭口最高处的玛尼堆旁,垭口处呼呼作响的狂风吹得人几乎站不稳,还不时裹着些碎小的冰粒抽打过来,像千万把匕首往众人的身上扎。尽管是中午时分,但垭口上温度低的让便携视频设备上的电池红灯不停地闪烁。趁他们拍摄片段的短暂间隙,我在石堆旁发现有半本压在石头下被塑封袋包裹的笔记本,纸页间夹着一枚干枯的雪兔子草,页脚有一行小字:碧罗雪莲现存37株,坐标东经98°76',北纬27°93'——沈青桉,2001.8。
3.茨中教堂的玫瑰蜜
快速翻过垭口下撤后,植被陡然丰润,澜沧江像是一柄利剑在脚下劈开翡翠色的峡谷,茨中村的葡萄园像一块缀满紫玉的绒毯铺展在江湾,法国传教士留下的茨中教堂也是一样的哥特式的尖顶。
晚餐是教堂的阿纳洛帮我们准备的傈僳族漆油鸡配苦荞粑粑,还有一杯这个地区教堂才特有的玫瑰蜜葡萄酒。这种酒的做法完全相同,但呈现的风味却不尽相同,比如这里的竟演化出松露与雪茶的凛冽气息,让我惊诧不已。阿纳洛走过我身边时,突然盯着我腰间的兽皮包问:这药包是琪琪给的吧听说去年她在迪麻洛被蚂蝗咬烂了脖子,后来在白汉洛教堂哭着调了一夜的药,之后还给我们也带来了不少。
我摸向兽皮包的手顿住了,走到餐堂门口仰头看了看皎洁的星空,在那里我仿佛看见了沈青桉缩在房间角落,脖颈上蚂蝗咬出的血痕像一串绯红璎珞。
当夜在茨中的客栈,我泡着冻僵的双脚,翻开沈青桉的笔记细细翻阅。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手绘地图,还贴着一支黑颈鹤羽毛标本,墨迹被水渍晕染:它们第三次南飞时,会经过哈巴的雪山之巅。
第五章:虎跳峡的茶马余韵
1.核桃园村的老核桃树
2002年10月,核桃园村的纳西族木楞房还浸在晨雾里。我蹲在借宿的民宅门口,看着不远处村口的老核桃树,嘴里嚼着房东阿嬷塞给我的粑粑,看她在门楣上挂一束新鲜艾草。防山鬼哩,她指了指峡谷下游的玉龙雪山,去年有个女娃娃在那边摔伤了,还把相机都摔坏了,弄得自己狼狈地坐在桥头镇哭得山鬼都心软喽。
我心头一颤,摸出沈青桉在茨中留下的手绘东巴地图,上面标注的起点正是那棵树干皲裂的老核桃树。
去中虎跳天梯跟着骡粪走!放羊的老汉叼着铜烟斗与整装待发的我擦肩而过,烟圈喷向山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那里确实散落着不少风干的骡粪。但五分钟后我就意识到这就是个黑色幽默——小径尽头是垂直落差三百米的断崖,骡粪的尽头,是骡子都拒绝涉足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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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梯上的寡妇泪
折返后重新找到的正路,是岩壁上凿出的之字形栈道。纳西人用钢筋和藤条编成的护栏早已朽烂,钢筋上挂着一串青铜铃铛,风一吹便发出沙哑的呜咽。铃舌上刻着东巴文的山神恕罪,据说是马帮献给坠崖者的安魂符。
爬到中段时,我撞见一处近乎崩塌的栈桥,断裂的木板悬在江风里,露出下方硫磺色的金沙江。下游玉龙雪山的岩壁上,几头岩羊正以违背重力的姿态啃食苔藓,仿佛在嘲笑人类的笨拙。我小心地抓紧铁链,脚踩钢筋卯钉,横移过断崖时,掌心被铁锈割出道道血痕。
正午时分,天梯的狰狞面目彻底显露。所谓天梯,不过是在近乎九十度岩壁上焊接的钢筋笼,笼内的铁梯覆满青苔,笼外是咆哮的金沙江。攀到接近顶端时,江水的轰鸣声突然被一声尖叫刺破——上方十多米处试图下行的微胖女游客卡在笼缝里,颜色艳丽的外套勾住了生锈的钢筋动弹不得,身侧萦绕着一群胡蜂。
别动!我咬牙爬到她侧下方,取出沈青桉留下的草药粉包中的一包,将草药灰撒向江风,这群聚集在笼顶和她身侧的毒胡蜂轰然散开。我连忙探手将她被钩住的外套解开,女人脱困后,急忙爬出了天梯,然后瘫坐在地上。我指着不远处岩缝里的一丛紫花看着抽泣的女人,说到:看见那株紫色的花了吗它在这儿叫做‘孤独的泪’,能保佑平安的,开心点……,随即转身离去。
那花其实我是认得的,沈青桉的笔记里写过:紫堇,滇西北称寡妇泪,根茎含剧毒,马帮常用它得汁水涂抹箭头。只是此时此刻的我,没胆量对一个单身女性说出这个名字而已。
3.野狼与二十八道拐的谎言哲学
来到中虎跳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张老师家住下。一夜无话,夜晚只听得江水丝毫未见片刻停歇的涛涛奔腾声…
当清晨的太阳全部露出地平线之时,我已经独自站在虎跳峡的28道拐起点了。盯着钉在歪脖树上的木牌——至Halfway
Guesthouse
3.5KM,木牌上层层叠叠的刻痕里,我注意到有人用小刀补了一行小字:信它不如信骡子放的屁。
起初的三小时还算惬意。沿途的核桃树在头顶织出金绿的穹顶,纳西族马帮的铜铃声从悬崖下方隐约传来,金沙江在千米深的峡谷里翻出硫磺色的浪花。直到第五块路牌出现——距Halfway
800米,而前方峭壁上不足两尺宽的之字形栈道,正以接近70度的仰角刺入云层。
这TM是垂直距离吧我禁不住爆了句粗口。抹了把汗,把登山杖戳进石缝里借力。背包侧袋的半瓶矿泉水不知怎得突然滑落,在岩壁上弹跳三次,大约一分钟后才传来一声遥远的噗通——抵达了江面。
转过一道覆满地衣的岩壁时,我猝不及地防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五米外U型山径的另一端,一头灰狼正低头舔舐前爪的伤口,
它的毛发沾着泥浆和苍耳,肋骨在皮下起伏如刀锋。
时间仿佛被金沙江的水汽冻结。我缓慢下蹲,避免直视它的眼睛,左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军刀。狼的耳朵动了动,忽然仰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嚎叫,惊飞枝头一群暗绿色的绣眼鸟,那声波撞在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岩壁之间,碎裂成无数颤抖的回音。
一人一狼僵持了半小时——或许更久。汗水顺着冲锋衣内衬滑到腰间,山风卷来江水的腥气,冷的让我不住打颤。野狼最终起身瘸着腿退入灌木丛,枯枝断裂声像一串渐弱的密码。直到它的灰尾彻底消失,我才发现握着刀柄的手掌已经发白,起身时一个趔趄,腿麻的差点一屁股坐回地上。
第六章
玉龙雪山VS哈巴雪山
1.天下第一厕的哲学
抵达Halfway
Guesthouse时,夕阳正把江对岸的玉龙雪山染成熔金色。客栈的木头阳台像一只探向深渊的巨掌悬在千米悬崖上,一只山羊淡定地咀嚼着晾晒的玉米棒,对脚下的深渊视若无睹,我的冲锋裤此时已被岩灰染成了土黄色。阳台上杵着块歪斜的木牌:小心!去年有驴友在此飞吻,假牙坠江后漂流到了攀枝花。
李哥!你的腿是租来的吗怎么比骡子还慢!客栈老板老何扔来一瓶风花雪月啤酒。这个纳西族汉子总爱在T恤上印冷笑话,今天胸前写着我比金沙江能吹,他的袖口还沾着几点辣椒油。
他拽着我直奔客栈名胜——天下第一厕。木板搭的旱厕三面透风,蹲坑正对玉龙雪山十三峰。江风从胯下呼啸而过时,我忽然理解了为何留言墙上有人写道:在此顿悟:吾辈不过天地一蜉蝣!
晚餐老何为我准备了丽江地区的名菜鸡豆凉粉。他蹲在火塘边绘声绘色地演示:鸡豆得用雪水泡三天,石磨转速不能快,不然出不了翡翠色。切凉粉也得薄如宣纸,然后浇上腊排骨汤和炸花椒油,舌尖先麻后鲜,像在嚼一片云雾,巴适得很。
你打听的那个鄂温克姑娘上个月确实来过。老何突然转了频道,酒气混着薄荷烟味,听说她之前还跟美国人学过东巴文,你看平台外墙上画的那半个月亮就是她整的。
我冲向留言墙。泛黄的墙面上,沈青桉用荞麦灰调墨,画了幅玉龙雪山的倒影图,角落有行小字:想去月亮缺角时的莫斯卡喂土拨鼠——琪琪
露台上忽然传来喧哗。几个外国背包小伙簇拥着两个女孩子进入客栈。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黑人女子,裹着摩梭族的百褶裙,皮肤像夜色凝成的绸缎,丝滑而有光泽,笑起来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长得像极了好莱坞黑人女星Halle
Berry。
Sammy,
from
Cape
towe,
South
Africa.她晃着啤酒瓶走到我旁边,How
magnificent
the
view
is!
Don't
you
think
Yeah!我笑着邀请她和她的同伴与我一起分享美食。
我们谈天说地,一直聊到星河垂落江面。萨米说她在南非是做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这次专程来拍滇金丝猴。当一个流星划过夜空时,她突然凑过来眨眨眼,微笑着说道:But
now,
somethings
suddenly
struck
me
that
photographing
humans
might
be
more
fascinating.
U
know,
a
man
staring
blankly
at
the
snow-capped
mountains,
especially
in
the
restroom.笑声中耳垂上的银环撞出卟呤卟呤清响。
凌晨三点,我被某种低频率的震动惊醒,金沙江的夜吼声穿过地板缝隙,像千百头困兽在峡谷底碰撞。在这样一个三面悬空的地方,摸黑上如厕真地需要极大的勇气——星光下的悬空旱厕如同魔盒,不过当江风从胯下呼啸而过时确实也有种别样的感受。正当我全神贯注,孤注一掷地体会那句不知何方大神的留言之时,隔壁蹲位突然传来萨米的笑声:
Lee,Is
this
what
the
Chinese
call
the
harmony
between
humanity
and
nature
我僵在原地,她大笑着离开了:Take
it
easy,i
wearing
the
sunglass!
回到客房时,我发现门缝塞着张东巴纸便条,正面画着一枚抽象的钻石,背面是萨米的留言:When
U
come
to
Africa,
I'll
take
you
to
capture
the
aurora
over
the
diamond
mine
pits.
2.诗意的下山线路与国际约定
次日破晓,来不及和那帮国际友人告别,我便启程了。出发前老何塞给我一包苦荞粑粑。前面下中虎跳的路被冲垮了,得绕道走马帮古道去桥头镇。
老何给的路线图也充满了诗意:穿过情人林,踏过流星瀑,桥头镇的腊排骨在招手。
但现实的情况是,前些天的连夜雨将情人林变成湿滑的竹海地狱。泥径上的石头缝隙长满青苔和竹林落叶,每一步都得手足并用的攀爬。时不时还会发现某根竹竿突然蠕动几下——是条翠绿的竹叶青正吐着信子盘踞在头顶,惊得我一身冷汗。
更致命的是流星瀑。这条雨季才出现的瀑布,将本就狭窄的山径冲成了水帘洞。我四肢并用地即将挪过瀑后岩壁时,登山鞋在湿滑的片岩上突然打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下半身几近悬空。一顿猛爬,才重新坐回正路,心脏却还噗通噗通地剧烈跳个不停,像是要跳出体外一般。
一路之上的稀薄雾气过了流星瀑后,反而变得浓重了。浓雾中,我小心翼翼的摸索前行,脚下突然传来疙疙瘩瘩的触感,心下了然,终于踩到马帮遗留的铆钉路了。我蹲下身仔细确认,铁器在潮湿岩壁上沁出暗红锈迹,像一道延伸向桥头镇的古老血线,正是马帮古道无疑。
当我在那个黄昏跌进桥头镇时,我的模样大概像个出土文物。馄饨摊的老板娘舀了勺热汤倒在盆中,好让我把僵直的手指泡进去:几个月前有个女娃子比你惨多喽,滚下山时还抱着相机死活不撒手嘞。
她指了指摊位旁桥头公告墙上泛黄的拍立得照片——沈青桉浑身是泥地瘫在长凳上,脖子上挂着摔变形的相机和镜头,嘴角却倔强地翘着。照片边缘有行晕染的字迹:活着才能到达更远的地方…
镇口突然传来骚动。萨米一行坐着几辆破摩托呼啸着从下虎跳方向而来,掠过青石板路时百褶裙在江风里绽成了黑莲:Lee!At
Halfway,
I
captured
an
iconic
photograph
titled
Solitary
Pilgrim
of
the
Snow-Mantled
Peaks.
See
U!
她甩来的照片上,我正站在天下第一厕的木板缝隙间,眼前是玉龙雪山的金色峰刃,而裤腰上露出一截沈青桉留下的兽皮包系绳,像条隐秘的生命线。
第七章:莫斯卡的土拨鼠节
1.摇滚的豪华座驾
2003年3月,我在川西丹巴县拼到一辆敞篷专车——车斗焊着铁栏杆的东方红拖拉机。司机扎仁是个康巴汉子,豹皮帽檐下压着卷边的《格萨尔王传》唱本,扶手架上拴着串风干的雪猪(旱獭)尾巴,随颠簸甩得噼啪脆响。
抓紧!莫斯卡的路是山神拿鞭子抽出来的!他猛踩油门,拖拉机在碎石路上蹦跳得如脱缰野马。车斗里挤着三只绵羊、两筐青稞酒,以及一位转经筒不离手的老阿妈。每当车轮碾过冰坑,老阿妈便高诵六字真言,转经筒转速飙升,仿佛在给拖拉机念咒增压。
路过一处玛尼堆时,扎仁突然刹车,跳下去往石堆顶放了个糌粑团。去年雪崩时,多亏这堆石头托住了我的车轱辘,他拍了拍玛尼堆,比保险公司还靠谱。
海拔过3500米后,拖拉机在一处雪泥里陷成了纹丝不动的雕塑。扎仁吹了声口哨,山脊上竟奔来一辆豪华座驾——由两匹矮脚马牵引的藏式木轮马车,车篷是用牦牛毛和红蓝塑料布混搭的,堪称游牧民族的赛博风。
赶车的少年叫格桑,十五岁,腰间别着个老式收音机,滋啦滋啦地放着《格萨尔王》史诗说唱。莫斯卡的土拨鼠都能听懂这个,他得意地调大音量,去年我给它们放了一夏天,现在见人就作揖!
马车伴随着吱呀声穿过杜鹃林时,格桑从褡裢里掏出块风干奶渣,掰了一半给我。喂土拨鼠的贡品,他眨眨眼,你先替它们尝尝。奶渣硬得能硌碎牙,但化开后涌出雪山牦牛奶特有的腥甜。
2.格萨尔王与土拨鼠皇帝
莫斯卡村嵌在雪山环抱的草甸之上,藏式石碉楼上挂着七彩经幡,远看就像众神撒落的糖豆。我们抵达时正值清晨,村口嘛呢堆旁蹲着七八只圆滚滚的旱獅,前爪合十作揖——没想到格桑的电台教育真地是卓有成效。
它们叫雪猪子,是莲花生大师派来的使者。老村长递给我一木碗酥油人参果,人参果用牦牛奶煮得绵软,里面混着青稞粒和葡萄干,甜腻中带着雪山的清冷。喂食时要念‘咕噜咕噜’,这是它们的真言。
我蹲在草坡上学着念咒,一只胆大的土拨鼠竟爬上了我的膝盖。它胡须沾着雪粒,黑豆眼眯成缝,前爪熟练地扒拉我掌心的奶渣。格桑举起收音机按下录音键:莫斯卡第38代雪猪皇帝接受汉使朝拜,这段能卖五十块给游客!
午后,村里开始筹备藏历新年的傩戏。我被格桑拉进白央家的面具作坊,帮忙给面具刷漆,狰狞的护法神面具铺得满炕都是。白央的爷爷,八十岁的傩戏传承人顿珠,正用狼毫笔给马头明王点睛。
颜料是绿松石粉拌牦牛泪,老爷子舔了舔笔尖,去年有个姓沈的姑娘在这儿看傩戏还哭过一场,她自己还收集了半瓶这种颜料呢。
我手一抖,差点把吉祥天女画成熊猫眼。她为什么哭呢
她说格萨尔王史诗的‘雪猪授记篇’失传了,顿珠指了指屋檐下的经幡柱,就是那篇讲格萨尔王的战马被雪猪治愈的篇章。后来她在后山的岩画里找到些线索。她那哭起来的伤心样子比被抢了奶渣的雪猪还凶。沈姑娘走前埋了个铁盒在土拨鼠洞,说是给追风者的礼物,回头让格桑带你去取。
3.黑帐篷里的星空电台
傍晚的篝火宴上,村民端出酥油人参果和松茸炖鸡,火塘上还架着石板烤牦牛肉,油脂滴在烧红的石头上炸出蓝火,全村的人围在一起载歌载舞,热闹非常。顿珠老人竟然也开怀地醉到让孙女白央搀扶着才能起身的地步。
夜里格桑家的黑帐篷里依旧飘着炊烟,是他的阿妈在熬奶做香甜可口的奶皮子。他家的帐篷布是用牦牛毛编织而成,缝隙间能透进细碎的星光。
沈姐姐的这个应该是留给你的。格桑忽然拿来一卷防水布,里面裹着一张东巴纸手绘的德令哈戈壁地图和一个MP3播放器。按下开关,沈青桉的嗓音混着风雪声流淌而出:天笑,如果你有机会找到这里,那一定帮我好好尝尝格桑家的酸奶——记得加白央阿妈晒的野草莓酱。也请替我看看雪猪们是否挖到了格萨尔王的箭镞。
帐篷外传来雪猪子的窸窣声,格桑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让《格萨尔王》的吟唱压过了风声。我舀了勺酸奶,还加了野草莓酱,红色酱汁的酸味激得后脑发麻,像吞下一口雪山顶的冰溜子。
夜里,我回味着酸奶和草莓酱汁的混合酸味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迈步进了最有可能与格萨尔王传说有关的金龙寺。一进寺门便被眼前金龙寺的格萨尔王石刻群所震撼。128尊浮雕记录着史诗战役,沈青桉也曾在寺中的留言板上画上了属于她独有的符号:▽△○的组合,旁注白湖冰裂声=频率3.5kHz。寺内老喇嘛吉多递来酥油茶,指着壁画上一处雪山倒影:这也是沈施主所作。
从金龙寺出来,格桑带着我从最大的土拨鼠洞穴挖出了琪琪埋下的铁盒,打开铁盒赫然显现出半截青铜箭镞,上面镌刻着鄂温克族云纹;另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沈青桉站在白湖畔,背后冰裂痕犹如一道闪电劈在了湖面之上。
正当此时,天空传来清越的鹤唳。七八只黑颈鹤掠过雪山,羽翼振动的节奏像极了录音中沈青桉哼唱曲调的节拍。格桑惊呼:是山神的信使!它们又开始往北飞了!
离开那日,全村的雪猪为我齐聚送行,这景象壮观到无以言表。格桑在我的背包侧袋塞了袋奶渣:它们闻着味儿能追三里地,比GPS好使。当拖拉机突突地启动时,一只雪猪突然跃上车斗,蹲在青稞酒筐上摇得飞起。
吉祥啊!扎仁大笑,雪猪子给你开光嘞!
来时同车而行的老阿妈手中渐渐减弱的转经筒铃声与拖拉机的轰鸣交织。山路上雪尘飞扬,我回头望去,莫斯卡的经幡正在雪线下翻涌,如诸神挥动的彩绸。
第八章:德令哈的荒漠宴席
1.青藏线上的豪华房车
2003年4月初,我揣着莫斯卡出土的青铜箭镞,搭上一辆从川西开往青海的顶级座驾。这台破旧的北京121吉普车顶捆着八条备用轮胎和应有尽有的生活物资、副驾驶的车门则是用麻绳固定的。司机巴图是个蒙古族汉子,副驾上蹲着只名叫奶茶的绵羊,据说它能帮巴图缓解长途驾驶的焦虑。
几天前我在川西图书馆的文献室中,查阅关于格萨尔王青铜箭镞以及黑颈鹤的相关消息,想从中找出些沈青桉可能的去向,却始终一无所获。也许黑颈鹤能带我到我该去的地方,作为山神的信使,它们飞往北方的下一站应该就是克鲁克湖,于是遍寻当地为数不多的几位愿意跑这种山野路线的司机。巴图就是其中一位黑车司机,不过凑巧的是,琪琪之前也租用过他的车……
上车!德令哈的星星比你家灯泡还亮!巴图嚼着风干肉,啪的一声狠狠关上驾驶室的门,把方向盘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的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副驾驶的车门哐当一声掉在317国道上,奶茶淡定地抬腿在空无一物的车门位置蹬了蹬,仿佛这不过是每日的晨间运动。
又是一通安装固定捆绑,终于离开了川西……
车行三个小时后沿途风景从雪山草甸褪变成戈壁荒原,巴图突然刹车,指着远处一群野骆驼:快看,沙漠超模走秀!那群骆驼正优雅地迈过沙丘,风吹起它们蓬松的毛发,宛如T台上飘落的鸵毛。奶茶嫉妒地咩了一声,把头伸出车窗。
2.戈壁米其林
傍晚时分,吉普又在无人区抛锚了。巴图从后备箱拖出铁皮炉和石板,从冰袋中掏出块冻硬的羊肋排。蒙古族移动厨房,米其林荒漠分店!他点燃晒干的骆驼刺,火堆里混上一大把羊粪蛋,烟火中飘出诡异的草木香。
当石板上烤羊肋发出滋滋的油脂作响声时,巴图已经在我们四周借着车的一侧搭起了一顶硕大的游牧帐篷。
在羊排上撒上一小把野葱和沙棘粉。这就叫‘戈壁交响乐’,他撕下一条焦香的肋排连同一杯热乎乎的奶茶递给我,盐来自茶卡盐湖,风来自昆仑山,火来自……嗯,羊的馈赠。奶茶也凑过来想偷啃骨头,被巴图一把拎起:女士,请注意体重管理!
望着头顶的星空,我拉着巴图让跟我说说他知道的沈青桉。
夜风裹着砂砾,撞在巴图帐篷的毛毡上簌簌作响。这位自称戈壁哲学家的蒙古汉子,开始用羊油灯照亮一片后备箱取出的岩画拓片,给我上民俗星象课。西夏人管北斗七星叫‘天马缰绳’,鄂温克族叫‘驯鹿角’,他用食指蘸着奶茶在矮几上书画,沈姑娘说这些岩画是古人写给星星的情书!
拓片上,骑射手的箭矢指向一组星斗,旁有西夏文刻痕。巴图掏出沈青桉留给他的一个笔记本,内页贴着鄂温克族鹿皮星图复印件:她把两种星象叠在一起,发现这个……他指向交汇处的神秘符号,形似鹿角与箭镞缠绕,她说这是找到白湖的钥匙,但需要‘荒漠的舌头’来解码。
舌头我疑惑。
巴图神秘一笑,掀开炉上石板的盖子——焦香混着孜然味扑面而来,一整只烤羊头正龇牙咧嘴地瞪着我。蒙古族传统,吃羊舌能通晓万物!他割下半截羊舌塞给我,沈姑娘啃了三根才破译出星图!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他究竟是怎么变出来,居然是整颗羊头。我看见奶茶嫌弃的看了巴图一眼,信步走出了帐篷。
第九章
克鲁克湖的生态祭祀
1.克鲁克湖的候鸟陷阱
天萌萌亮时,我看见巴图就起身独自开始检查车辆状况,等我起床时,这辆豪华的米其林移动厨房已经做好了随时上路的准备。不由得更添加了几分对巴图的认可。
下午三四点,我们快要抵达克鲁克湖时,我已经远远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湖水蓝得像打翻的颜料罐,上万只斑头雁和黑颈鹤在芦苇荡上空盘旋,鸣叫声如暴风席卷。
在克鲁克湖畔,我们撞上一场震撼的生态祭祀。藏族、蒙古族、土族牧民围成圈,将青稞、盐粒和羊毛投入火堆,诵经声与候鸟啼鸣交响。祭祀者多杰意外地告诉我沈青桉曾来过的消息:这是沈教授推动的‘三族湿地盟约’,她还说祖先的环保智慧远比律法管用!
多杰展开一卷哈达般长的唐卡,上面用矿物颜料绘制着一整副湿地生态链:沈姑娘参考了吐蕃《四部医典》里的植物图谱,认定黑颈鹤的迁徙路线和多种藏药的采集地是重叠的……他指向唐卡边缘的各种古文和图腾纹样。
巴图从后备箱翻出望远镜递给我:不过,这个可爱的蒙族姑娘在这里数鸟时,差点被鸟屎砸成迷彩服。你也试试…
引起周边众人一片笑声……
我记得她还说黑颈鹤的叫声能解码。巴图模仿鹤唳,吓得奶茶差点撞翻了望远镜架。
湖边蒙古包里正在煮骆驼刺茶的老板娘托娅也说到:我记得沈姑娘说,黑颈鹤的啼鸣是荒野发出的邀请函。
入夜后,远方德令哈的荒漠,银河如打碎的钻石倾泻而下。而身侧的克鲁克湖则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就像戈壁的黑色瞳孔。
巴图架起篝火烤羊肉串宵夜,火星与星辰在夜空竞相闪烁。我们蒙古人管这叫‘长生天的烧烤架’,他转动铁签,每颗星星都是烤糊的肉渣。明天我带你去沈姑娘去过的岩画看看。
此时的奶茶早已醉倒在沙丘上打起轻柔的呼噜。
2.岩画与绵羊助理
次日,巴图带我寻找戈壁岩画。奶茶被套上一支小背包,成了考古助理。我们在风化岩壁上发现成片西夏狩猎图,岩羊与骑射手的轮廓被时光磨得模糊。
拓印要喷啤酒!巴图对着岩画狂喷了数口青稞酒,糊上宣纸后让我用羊毛毡拍打。奶茶趁机偷舔酒液,醉醺醺地在沙地上画起抽象派羊蹄印。
奶茶晋升考古学家喽!巴图给绵羊戴上墨镜,下次带你去敦煌修壁画。
当我正兴致勃勃地在岩画中追寻琪琪的脚步时,一支骆驼商队如移动的民俗展馆般从岩画区的中间穿行而过。领头人其木格奶奶年过七旬,驼铃上系着成吉思汗时期的铜钱,鞍袋插着蒙古族刺绣的五畜兴旺幡。这是阿拉善驼道最后的商队。巴图将我介绍给其木格,并在我身侧介绍道。
我抚摸着驼峰上的唐卡挂毯,听他继续说道:沈姑娘上次来也碰见了这支驼队,还跟着她们走了半个月。
商队在岩画遗迹的一侧阴凉处停步休息时,其木格演示用骆驼毛纺线的方法。奶茶(那只绵羊)试图偷吃纺锤,却被骆驼喷了一脸唾沫。你说的那个姑娘在这儿编了本《驼道歌谣集》,其木格递来一盒录音带,她说鄂温克族的‘乌日汀哆’长调和蒙古族‘潮尔’是同一条血脉!这个就送给你吧。
我们和其木格奶奶驼队的众人围坐喝着奶茶,聊着每个人心中的这个沈姑娘。大家说到她的温和与博学,说到她和牧民复原西夏狩猎祭典的剧目时,沈姑娘扮成母狼,结果真引来了狼群的围观!
其中一人说到:我还记得那丫头说,当驼铃与鹿铃共振时,要去欧拉秀玛找歌里的三连音。到现在我都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傍晚十分,我和巴图在德令哈的青年旅舍分别。当吉普再次启动时,奶茶醉意未消,只眯着眼睛咩了一声便一头栽进了靠背中,巴图哼着跑调的《鸿雁》,车轮碾过夜空下的蜥蜴脚印,朝着祁连山余脉驶去。
第十章:甘南湿地的萤火与牧歌
1.阿万仓的晨曦
2003年4月底,晨雾尚未散尽之时,眼前的湿地便已然苏醒了。这里是距离玛曲55公里的阿万仓湿地,是被《中国国家地理》评选的中国最美草原湿地的地方。九曲黄河的支流在绿毯上画出千万条银丝,星罗棋布的沼泽潭,在阳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泽。
这两天我和向导扎西骑着摩托一直奔走于阿万仓周边的小村庄打听琪琪的消息,此刻正往河曲马场方向走。
前一天的阿万仓寺庙,画僧噶玛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展示了一幅惊世唐卡——黑颈鹤羽翼化作鄂温克驯鹿角,鹿铃里飞出藏族风马旗,湿地水系在鹿角纹路中流淌。这是沈姑娘构思的《三族生态轮回图》,噶玛轻抚唐卡边缘的西夏星纹,她说白湖是所有文明的交点。
唐卡背面用金汁写着一首耐人寻味的诗:当牧女的银勺舀起星斗/当驼铃在湿地梦见鹿茸/我的靴底将沾满月光的碎屑/走向所有传说的玫瑰圣殿。
黄河在玛曲草原上划出一道180度的弧线,浑浊的江水被湿地滤成清冽的溪流,如银丝般在绿毯上蜿蜒。我们在被晨曦露水浸湿的草甸前行,远处山脊的经幡被风扯成波浪,藏民骑着摩托车驶向煨桑台,龙达纸片随晨风翻飞,像一群挣脱束缚的彩蝶。
看!‘草原愚公’!向导扎西突然指向地平线。一群牦牛缓缓地移动,牧民卓玛加布佝偻着腰,用铁钳夹起塑料瓶塞进麻袋。这位二十年如一日捡垃圾的老人,背上的红旗猎猎作响,与湿地的苍茫浑然一体。临近时,他冲我咧嘴一笑,露出被高原阳光晒裂的牙龈:小伙子,找到你要寻找的人了吗
这已经是这些天我第三次遇见老人了。
这里本就不大,多天的寻踪之旅俨然让我和沈青桉一样成了这里的名人。只不过,一个是曾经帮助过这里的知名学者,一个是学者的追随者罢了。
2.河曲马场的神驹闹剧
阿万仓腹地的河曲马场,这是这些天小镇上人们跟我提到的最后一处琪琪曾经来过的所在。2800匹东方神驹正啃食着带冰碴的牧草。牧马人丹增递给我一根套马杆:试试河曲马性子烈,能驯服算你本事!我跨上一匹枣红马,它却只顾着突然低头啃草,任我如何夹腿都纹丝不动。丹增笑得差点摔下马背:它一定是嫌你腿短!去年沈姑娘一来,这群马自己排队让她骑!
马场边的观景栈道下,黑颈鹤都单腿立在沼泽中假寐,几只羊羔试图偷啃它们的尾羽,却被一翅膀扇得滚进泥坑。扎西掏出糌粑粉撒向空中,引得黑颈鹤一阵纷飞争抢。
看着这群在天空中煽动翅膀的黑颈鹤,不由的让我想起一天前清晨的采日玛草原。牧民们将青稞粒撒入黄河,诵经声与水流声交织。旭日从碧绿的大地毯上跃出,霞光穿透晨雾将卓玛加布捡拾垃圾的身影拉成长长的剪影。老人跟我说:沈姑娘曾经在那片草原上给黑颈鹤安装过追踪器。还根据数据用矿物颜料在地图上标注过候鸟迁徙的路线。
第十一章
欧拉秀玛的牧歌
1.欧拉秀玛的花海与牧歌
从玛曲向西120公里的欧拉秀玛是我此时能去的最后一方净土。虽然有摩托可用,但尚未整修的路面让我们行进迟缓,好在随处的湿地格桑花风景让人感觉很惬意。
下午太阳开始西斜之时,欧拉秀玛乡的吉祥花滩便在眼前炸开。高原狼毒花将草甸染成猩红色,远处的雪峰如银冠般加冕屹立,溪流在花丛中如千万条蓝丝带飘荡。牧羊女措姆蹲在帐篷前熬煮酥油茶,铜壶嘴喷出的白汽与炊烟纠缠在一起,她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拉伊(藏族情歌),惊得旱獭从洞中探头张望。
而她的妹妹才让正在帐篷另一头的羊圈低声吟唱着古藏语的挤奶歌,当她掀开牦牛皮袍时,一支造型古朴的青铜器从腰间露出,那是一个镶满了绿松石的奶量计量器,那款式多了些许岁月的沉重感。
尝尝!文成公主改良的配方!措姆递来一碗蕨麻米饭,葡萄干混着野蜂蜜的香甜在舌尖化开。远处传来摩托的轰鸣,一群藏族青年载着整只烤羊驶来,羊皮上还粘着几根未燎尽的草屑。去年开始我们就都学会了用太阳能烤炉,领头的青年切下羊腿,虽然那样很环保,但我们都觉得柴火味儿才是灵魂!只是草场上已经不让再用明火烤了。
夜幕降临,牧民在黑帐篷中点起牛粪火塘。手抓羊肉的油脂滴入火堆,泛起蓝色火星,措姆掏出一卷泛黄的东巴纸——竟是沈青桉手绘的《萤火虫导航图》。她说黑颈鹤靠星星,萤火虫靠湿地的酸碱性,她指着图上光点,你看,阿万仓的萤火虫连起来像不像鄂温克族的鹿角图腾
帐篷外忽有流萤升起,起初是零星几点,继而汇聚成河,在湿地与星空之间流淌。我摸出沈青桉留给我的MP3,黑颈鹤的啼鸣与萤火虫的振翅声重叠成3.5kHz的频率波纹——正是她在莫斯卡笔记中标注的白湖冰裂声频。
2.黄河桥上的荒诞告别
第三日返程途经黄河首曲第一桥时,扎西非要表演拱桥托日——他躺在地上用肚皮顶起转经筒,晨光恰好从腰背下穿过投射到桥面。去年沈姑娘在这儿拍了张照片,说这叫‘人与自然量子的纠缠’!他得意地展示手机屏保,照片里沈青桉大笑着被羊群拱翻在经幡堆中。
桥下,几个藏族孩子正用矿泉水瓶捕捞水蚂蟥。他们捞了能卖给中药贩子换零花钱!在扎西的解释中,他们嬉笑着将一个装了蚂蝗的瓶子抛给我,一条蚂蟥趁机钻进了我的袖口。扎西淡定地点燃艾草捆:别慌!这些可都是沈姑娘养的‘生态监测员’,她给每只蚂蟥甚至都编了号……
临别之夜,牧民为我举办民俗那达慕。蒙古族马头琴与藏族鹰笛合奏,土族阿姑跳起融合了驯鹿舞的生态锅庄,学生用藏文编程展示沈青桉的湿地模型。醉醺醺的扎西突然高喊:沈教授说白湖的冰裂声是地球在打呼噜!我们要做宇宙的耳朵!
逗得四座又是一阵欢笑…
银河倾泻而下,我翻开沈青桉的野外笔记。最新一页贴着她与鄂温克萨满的合影,批注潦草却炽烈:在德令哈的星光与甘南的牧歌之间/我找到了第三种语言——万物共生。
第十二章:阿克库勒的鹿铃星图
1.喀纳斯的春雪与马蹄
2003年5月末的某个晨曦,阿尔泰山的残雪尚未化尽,中俄边境的友谊峰冰川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我蹲在喀纳斯河谷的碎石滩上,望着对岸的果戈习盖达坂——那是通往阿克库勒湖(白湖)的最后屏障,往牛皮靴里塞进最后一把干草——这是柯尔克孜族牧民教的防冻秘法。向导尼格买提甩动马鞭,鞭梢在空中炸出一串脆响:白湖的山神刚睡醒,这会儿的脾气最好,一定会保佑我们一路平安的!
五匹伊犁马组成的队伍踏过融雪溪流前行,马蹄搅碎了水面的浮冰。我的坐骑黑云背脊上的褡裢里放着我从各地收集带回的手绘地图、岩画拓片、箭镞和MP3,还有一罐玛曲的野蜂蜜,蜂蜜罐口还粘着几根黑颈鹤的羽毛。尼格买提的雪豹褡裢里则露出半本《玛纳斯》史诗抄本,书页间夹着风干的雪莲,他说这是献给白湖的灵魂贡品。
伴着喀纳斯河支流骑行了约半个小时后,尼格买提突然勒马。停!山神要收买路钱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奶疙瘩撒向溪水,乳白的奶块在激流中沉浮,像一串被冲散的星辰。这是喀纳斯河流域的古老习俗,牧民认为白湖的乳白色是冰川吞噬贡品后的吐息。柯尔克孜人管这叫‘喂饱冰川的舌头’,否则岩粉会糊住湖眼。他指了指远处乳白色的阿克库勒湖,湖面如一碗凝固的牦牛奶,倒映着友谊峰的雪冠。
2.冰川槽谷的生死舞
海拔攀升至2850米时,针叶林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犬牙交错的冰碛垄。2002年雪崩留下的痕迹像一道伤疤,横贯在墨灰色的花岗岩岩壁上。尼格买提解开缠在腰间的牛皮绳,将五匹马串联成链:跟着‘雪豹’的蹄印走,错一步咱们就都得去喂山鹰喽!
马蹄在碎石路上打滑,尼格买提则哼起柯尔克孜史诗《玛纳斯》的片段,歌声混着冰风撞向峭壁:白湖的水啊,是雪山哭干的泪,是骏马踏碎的星……
岩缝中突然窜出了一只旱獭,惊得黑云前蹄腾空。我死死拽住缰绳,鞍袋里的蜂蜜罐滚落,在斜坡上弹跳着坠入深渊。可惜了!尼格买提头也不回,嘿嘿地笑了一声,之前也有人在这儿摔了一整箱上好的VODKA,结果跪在冰碛堆里哭得像是冰川化河一般。
正午,冰川槽谷豁然开朗,阿克库勒湖静静地躺在雪山环抱中,乳白色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柔光。湖畔的冰碛垄上,柯尔克孜牧民垒起的鹿角状花岗岩祭坛的石缝里塞着褪色的经幡和锈蚀的箭镞。尼格买提抚摸着岩画上模糊的驯鹿图腾:沈老师上次过来时说,这副画和鄂温克族的骨雕应该都出自同一双神灵之手。
3.柯尔克孜毡房里的时空胶囊
湖畔牧民居玛的牧场毡房内,铜壶煮着混入沙棘的奶茶,墙上挂着《玛纳斯》史诗的残卷刺绣。居玛的妻子阿孜古丽与我们有说有笑的谈论最近的天气,可手中却没有丝毫的停滞,包尔萨克在她的手中被揉制得越发光滑,在火塘边的面团没用多久就发酵成了,取下一小块成熟的面团,在掌心压成薄饼,投入牛粪火塘边的石板上。这里最爱的吃法就是蘸野韭花酱,她抹了把沾满油渍的围裙,那入口的味道就像‘冻土里长出的春天’。
居玛从地窖取来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喀纳斯湖各处的湖水样本瓶,标签上是沈青桉的字迹,标记着:2002.8.15
湖心区岩粉浓度3.8g/L。我数了数,不下30瓶。片刻功夫他又转身回去,拿来了一个金属盒子——一台老式录音机、几十盘磁带,还有一只刻着北斗七星的鄂温克族鹿铃。
她每天都划船去湖中录音,居玛按下播放键,低频轰鸣声混着冰裂的脆响涌出喇叭,说这是山神用鄂温克语和柯尔克孜语拌着冰川岩粉写的密码。
4.自然与文化的千年契约
次日破晓,我划着桦皮船独自闯入湖心。乳白色的湖水在桨下晕开,如搅动一池银河,桦皮舟载着我在湖心静静地漂浮。当我沉下心去体会沈青桉当时的情丝时,船底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冰裂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撕裂湖面。
快回来!尼格买提在岸上挥舞马鞭高呼。
我拼命划桨,却在翻涌的浪花中瞥见一道身影——沈青桉。她站在对岸的祭坛旁,冲锋衣溅满泥点,手里举着鄂温克族的骨笛向我招手。她的头发长了,用柯尔克孜族的银链编成了发辫,在阳光下甩出细碎的星芒。
天笑!踩着冰裂的节奏!她吹响骨笛,笛音的声波与冰裂的频率共振。我弃船跃上浮冰向沈青桉狂奔,裂缝在身后穷追不舍,直到我扑进她怀里的瞬间,最后一块浮冰也随即沉入了深渊。
那夜,我们在祭坛边搭起帐篷。沈青桉用岩粉就着火堆的微光在祭祀塔的一周画上星图:白湖的乳白色不是诅咒,是冰川岩粉与人类文明的契约。她将那只鹿铃扣在岩画上,北斗七星的铜舌与星图完美重合,柯尔克孜族的岩画、鄂温克族的骨笛,还有你从德令哈带来的星图拓片,这些都是文化与自然的完美契合。
凌晨两点,友谊峰的雪线泛起绿光。极光如丝绸垂落湖面,成群的驯鹿从山脊奔下,脖颈的铜铃声与冰裂声相互交合律动。居玛带着牧民在湖岸围窑跳着传统的黑走马舞,阿孜古丽敲响手鼓向着山神祈福摩拜。
沈青桉靠在我肩头哼起鄂温克古谣,将她的银链发绳解下系在我手腕上:鄂温克人说,极光是驯鹿跑过银河的蹄印。现在,我们一起去追光……
4.诗中的玫瑰圣殿
离开那日,居玛送来一皮囊冰川岩粉:请收下山神的饯别礼!马队穿过喀纳斯河谷时,黑颈鹤群掠过天空向北而行。
沈青桉翻开那本被岩粉染白的笔记,在最新一页画上交织的箭镞与星纹。而阿克库勒湖的乳白色浪花中,我们的倒影碎成千万片,又融成一道光……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