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迟心上人回京三个月后,我提出了和离。
拿到和离书的那一刻,周衍迟才迟钝地问我:
你闹着和离,难不成就因那一幅画
昨日他们父子送我一幅画作生辰礼,
父子俩鲜少有这般心意相通、一齐为我送礼的时候。
我却难得失控地撕碎了那幅画。
我苦笑:没错。
那画送的是我,画的却是萦绕在父子俩心头上的另一个女子。
1
不过就是一幅画,有必要这般紧抓着不放
他又恢复到平日里那副冷淡孤傲的模样。
仿若真的是我在小题大做。
我向来受不了委屈,此刻却难得沉默。
是与不是,并不重要。
我于他而言,连李灵蕴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许久后,他主动开口:你无父无母,离了张家还能去哪!
我有片刻的恍惚,他难得和缓语气:
昨日那画,我与云儿实不是有意的。
你也知晓,我画卷众多,一时拿错也是有的。
何况当晚不是拿出特意为你作的画吗
我突然就笑了。
与周衍迟成婚十年。
这是他头一次这般耐心地同我解释。
可惜,他始终不明白。
才能说出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
世人皆知,周家公子诗画绝妙,千金难求。
他亦爱书画,书房里随处是他的画作,好几次都差点被窃贼偷盗。
可他从没有哪一幅画是真心为我而作的。
这些年我一直心存感激与期许,直至昨日我才真正明白。
这一场始于逼娶的姻缘,本就是我的错。
2.
我嫁来时不曾轰轰烈烈,离开时也一般悄无声息。
踏出房门的那刻,周衍迟意外地追了出来:
你向来疼惜云儿,临走前不去见他一面
我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开口:这十年,多谢周家的收留了。
旁的却是再也没有了。
十年前,我双亲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我也在战场上伤了身子,昏迷半月有余。
醒来时,是周母和周衍迟疲倦地守在我的床头。
彼时的我与周衍迟尚有婚约在身。
是他们替伤重的我料理双亲后事。
后来,周母怜我孤苦无依,不厌我难息子嗣,执意按着婚约将我迎进门,将我视作她嫡亲的女儿疼惜。
那时的我,只听到下人谈及周衍迟对我的关心的急切模样。
却从不知,原来他所为不过只为早一步与我解除婚约。
再与他真正的心上人……
奈何,孝道压在他的身上,我与他终究成了怨偶。
可分明一开始时,我与他不是这般的。
情窦初开的时候,他也曾亮着眼睛,掰着手指头数数,期许着要迎我过门。
可人心易变,情爱如是。
在我离京随双亲守边疆的那两年,他心头早已悄无声息地挤满另一个姑娘。
可笑的是,这事直至婚后第二年我才愚钝地发觉。
后来我想将错就错地糊涂过下去,尽全力照顾好他们父子。
却不承想,无论我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抵不过周衍迟心头的念想。
如今的局面,全是我当初一厢情愿的过错。
所幸,此刻抽身为时不晚。
3.
我踏出门,方卸下满身曾将我压得喘不过气的负重。
迎面却撞见了我七岁的儿子,周凌云。
我原先轻快的脚步,似乎又重了起来。
离开的每一步挪动都生出些艰难。
这世间情爱易断,血亲却筋骨相连。
他是我花费流水般的诊金,受遍数不胜数的苦才求来的孩儿。
于我而言,是佛祖的恩赐。
数不清的夜里,他总是无休止地啼哭,连府上四个奶娘暗地里都抱怨过,从未见过如此难以照料的孩子。
可我总是不知疲倦,没有丝毫厌烦,甚至感激他还好好地活着。
云儿因我之故,身子生来羸弱。
难照料也是我这个做娘亲的不是。
再大一点的时候,医师皆说我儿日后定会病患缠身。
我不信邪,自云儿三岁起便带着他在院子里练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云儿的身体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可在我因他身子好转而欣喜的同时,他却在憎恶我这个逼他早起练武的生母。
我从没想过,细心照顾他的七年,竟然连与李灵蕴相识的三个月都比不上。
此刻,他正牵着李灵蕴的手,脸上笑得开怀。
我突然想起昨夜他恩赐般的话语:
你不是要画吗都画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进门时嫌恶地扫了我一眼,随手将一幅潦草的画,像丢垃圾一般扔过来给我。
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坚硬的画轴就已重重地砸在我的额头上。
火辣辣的痛感随着袭来,我伸手摸去已然肿起一个大包,滚烫的鲜血也随之流下。
我下意识的痛呼并不能引起丝毫的关心。
离我近似咫尺的云儿,正疼惜地看向那幅被我撕碎后,却又被他们父子俩小心翼翼拼好的画。
他轻柔地摸着画中人的脸,嘴里情不自禁地开口:
长公主,如果您是云儿的娘亲就好了。
那一瞬,我忽然感觉不到痛了。
4.
一声下意识要被喊出口的云儿就这样被我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直到云儿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旁响起,我心中最后的一抹希冀也随之消逝:
你都和爹爹和离了,还在这做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走近他。
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曾经跟着我身后,嘴里说着最喜欢我的孩子。
却见他展开双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李灵蕴的身前:
不许你伤害长公主。
我心头一紧,虚浮的脚步也随之停下。
下一刻,素来行事稳当的周衍迟就冲到我的面前,连神色都染上几分紧张:
郑春时,你发什么疯
和离是你自己提的,何须怪罪到蕴儿头上!
父子俩一左一右地挡在李灵蕴的跟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仿若我是一个可怖的恶人。
我顿住脚步,不再向前。
只规矩地行礼:
臣女郑春时,见过长公主。
愿长公主福寿绵长,事事顺意。
我将你的姻缘还予你,愿你喜乐美满。
也愿往后不会再有人因你而迁怒于我。
站起身子的刹那,我失去的气力也一点一点地找回来。
迈着大步走出去,不再多看一眼曾让我眷恋多年的父子二人。
此后我便只是郑春时,不再是周家妇。
5.
但周衍迟有句话说对了,离了周家,我确实没有什么留身之处。
周凌云三岁前体弱多病,吃的药材皆是千金难求。
我把嫁妆,乃至郑家宅子都卖了,才堪堪够买药钱。
那时的周衍迟忙于公务,整日整日地不见人。
唯有周母疼惜我,过门的第一日就将府中中馈交给我,还同我一齐照顾周凌云。
所幸当时心觉亏欠,没敢动用周家半分钱财。
如此,才可今日这般不亏不欠。
天黑前,我终于在城北的一个客栈落脚。
恰逢听闻北疆正在招军,过几日就要出发。
我女扮男装,化名郑生假作无父无母的孤儿报了名。
临行的前一日,我做女子装扮最后去祭拜周母一面,却意外地撞见和美的一家三口。
周衍迟站在周母坟前,满脸笑意地说着他不日迎娶李灵蕴的喜讯。
周凌云也笑着一声一声地喊起了娘亲。
红着脸的李灵蕴正要笑答,却在看见我的刹那流露出惧怕神色。
随即,像是一脚踩空般倒了下来,却恰好稳当地倒在周衍迟怀里。
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就看到李灵蕴望着我的方向柔弱开口:
都是我的错,要是早知道郑姑娘对衍迟哥哥存有情意,我就不回来了。
我就该死在北秦……
她红着一双眼,早已梨花带雨,便是问清缘由,也全然是我的错。
如我所料,周衍迟将人拥住,说出口的话是止不住的疼惜与感动。
蕴儿,你有什么错
分明错的是她,若不是她活着回来,母亲怎会逼我娶她!
你又怎会被送去和亲!
若追究因果,本就是她害了你。
6.
周凌云对此深信不疑,用着我教他的武艺,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向我。
你这个欺负长公主的恶人快滚,我才没有你这么恶毒的娘亲。
我没有躲闪。
尖锐的石子恰好不偏不倚,砸中我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患。
太医为我治疗时曾多次嘱咐,让我不可再磕碰到此处,不然定会生出刮骨之痛。
如今,痛彻心扉,我却浑不在意。
周衍迟还在细数我的罪名:
签下和离书那日,你口口声声长公主,不就是要让蕴儿铭记她被迫和亲他国的痛楚吗
如你所愿,蕴儿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你满意了吗
如今又出现在这,到底是还想如何对付蕴儿
面对这无端的指摘,我心里无波无澜。
只沉默着攥紧手上的食盒,绕过他们走到周母的坟前。
双亲死后,周母是这世上最照顾我之人。
卧在床榻的那些时日,若没有她悉心劝解,恐怕我还要消沉许久。
如今我要远走京城,总该和周母说一声才合乎礼数。
谁料得知我要离开,周衍迟竟突然变了语气:郑春时,你要离开京城
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告诉母亲我将你从京城逼走,让母亲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吗!
我摇头:我从未如此想过,能与你和离,我是很欢喜的。
闻言,他用力甩了甩袖子,似有些咬牙切齿:与你和离,我也欢喜得很。
我点了点头,细心摆放好我为周母准备的糕点。
这百果糕还是周母当初想哄我开心特意为我做的,如今我也学着做给她尝。
我脸上的笑意刚浮上去,就被周凌云推了一把:
长公主都被你吓得哭成什么样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半蹲的身子勉强稳住,可一旁摆放稳当的糕点却被周凌云弄得洒落一地,我急忙去拾捡,却被一只绣着东珠的鞋子重重踩住,主人声音娇软:
哎呀,郑姑娘,你怎么突然把手伸我脚下呢,竟害得我踩到你。
只是,这沾了灰的东西怎好再拿给周夫人吃呢
7.
周家富贵无极,周夫人应当是不缺这一口吃的。
她做出思虑模样,随即捂着嘴惊诧道:
郑姑娘莫不是心存怨憎,故意陷害于我
李灵蕴摇着头,做势要移开将我手背踩红的脚,可下一瞬,不但踩的力道更重,连人也摔了。
这回,周衍迟急忙伸出的手落了空,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细碎的石子轻易擦破她手上娇嫩的肌肤,殷红的血便流了出来。
我不在意,一心将捡拾的糕点摆好。
却听到李灵蕴委屈的声音传来:
郑姑娘,踩到你就当是我无心之失,可我也尽力快些移开脚了,你怎能故意害我摔倒
几乎话落的刹那,我的糕点就被周衍迟一脚踢飞。
这一回,我再也顾不上去捡拾,脸上就生出火辣辣的疼。
郑春时,你好歹也是簪缨世家,世代荣华,怎如此小家子气!
不过就是几块糕点,掉就掉了,还捡做什么
若非是你横生枝节,蕴儿又怎会踩到你,你竟心生怨恨故意害她。
你如此恶毒,母亲当初对你那般好,当真是看走眼了。
周凌云也来帮腔:
她根本就不善厨艺,不过是心肠恶毒,故意针对长公主罢了!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到了。
周衍迟发红的手在我视线中模糊,我只看到地上那块细碎的糕点。
如同不善厨艺的周母为我做出的第一块糕点。
那时她叹息着让人丢掉,可被我抢了过来。
直到我笑着说甜,周母脸上才又生出笑意。
此刻,记忆中的甜蜜被苦涩替代。
我旁若无人地吃着沾染尘土的糕点。
才明白,原来那样香甜的糕点,我本就是做不出来的。
答应每次来看你,都为你做一份百果糕的约定我是做不到了。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但愿你知晓我来看过你了。
我站起身子,转身就要离开,却再一次被周衍迟喊住:
郑春时,伤了蕴儿就想这般轻易离开吗
你要如何
他咬牙切齿:跪下,道歉!
data-fanqie-type=pay_tag>
8.
跪下,道歉!
我为何要跪……
郑生,你怎在这偷懒,蒋将军正找你呢
我猛地睁眼,瞧见四处熟悉的营帐,才惊觉方才是在梦中。
是了,这已是我离京的第三个月了。
难言的情绪随之消退,身上惊出冷汗被擦掉。
我深吸一口气应答后,赶紧往蒋将军营帐赶去。
路上却意外地听到几个士兵说着一则传闻:
你听说了吗听闻京城有个大官和公主成亲没几日就要和离,口口声声闹着要去找他原先的夫人。
这不是在明晃晃地砸皇家的脸吗
那可不,皇上气得要革了大官的职,可那大官还是不改口依旧要和离。
亏得朝中好友求情,这才使得皇上非但没有降罪大官,还允了和离。
听闻那大官如今正急着四处去寻他先前的夫人呢!
有人感叹:那位大官待他原先的夫人当真是情深意切啊!
我停住脚步,正欲发问,却又轻笑一声,摇摇头。
军中日子向来单调,这恐怕是他们又从何处听来的故事。
皇室适龄的公主皆早已出嫁成婚,便是从北秦回来的李灵蕴也被赐婚给了周衍迟。
他们二人彼此魂牵多年,这桩婚事只怕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又怎会和离。
这故事定然不是真的。
然而,我却在蒋将军的营帐里见到故事中的主人公。
阿时,从前种种皆为我错,你随我回京,我定同你好好道歉。
周凌云也扯着我的衣角:娘亲,我错了,你才是我的娘亲,你不在家我都睡不踏实了。
周衍迟语气谦卑:阿时,你一贯大度,定会原谅我们的对吗
父子俩一左一右地扯着我的衣袖,生怕我下一刻便消失在他们眼前。
我笑了出来,荒唐,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苦求多年的珍视,从未想到今日如此轻松便可偿愿。
可是,这太迟了。
我用力扯回我的衣袖,父子俩登时跌倒在地。
安静的营帐里,只有我冷漠的声音在回荡:
周大人,说错了,我素来狭隘,何况我与你们早无干系,莫叫错人了。
9.
是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是我眼盲心瞎,错把珍珠当鱼目,阿时你才是我最爱的人。
眼见我不答欲离开,两人爬起来再度攥紧我的衣角。
娘亲,那长公主差点害死孩儿,这你也不关心了吗
对,云儿自小便吃不得核桃,可李灵蕴却喂他吃了许多核桃糕,眼看着他咳嗽个不停还哄着他吃,直至昏迷也只是将人送到房里休息。
连一个大夫也不曾叫来,若不是我突然回来,恐怕云儿早就没了。
被我撞破,她竟还哭着说是不小心,以为小孩子惯贪吃多睡,不知晓他是晕倒。
对,娘,我都听到了。她还说要跟爹爹生他们自己的孩子,孩儿要不是在母亲的照顾下锻炼得身子康健,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说到底,还是娘亲救了孩儿。
说着,周凌云站起身子来抱住我的腰。
我一时想甩开,却发现他哭得很是伤心。
我难得心软,看向周衍迟,示意他把孩子带走。
他却望向门外,下一瞬,我以前的贴身丫鬟碧云被带了上来。
只是她如今脸面被毁,捂着好大一块伤疤,可怖得我都险些不敢认。
碧云一见我就跪下大哭。
夫人,周家要散了,求夫人救救我们。
原来,那李灵蕴在北秦时常受欺凌,衣裳之下皆是伤疤,侍奉沐浴的婢女瞧见一时吓得落了水瓢,当夜竟被活活打死扔到井里。
而这,竟只是个开始。
碧云抽噎着掀开袖子,上边是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只因侍奉的茶水有点儿热,李灵蕴便拿起炉上烧得滚烫的水直直浇在她身上。
下人服侍得稍微不顺心便动辄打骂,府里的奴婢但凡有点儿姿色的死的死,发卖的发卖。
如今,周家偌大的府邸竟只剩下长公主带来的那些人。
细数来,碧云能保住性命,居然还是算做最幸运的了。
从前夫人待我们最是和气,便是奴婢无意打碎夫人最喜欢的琉璃盏也没有动过怒,甚至得知奴婢是忧心家中父母病重故而恍惚时,还拿出银钱帮请大夫。
夫人,您一向慈悲心肠,求您回府救救我们吧。
我推开周凌云,弯腰将碧云扶了起来,周衍迟却顺势来抓我的手:
阿时,家里没了你真的乱套了,你快随我回去好吗
我被李灵蕴骗了,她尖利、跋扈,嫉妒心重,叫我喘不过气。我不过随好友吃几盏茶回去晚些,她便到我好友府上大闹一场,说人家的女儿勾引我,叫我颜面尽失。
我有公差,她也派人时时刻刻盯着我,说是担心我,实则却是监视。
我不过随口念了句你的好,她便将我关在书房,一整日都不许进食。
我终于开口:你心心念念她多年都尚且如此不满,如今来寻我,难不成就是真的爱我
10.
对于周衍迟而言,李灵蕴是年少苦求不得之物。
所以自她出现,他满心只想着如何弥补她。
弥补那个曾经在深宫里善良温柔、柔弱无依的李灵蕴。
少年时的执念在经年累月中被镀上一层雾,雾中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这层雾叫他迷失,看不见身旁照顾他数年的我,在我身上他只看到厌烦。
可如今那层雾被风吹散,他心底的白月光也染了尘埃。
曾经的温良被伪善替代,他似乎不曾了解他曾经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发现那些误以为求而不得的爱意,竟只是他一人的自我欺骗。
而旧日的厌弃被拨开,他竟发现我的好了
不见得如此。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不过是看我以前对他们父子照顾有加,事事以他为先,照顾得了他的人前体面,还能管好他的后院清净。
他到底是真的爱我,还是离不开我。
他清楚,我心里也明白。
身为周家妇的郑春时自然会事事以周家为先,以周衍迟为天。
可我早已不是周家妇,只是郑春时。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我既然离开便不会再回去。
世间缘法万千,命数不一。
我的归途哪怕是折戟沉沙,也绝不会是宿在哪座宅子里做谁的贤妇。
周家早就与我无关。
蒋将军却仍在相劝:
阿时,你思慕他多年,如今他幡然醒悟,对你亏欠良多,料想将来定会好好待你。
你的军籍被我压下未曾上报,你随他回京,还是能好好过你想要的安生日子的。
你父母尽埋于沙场,你万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字字句句皆是为我考量,却被红着眼的我打断:
蒋慕哥哥,原来从一开始你就认出了我。
11.
蒋慕是我爹爹副将之子,我们自幼一同长大。
我父母战死沙场后,余下部将大多都离开了北疆。
就连蒋慕也被调任到了西南。
我是入了军营才知晓,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北疆。
此时此刻,哪些被我忽略的事情一点点清晰起来。
北疆士兵的营帐素来是最大的,好几十人住在一起。
可我住的却是少见的两人间,同我住在一起的人也莫名的斯文。
北疆惯吃馍馍,烧肉,可偶尔却也得吃来自京城的精致糕点。
从前以为是多年未来北疆,变化得太多,原来一切皆是有人为我筹谋安排。
可是,
我望向他,认真道:周衍迟悔了,可我却从未后悔。
蒋慕哥哥若不愿将我收在麾下,我便去旁处投军……
12.
阿时,北疆风沙大有什么好的
你父母皆丧命于此,你何苦在此遭罪
你若是担心圣上和李灵蕴怪罪你,大可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我留了下来。
周衍迟与周凌云也未曾离开。
他们整日跟在我后边,费尽心思求我回京,我一概不理。
只是一连数日喋喋不休的话语,我真的厌了。
却还是竭力平静:
我在北疆住过数年,不曾觉得有何遭罪。
周衍迟脱口而出:可你一女子,怎能和男子同住军营
有何不可
我惊愕地看向他,原来他从未看得起我。
我嗤笑一声:
周衍迟,我从来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是你从未了解过我。
何况,你怎能说出这般令人耻笑的话来
我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护我周全
我离开京城不过几个月,你便忘了我离京前一日你如何羞辱我的了吗
我低下头看向我的膝盖,黑色的布料之下是尚且没消退的疤痕。
如今想起仿佛还隐隐作痛。
李灵蕴为国和亲是有功之人,彼时的我毫无依仗。
即便心头如何不甘,也不得不听从周衍迟的要求跪下赔罪。
可当时的周衍迟是怎么做的呢
为让李灵蕴欢喜,他亲自按着我的膝盖,跪在锋利的石子上。
摁着我给李灵蕴磕头。
直至鲜血淋漓,我才得以结束。
周衍迟沉默了。
我知晓他定然也想到了当日之事,迟来的愧疚再度席卷他,让他再说不出半个字。
于是周凌云开始为他的好爹爹开脱:
娘亲,我们错了,何况当日您那般得罪公主,爹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再度笑了出来,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周凌云,百果糕好吃吗
他却立时哑了声,脸上尽是惨白。
13.
当日我祭拜婆母的糕点并无浪费,悉数进了我的口中。
他见我非但不道歉还吃起了糕点,心里就有了主意。
你不是爱吃吗那就吃个干净!
我骨血所出的孩儿,第一次认真地给我喂食糕点。
尽管那只是地上被碾碎的、沾染泥土沙砾的糕点,可他依旧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地捡拾起,亲自喂到我的嘴里。
却不过是为了他的长公主开心。
我的抗拒最终成了安静,心中最后的一点儿温情也被消磨殆尽。
如今,他还有何脸面唤我娘亲
我从不在意他们父子俩是否真的心觉亏欠,也不关心他们到底要待多久。
自我挑明后,他们两人或许是自觉惭愧躲了我几天。
便是跟着我,也只敢偷偷躲在我身后。
我毫不理会,只专注做自己的事。
为了清静也曾让蒋慕将人赶出去,奈何两人是旧友,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
值得欣慰的是,蒋慕将我在营中的事上报圣上之后,我被封成蒋慕的副将,一切重新开始。
我慢慢地把以前的东西捡拾起来。
从骑马射箭,到单枪匹马的肉搏,再到谈论兵法。
我从名不经传的郑生重新成为曾经的郑春时。
周家父子俩看向我的目光愈加明亮,一时竟忘了我的不耐,同时跑到我的跟前,满脸都是惊艳:
阿时,原来你在军营里竟这般厉害,真是胜过闺阁女子千千万。
娘亲,你好厉害,我可以留在军营跟您学吗
从前,周衍迟说我粗鲁不懂风情,我就耐着性子学着京中闺秀学插花、学作诗。
连周母都说我学得极好,我满脸欣喜地跑到他面前,本以为会得到他一个肯定,却只得到他冷淡的几个字——东施效颦,丑态百出。
从前,周凌云会怨恨我逼他习武是件没用的苦差事,可后来在国子监夫子夸他的时候,他却也只会说他爹爹教养得好,全然不提我半个字。
反而怪罪我对他无情,过于严苛。
时至今日,他们悔了。
我却也懂了,在不爱你的人面前,不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正如此刻,他们忘了曾经有多厌恶我,如今却争着抢着说爱我。
也正如此刻,他们明明是在夸我赞我,可我只觉厌烦。
我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余光里瞧见他们失落的神情,我依旧径直走进训练场。
那才是值得郑春时停驻的地方。
14.
当晚,我的营帐里被堆满各式各样的鲜艳花朵,从花瓣里慢慢散发的浓烈香气萦绕着整个营帐。
我赶紧捂住发痒的鼻子,差人赶紧把房里的花撤走。
周家父子却各自捧着一大束花从角落里跳出来阻拦,脸上俱是受伤的神色:
阿时,女子不都是喜欢鲜花的吗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找了一天,亲自摘回来的,就是为了讨你开心,你怎能这样作践我的心意
娘亲,你好无情。我和爹爹为了给你采花,连饭都来不及吃、水都没有喝上一口。
还有,你瞧,周凌云伸出手,为了采花,我和爹爹的手都伤成什么样子了,我们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和爹爹呢
可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鼻子间的痒再也克制不住,我剧烈地打起了喷嚏,被迫弯下腰,力气消散的同时眼泪也随之流出。
周衍迟终于发现我的异样,关心地上前察看我,捧着的一大把花却撞到我的脸,我的反应更加剧烈,脸上立时起了疹子。
偏父子俩还捧着花一左一右地在我跟前晃,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浓烈刺鼻的香味熏得我愈加头疼,父子俩的话更是吵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父子俩狠狠推倒。
鼻间的香味减淡后,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周衍迟,相识二十七年,我碰不得花你不知道吗
话音刚落,原先就算是跌在地上也被周衍迟紧紧抱着的花一下子滚落在地。
娇艳欲滴的花朵不过转眼间皆是伤痕累累。
周衍迟刚刚站起来的身子颓了一侧,连刚张开的嘴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笑了出来。
他只是自以为是地说爱我,实则连多了解我一点也不愿。
很多事物的转变不过是顷刻之间,人却总是很迟钝地觉出不同。
我从前也是喜欢这样的花的。
那时,尚是总角之年。
周母生辰宴上得了盆稀罕的双色牡丹,众人皆交口称赞。
因碰不得花的缘故,我只能在远处贪婪地望上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周衍迟就背着众人偷偷把花全摘了送我。
当日我大病一场,甚至意外地搅乱周母的宴会。
后来才知,我突然晕厥,满脸红疹,周衍迟也因此被请了家法。
我那时以为他会怨我,怪我没有告诉他我碰不得花,怪我主动接过那花却使得他受累。
卧病在床的我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同他道歉才好,可他却低着头先一步同我道歉,还带了一束他亲自编的假花给我。
以后阿时喜欢什么花,我就编什么花。
以后这府里再也不许出现让阿时生病的花了。
我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
——这般赤诚的人,便是犯了什么错我都舍不得怪罪的。
此后多年,我不曾忘,一步步退让,却终究退无可退。
那时假花虽假,情谊却真切。
在我尚未通晓男女之情时,就让我心颤过。
却原来,从一开始,我们本就不合时宜。
周衍迟似乎也想起来那段久远的记忆。
他从喉咙里艰难地哑着声:
阿时,我只是……忘了,并非存了害你之心。
思及从前,我安静地回答:既然忘记,为何不放下
15.
我实不是个大度的女子。
嫁给周衍迟多年,我从无过错。
我孝敬婆母,晨昏定省从未懒惰懈怠。
我体贴夫君,事必躬亲绝无假手于人。
我教养儿子,以身作则日日同他习武。
自以为尽心尽力,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
当日听到与公主和离的传闻时,我心里竟也有半分动摇,侥幸那瞎眼的父子俩知晓我的好。
可时至今日,却明白一切不过如此。
幼时周衍迟为我做的假花虽好却总缺了一点意趣。
后来,他爱上了赏花作画,整日看花,整日钻研画工,哪怕被周父训斥玩物丧志也不肯改,却不过是为我画出这世上最美的花。
周家公子画技一绝,最让人惊诧的是他笔下恍若生香的各式花图。
可斗转星移,他早忘了一开始他的画便是为我而作。
以至于后来我连一幅他的画都求不得。
事到如今,才明白。
周衍迟本就是那盆我碰不得的双色牡丹。
只可远远瞧上一眼,绝不可接近半分。
纠葛多年,是一开始就错了。
16.
我心底最后的一丝怨恨也随之消散。
周衍迟却恳切道:若是放下,可否重新开始
我看向地上的花朵,思绪似远似近:
幼时,我明知不可却强行收下你的花,致使各自受累。
如今镜破钗分,你欲求和使的却是要我命的法子。
我转头认真地看向他。
周衍迟,或许你当初说得对,我们本就是不合适的。
周衍迟眼里的光逐渐微弱。
良久才开口:阿时,我从前那般对你,你恨我吗
从前是恨的,
恨我也好,我是该恨的,起码你能记得——
我平静地打断他:可现在不会了。
周衍迟脸上刚生出的笑意又陡然僵住。
你我之间早已不亏不欠。
实在是没有再怨恨的必要。
有时候恨意比爱意更长久,忧郁失意同样也会让人彻夜难眠。
可一旦放下,曾经最在意的人于你而言不过一个陌生人。
他的一言一行再也无法动摇你半分。
周衍迟向来聪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知道,今后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在我心里掀起丝毫波澜。
我与他之间是真真正正地再无可能。
于是他眼里最后微弱的光也彻底消散。
那我呢周凌云丢下怀中的花,扯着我的袖子,急切开口。
我是您的骨血,难道娘亲不要爹爹,连我也不要了吗
周凌云抽噎着,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
我从前是最看不得他流泪的,而如今我也只是平淡地开口:
你我血脉至亲,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但我与你爹爹和离时,并未把你带走,所以你也无须留在我身旁。
周凌云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
我走出营帐,惊觉天色正好。
斜挂的半弦月瞧着似比满月还要亮上几分。
17.
半弦月被初升的太阳代替的时候,蒋慕告诉我,周家父子俩已于昨夜离开。
我微微点头便继续同他说着最近北秦的异常。
大楚北疆比邻着北秦,两国虽面上友好,但私下里边疆却是侵扰不断。
而最近,北秦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但也许是我多心了,却也同蒋慕商量着要加强戒备。
为了保险意见,还将北秦的异常上书圣上。
然而我的顾虑,一个月后就得到了应验。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李灵蕴毒杀圣上未遂,逃出了京城。
离开前,她还从身为户部侍郎的周衍迟身上拿到户部的令牌,烧掉了本该送来北疆的粮草。
一夕之间为国和亲的功臣长公主成为大楚的罪人。
蒋慕告诉我,原来李灵蕴从未爱过周衍迟,一切不过是虚与委蛇,只为献祭母国扶持她远在北秦的儿子登上皇位。
如今周衍迟因丢失令牌被押入刑部,而周凌云则不知所终。
我思索一瞬,冷静开口:
若是消息不假,李灵蕴应当是逃回北秦,而北疆是必经之地,或许她不止孤身逃回北秦这般简单。
蒋慕:我即刻让人在城门加强排查,绝不把人放走。
我微微点头,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三日后,我才知晓缘由。
蒋慕的人拦下了乔装打扮的李灵蕴,与此同时马车内还有失踪的周凌云。
他并非失踪而是被李灵蕴诱拐。
我赶到时,李灵蕴正将刀子架在周凌云脖子上:
瞧见我时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连说出口的话都透露着胜券在握的意味:
郑春时,我知晓你最在意你的宝贝儿子,只要你放我过去我绝不伤他。
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
否则,我便杀了他。
像是印证这话一般,下一瞬周凌云的脖子便流出殷红的血。
周凌云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娘亲救我,我以后一定听话。
我却搭箭上弓,无情地开口:
你要杀便杀,与我何干
18.
什么
李灵蕴微愣,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怎会舍得他死
我无须作答。
只因下一刻,她的掌心被我一箭射穿,架在周凌云脖子上的刀子也应声而落。
不一会儿的工夫,李灵蕴便被人擒住。
周凌云跑到我的跟前,红着一双眼,开口却是质问我方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见我无语,他更是自嘲开口:
我真是蠢,长公主害过我,可我居然为了见您就这般听信她要带我来寻您的话。
我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如今知晓,尚不晚。
谁料他仿佛更生气了:难道娘亲您方才当真没有一丁点的担心过我吗
我扫视他一眼:你如今不是好好的
万一呢您不可能百发百中,万一射偏了呢
长公主如此变化无常,您就不怕我有一丁点的意外吗
我疲倦开口:我只是做了同你当初一样的选择。
你不愿她生气,逼我吃下百果糕。
我不愿耗时间,故而如此救你。
我们都只是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周凌云终于沉默,而我再度开口:
何况,我不是你。
我永远信赖于我日复一日练习的武功。
它不是辛劳的无用之物。
而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依仗。
可这样的话,我不会再同周凌云说了。
19.
监牢里,被包扎好伤口的李灵蕴席地而坐。
瞧见我来,她脸上生出浅薄的笑意。
或许是知晓自己的结局,她竟生了同我闲聊的兴致。
她看向虚空:
郑春时,你知道为何当初周家父子俩都轻易听从我的话吗
我淡然道:我不在意。
她却笑了:男人啊,都是贱骨头。
你待周家父子如何好又如何还不是轻易被我三言两语哄骗
分明是句得意的话,却透露出股子悲凉。
好一会儿,她望向墙上狭小的窗口,有些怅然:
这世上,真心人是活不长的。
不然我的耶桑也不会死于他兄长的毒酒。
耶桑是李灵蕴的第二任夫婿。
李灵蕴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
她是先皇酒后乱性与一宫女生下的公主。
先皇示此为耻辱,宫女生下她的那一日便被赐死。
而她因是女子之身,连个名字都不曾有。
多年里以来,她在深宫里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周衍迟是一个意外,也是她脱离深渊的唯一希望。
她让他看到她的脆弱无辜,以此博得好感,以求出宫。
周衍迟也如她所求,只是——
郑春时,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嘶哑着声音,又哭又笑:他明明答应,三日后要用政绩同父皇求娶我的。
可你郑家,不但打了败仗,抢了我的夫婿,还害我远离故土嫁给一个牲畜!
那一日,李灵蕴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她的生父。
先皇眼眶微红细数着这些对她的愧疚,他给了她李灵蕴这个好名字,给了她无数珍宝财物,还说要册封她为长公主。
自幼便贫瘠的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砸得晕头转向,乖顺得连连点头感谢。
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在她欣喜点头的时候,竟被哄骗着答应了和亲的事。
亦或者说,便是不曾答应,她也不得不答应。
在深宫里,她从来都是毫无依仗的。
什么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真是可笑,我猪狗不如地过了十六年,待要嫁公主的时候我却成了最尊贵的长公主了
我眨了眨眼,眼睛温润,没有说话,继续听着她的故事。
她辛苦熬了两年才终于毒杀大可汗,本以为得以解脱,可她上位的皇兄却拒绝了她要回国的请求。
按照北秦的规矩,她再一次被迫嫁人——耶桑。
那是大可汗最宠爱的小儿子,也是北秦的新主。
新房里,她颤抖着抓着刀子等待时,迟来的命运终于舍得眷顾到她身上。
莫怕,我不会伤你。
温润的声音如同幼时深宫荒草处的虫鸣,让她有片刻的安宁。
耶桑轻柔地将刀子拿下,就独自走到一旁的榻上休息。
李灵蕴却怔愣了许久,直到榻上传来微弱的鼾声,她一颗沉浮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这一夜,没有撕碎的衣裳,没有突如其来的斥骂,更没有无尽的鞭打。
那是李灵蕴在北秦睡的第一个好觉。
耶桑天性善良,是北秦里第一个将她视作一个人来对待的存在。
后来,他们养育了一个儿子索铮,日子美满。
可命运似乎总是对她格外残酷,两年后,耶桑被他最信赖的兄长毒杀。
李灵蕴明知真相却毫无证据。
为了守住耶桑的一切,也为了年幼的儿子她被迫成长起来。
这些年来她和叔伯的明争暗斗早已将她折磨得内里枯槁。
她同族里大长老约定,只要她覆灭大楚,长老允诺扶持她的儿子。
于是,她隐瞒在北秦的一切,孤身一人回了大楚。
彼时的周衍迟已经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户部侍郎。
借着从前的情谊,她再次让这个男人为她所用。
她烧了军粮,只待北秦人一来,攻破北疆这最后一道天堑不过是指日可待。
她那虚伪的皇兄踩着她享这盛世荣华,虽然没能亲手了结他,可他的死期也不晚了。
她最后的依仗则是她在一个月前派人送出去的大楚各地的兵防图。
而此刻,她用示弱来拖延时间。
可是,
我打断她:你如何确定你烧的是真的军粮
又如何确定你送出去的兵防图是真的
20.
李灵蕴哑然,双眼微睁:如何不能确定
像是在证实什么一样,她提高了音量:
那布防图是我在御书房亲自拿的,那令牌也是我从周衍迟身上拿的,怎会有错
你定然是在诓骗我——
我淡然开口:周衍迟一个文臣在军事重地待了大半个月,却不被蒋慕赶走,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他,他不是为了你吗
朝中重臣因儿女私情远离京城,甚至还悔了皇家的亲,圣上如此轻拿轻放你就不觉得奇怪
明明你们已和离,他却放你入府给你偷令牌的机会,不可疑吗
李灵蕴平静地抹掉眼下多余的眼泪,声音也冷了下来:
所以,他后来回京也只是在同我作戏。
21.
李灵蕴是什么时候被发现异常的
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破绽百出。
一个在北秦受苦的公主是养不出如玉般的双手的,耶桑对她的照顾成了她最大的破绽。
圣上不是一个好的兄长,却是一个多疑的君主。
在周衍迟闹着要和离那一日,他的人终于查清了一切。
所以,在帝王盛怒之下被宣入宫的周衍迟得知了真相。
而后,有了圣上对长公主毫无防备,给了她偷取布防图一事;有了周衍迟因和离对长公主心存愧疚,给了她偷拿令牌得以火烧军粮一事;有了周衍迟千里追妻,遮掩他与蒋慕将计就计的故事。
我走出牢门的那刻,李灵蕴喊住了我:
我还能再见索铮一面吗
22.
我没有回答这个一心为子的母亲,只因真相太过残酷。
方才小兵暗示我,北秦人已经打了过来。
如果李灵蕴的儿子按着所谓的布防图打过来,大概他会死于我们事先设好的陷阱之中。
而刺杀帝王的长公主已被判了鸠杀,最迟今夜宦官便会带着旨意前来。
李灵蕴大约只能在地府同他儿子相见了。
但似乎命运察觉到了对李灵蕴的愧意。
那幅假的布防图被耶桑的兄长所截,于是李灵蕴的敌人、索铮的最大威胁就这样死于乱箭之下。
遗憾的是,李灵蕴在喝下毒酒前没能听到这个好消息。
北疆事了后,周衍迟不但被赦出狱,还升任户部尚书。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却辞了官。
将周凌云托付给友人照顾读书后便不知所踪。
后来,北疆军营里多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兵。
而我,在蒋慕和嫂子的婚宴上喝得尽兴。
无他,只因我也晋升了。
而明日,我要去南疆做将军了。
蒋慕待我如兄如父,忧我孤身一人,不免多劝几句:
阿时,他如今已知错,甚至放弃功名利禄,只求跟随你身后,仍是不愿给他一丝机会吗
我突然想起,周衍迟回京前我最后和他说的话。
你既有公务在身,更不应在我身上虚耗时日。
若我不求原谅,只盼能在你身后远远地瞧着你呢
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此刻,我笑着朝蒋慕敬酒,却一个不稳,杯盏里的酒水尽数倒在地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被泥地吸收,仿佛不曾存在过。
蒋慕沉默,我却开口:看来还是不能贪杯。
愿兄长同嫂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调令已至,阿时该回去收拾行李了。
身后吹来轻快的风,此后应一日胜过一日。
正如,心有明镜,便时刻皆可为不晚的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