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越惊堂案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许是喜欢庆历这个年号,许是觉得庆历四年春是个明亮的季节,许是喜欢宋仁宗的仁慈和清明,所以我对范仲淹这句话印象十分深刻,却没想我遇见的是庆历四年春之外的滕子京。
穿越来得猝不及防,我往下一坐,就坐到一个硬实的木椅上,周围涌进嘈杂声,我环顾一周,立马认得这是古代的公堂,堂上坐着一个面目端丽严肃的人,底下跪着一个一个明媚艳丽的女人。惊堂木令全场人一阵哆嗦,堂上人开口说话,你让人偷偷潜入岑娘子店厨房里,将药撒入锅里,让客人腹泻是吗
大人冤枉,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还敢狡辩,而且据周边走访,你与岑娘子因为争夺生意的缘故,素来关系不好,故你的陷害动机充足。
大人可以向了解我的人打听,我宋三娘爱恨分明,性子直来直往,从不背后使绊子。女人面容并不畏缩,不像在说谎。我现在也明白大概自己就是那位被害人岑娘子——同姓不会也同名吧,还是说,本就存在两个她,只是在不同的时空里。那这个时代的岑娘子不会也穿越到现代了吧!我越想越荒唐,下意识啧啧地摇起头。
岑娘子,你为何叹气摇头,难道是责备本官办案不利突然点名,众人都望向我,岑清咳了咳,……回大人,方才走神了。
堂上人脸沉了一会儿,岑娘子,你若再无视公堂,当杖责。
我讪笑,连连说不会了。
堂上人继续审案,宋娘子说得对,将荟萃苑附近的人带上来,一一询问。
众人微愣。
一声令下,一排人被带上来,大都衣着得体,脸色暂时无异。
本官先来排除,请各位写下你们听到案件发生的日子。
一排人在纸上写好传上去,堂上人看了,微微一笑,来人啊,将左边第三个人给我押住。
被押住的是一个小青年,名为宋寅,长得颇为白净俊秀,大人为何押我旁边的老人立马惊呼儿子!
宋寅,为何别人都写十五日,而你写十六日
……这,我不确定,可能消息听得有误。
但如你所愿,实际的日期是十五号。
宋寅眉微挑,何为我所愿
荟萃苑早上做的第一顿饭菜是店里人的早饭,而荟萃苑周围的店家都有这个习惯,所以作案人的动机不是商业竞争,而你刚才顾虑自己写的准确日期会露出马脚,所以才会故意写错日期
宋寅身子软下来,无言申辩。旁边的父亲狠狠打了宋寅一巴掌,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了,别的没学,倒学会了害人,你这个逆子!
全场人无不唏嘘震惊,不知前事,我直观表示同情。
宋寅看到,却龇牙咧嘴喊道,岑清,我真心待你,可你自视甚高,向来看不到我,难道在你眼里只有考上的才是好男儿!明明你也是个招摇过市的商妇,你有什么依仗的
莫名其妙被骂,我下意识回到,我依仗的我自己。
堂上人依律法宣布判决,下令将宋寅带下去后宣布退堂。
众人很快散去,大人,我喊道,多谢大人明察秋毫,不知可否请大人到小店吃顿饭
分内之事,无需多礼。
他走后,我不禁问身边的人,他是谁
这就是滕子京滕大人啊。
我一惊,那现在是何年
现在是元宝元年。
元宝元年,在一个仁慈君王的朝代,我竟然遇到了滕子京,范仲淹笔下的滕子京,未来庆历四年春的滕子京。
初来乍到,我对荟萃苑里的一切都战战兢兢,手忙脚乱。还好有小红的提醒,旁敲侧击,我得知小红是我从小到大的丫鬟,不过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她是我最得力的帮手,看着小红微惊的表情,我只好扶着头,小红,上次对簿公堂对我的惊吓不小,脑子一直晕乎乎的,晚上睡得也不大好,严重的时候会记不来事儿,你多提醒提醒我。按照穿越惯常用语,我说得情真意切。
2
荟萃苑风波
小红关心我几句后介绍,小姐,我们家的菜以创艺和口味细腻出众,能在鲜食街有自己一方之地。日常老余负责客人接待,我主要负责店里器物管理调动,你统筹兼顾,协调店内事宜。
鲜食街上大大小小的酒店客栈,熙熙攘攘,街道宽阔,连接湖州主干道,每天车马来往,人流不息。鲜食街后面临玉河,兼具交通和用水功能,每日菜户都是用船将新鲜的食材送至荟萃苑后院。小红说,岑清把这店买下来的时候,这里还是条未开发的街道,杂货堵塞。但岑清分析周围的环境后对小红说,正值知州换任,这条街或大有作为,于是辛苦筹资,终于盘下店面。敬佩之感油然而生,在这样一个封建时代,竟有这样一位有作为和眼光的女性。我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像是被人递给了一手好牌,接下来还要看我怎么打,压力油然而生。荟萃苑不大不小,内部结构摆设颇具雅致,前面除小红老余还有两个跑堂的,后苑有四个厨师,很快我就尝遍他们做的菜,竖起拇指不吝夸赞,厨师长老詹说:掌柜你做的菜才是一绝呢,每一次的新菜品总是能带来食客追捧。我噎了一下,就怕一个光秃秃的菜鸟穿越到十八般武艺的能人身上,我笑着摆摆手,那不过是偶尔灵感所致,偶尔偶尔,怎么能跟詹叔日积月累的匠艺相比呢。
老詹微愣,继而开怀大笑,又豪饮下一碗酒。
等当夜深燃烛时,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看着厚厚的账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很想抱头呜呼哀哉。我想这个朝代的岑清数学一定很厉害,还好由小红陪伴着我。
我听笔忽然问,小红,我会的是不是很多
是啊,小姐会做菜,会绣花,会弹琴呢。小红工作外喜欢叫我小姐,仿佛对这个称呼很执着。
得了,真真穿越到一个完人身上了。
小红啊,人会一件东西并不表示喜欢一件东西,如果不喜欢呢就会不会经常做这件事,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小红微愣看着我,半晌才说,小姐一路走来不容易,小姐高兴就好。
我们店里的生意倒不算差的,饭点时大部分座位是满的,宋人吃饭时并不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啊,家里长家里短的,吟诗作对的,感慨人生的……但二楼雅座环境却是雅静,跑堂的难免也端庄一点。
除了吃食,我对宋朝一切的生活用品感到好奇和手忙脚乱,尤其是化妆品和发饰,所以我经常溜出去,有时带着小红,有时就自己一个人,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像打劫了一个村庄一样归来,还总是兴致勃勃地熬夜化妆,好几次小红早上来叫我起床时都被我的鬼脸吓了一跳。好吧,没有丑女人,只有笨女人。荟萃苑门外经常会遇到那天公堂上的宋三娘,我好几次想跟她打招呼,但她总是先一步走开。我暗自叹气。老余看到我,欲言又止。
一天,我听到跑堂的喊大人,我下意识探头,滕子京一袭深绿色的袍子,比初见多了几分洒脱和亲切。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深褐色儒服的人,放荡形骸,见到我笑嘻嘻,宗谅,早就听说荟萃苑的名字,今日进店,果然小巧雅致,曲园门庭,别有一番风味啊。
我笑到,客官谬赞,二楼雅座,希望此行不负客官所望。
滕子京微微点头,从我旁边走过,老余正欲跟上,我拦住,我来吧。
我正欲将菜单递给滕子京,褐色袍子的人说,上几样招牌菜吧,不要羊肉就成。
好的,两位稍等。
当菜端上来时,听见两人的谈论声,我立在门外,另外一个声音说,现在国家最大的问题是积贫积弱,东京几万禁军,而西北局势不稳,每年的岁币和军费开支,实在让百姓不堪重负啊。滕子京似饮了一口酒,我推门进去,一一将菜碟放下一边介绍,香腮宝鸭,芙蓉狮子头,花催猪肉,炭烤掌中宝。小红说,花催猪肉就是岑清的创作,是将猪肉用香料腌制烤炙,再贴上蔬菜叶,团成花,吃一个鲜嫩美。
滕子京随口问,这道菜为什么叫香腮宝鸭
大人,这是比喻,说明我们的鸭子肉质柔嫩,香气袭人。
滕子京微微点头,却显得心不在焉。
我下意识看了下那个深褐色衣服的同伴,心里有种心慌的滋味。因为我模糊记得滕子京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有一次被贬就是因为一个姓范的朋友。
岑娘子滕子京叫我,他淡淡地一笑,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我面色一红,连忙出去。
我惴惴不安地下楼,趴在柜台看到满堂热闹的客人,凡事若都必有因果,那我来到这个朝代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会第一眼看到滕子京而且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婴儿睁眼看到第一人的感觉。但我对他并不了解,甚至不如对那篇《岳阳楼记》的理解,我喜欢的是庆历四年春,但对他来说却是不幸的一年。我看到老余和小红忙碌的身影,众宾客热闹的声音又传入我的耳中,我忽然从担忧转为欢愉,这可是仁宗的朝代啊!一定有一卷《清明上河图》的热闹和新奇等着我
滕子京结账的时候,我说,这次算是我请大人和您朋友的,下次大人再请回我可好上天有好生之德,提个醒跟现代扶不扶应该还不能相提并论吧。
倒是褐衣人先看我一眼,有点惊异。
滕子京微微打量着我,神色显出兴致,还未出口,我立马说:
且等大人得闲。
褐衣人耸耸肩,竟向我露出一丝微笑。
徬晚老余说过几天就是端午节,商量提前包粽子的事情。
我说按以往那样准备就好。
小红欲言又止,我笑道,小红有什么你就讲啊。
我听说南方有些地方推出了水果蜜粽,味道新颖。
恕我虽为现代人,信息发达,但还是听说各种月饼多一点,我问,你可尝过
小红慢慢点点头,微微咬唇,眼神也盖下去了。
月饼不也是不断推陈出新吗粽子也应该得到同样的照顾。我点头,那小红和老余一起买食材,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吧。
来到宋朝的每个夜晚我都在脑海里搜刮有关宋朝一切史料信息,在现代的时候我看过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介绍的就是宋朝的民俗。可惜看的时候囫囵吞枣,所有的记忆星星点点,我躺在床上又把可怜的知识温习一下,生怕自己遗忘而显得过于白痴,冥想一阵,我忍不住对小红说,你再说说端午呗。
小红正在绣花,端午啊,我们从初一就开始准备呢,可热闹了,街上到处是卖香符,艾草,桃枝,柳枝,酒,粽子,菖蒲片的,望不到尽头,还有龙舟赛和各种节目,街上熙熙攘攘,男男女女,摩肩擦踵,而且那天嫁出去的女子可以回家……
真好啊,我四仰八叉,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小红和老余把包粽子食材买回来,老詹接过,下午米就泡好了。小红说她要到厨房去做香糖果子,我点点头。
空闲之余我去厨房看小红,只见她将菖蒲,生姜,杏,梅,李子,紫苏等切成丝,用糖蜜渍,就像在芝麻片的做法一样。
晚上,亮晶晶的一盆泡好的糯米端上来,菖蒲叶是用艾草灰水浸渍的,按小红说的,我们先把水果捣成汁,然后浸入糯米。糯米染上果香果味就可以包进叶子了。宋代做饮食的人果然手很巧,很多数学上复杂的几何图形都能有棱有角地包出来,天圆地方都被囊括了。我怯生生地包了一个,实在是先天不足,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们在贩卖的粽子里包一个铜币,如果谁吃到了就可以免费到荟萃苑吃一顿指定的饭菜怎么样
3
端午龙舟情
众人都说好,说这样或许能招徕客人。几个时辰的忙碌,水果粽子最终喜庆出锅,我剥开一个,色泽明艳,咬一口,唇齿留香。我拣了几个包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直接去荟萃苑,而是一路打听到了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朝代的地方,滕子京的住宅就在后面。简单的二进院,院门漆黑高大,一棵桃树比院门还高。我正要问守门人,大门却突然被开了,一身官服的滕子京看到我微愣,何事
我提了提手里的包裹,想来给大人送新品粽子。
滕子京似是反应过来,我上前,滕子京走下台阶,他说岑娘子……
忽然一个小吏跑过来,大人,那两人到公堂后闹起来了。
我听得好奇地伸出头,滕子京笑道,客气道: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脱口而出。
滕子京挑了挑眉,径直往前走,我把粽子递给管家,跟在在他后面。
滕子京走路很优雅,随性却有力,上身几乎不动,下身袍边随着脚步流畅。我不知道古代官员是不是也会有举止礼仪。
堂下是两兄弟争家产,都是说自己分得少了,滕子京悠哉悠哉地听着,我站在幕后将亲兄弟的争吵听得津津有味,学了不少宋朝骂人的俚语,按现代人的思维,是北方人中气十足的味道,一个纸条忽然传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你有什么看法看向滕子京时,却只能看见他正襟危坐,被绿色官袍包裹的苍劲的背影。
我传回纸条,一人分,一人选
他挑眉,微微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不由得点点头,
滕子京说,今早升堂前拜过菩萨,刚才本官冥想之际,忽而想到早上的谶语:众生平等。本官亦深以为然。既然无法在同道顺序上做到同时,那就一个先分,一个先拿。两兄弟安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百姓议论纷纷,滕大人办案难道还有神明相助
我不禁面色泛红,这是在夸自己还是夸我呢。一时招架不住,所以悄悄溜走了。
端午大一早,小红就跑进来叫我,小姐,我烧好热水,快沐浴。这是宋朝端午的习俗,我磨蹭一会儿就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蹲进木桶里,一路到艾草的清香。洗完澡,小红兴致勃勃地给我梳发髻,喃喃道,我们小姐啊,真是个美人,希望岁月温柔点对待呢。
我知道小红是看到我后背一块骇人的伤疤,小红说是一次荟萃苑后厨着火,岑清进去找食谱被掉下来的梁柱砸到后背……
小红,我很幸福啊。伤疤已经不痛了,又不是过往的历经者,我没办法体味其中滋味,所以这句话说的是现在的岑清。
嗯,小红擦擦眼泪,小姐,今天可以多买点首饰衣服备着。
我拉着小红的手,我有意逗他,小红,你也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呢,也不知今晚走在街上会不会被什么男子拦住。
小红面色羞红,……小姐。
满院的艾草菖蒲。
小红将一个香包给我,小姐带着保平安。今天我们还可以到庙里进香求符呢。
我们到店荟翠苑,门口遇到宋三娘,我赶上说,三娘早上好!端午安康!
宋三娘叉着腰,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名门望族的岑娘子不一向不理会我们这些人吗
我笑道,
宋娘子,太阳打西边出来已经有一阵了,宋娘子这不是没理会嘛。
宋三娘嘴唇微泛,眼神还是紧绷着,哼一声进店了。
我看看了东边的晨曦,如果哪天真正的岑清回来了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种困扰啊。
老余过来兴冲冲地说我们的水果粽子几乎每天都卖空。
我和老余说送几个粽子给宋娘子。老余微愣,忙说,他们知道了万一跟着……
小红看我一眼,我微笑,卖出去那么多,他们迟早要知道的。
老余叹口气,点点头。
下午,我拉着小红去看划龙舟,河道两旁早就挤满了人,隐隐听到河道中传来的击鼓声,我正准备拉住小红往前挤,小红忽然怯懦地说,小姐,我把簪子落在家了,我先去找,然后在来凤寺门口等小姐可以吗
我正欲说话,一个人连带着把我挤到前面,我只好挥手示意。河桥上也满是人,让人不禁担心桥会不会断,一阵鞭炮声,鼓声大作,在人缝里只能看到龙舟上一个精瘦黝黑的壮汉,好几条雕花画彩的龙舟剑一般发动了,人群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我又努力往前拱着,只觉得前面有几重墙壁,我使出浑身力气,前面突然柳暗花明,我力收不住,身子径直往面前白晃晃的河里扑,惨了惨了,不知道古人会不会做心肺复苏呀。火石电花间,领口一紧,一个力把我带回来了,多谢多谢!我一时没有缓过来,过会儿看到滕子京高而瘦的身影,他微微一笑,这么兴冲冲,是想飞上龙舟一决雌雄吗
滕子京穿了件青白束腰的袍子,有月光下青松的韵味,显得颇为倜傥。
唉,大人,你今天公务处理完了
今天放假。
我自顾自拍了拍脑门,那大人是出来逛街
滕子京不置可否。
对了,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线缠绕的三角符,这个送给大人,可以保平安。
滕子京看着我皱巴巴的玩意,看了我一眼,眼里微光波动。
虽然不知道大人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大人是我的朋友了,所以朋友之间是需要祝福的。我大大方方地说。
滕子京抿了抿唇,眼睛像是探视我了一会儿,伸手缓缓接过,他的指骨十分好看,清晰如竹节一般,我笑了,大人端午安康啊。
滕子京似是犹豫一会儿,像开玩笑一样,岑娘子是想巴结知州吗
我却不在意,笑眯眯的,滕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这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表达敬仰的一种方法。
上次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本官的本分职责,其他人的案子,本官也会秉公处理的。
这难道不是我作为一个百姓爱戴滕大人的原因我真诚地眨眨眼睛。
滕子京像是学我,也眨了眨眼睛,夜幕完全暗下来,忽然街上的店铺摊贩开始掌灯,流光溢彩,暖意融融,滕子京在灯光中将那皱巴巴的三角包塞进袖子里。远处的灯光更是光彩夺目,我不由看过去那是哪儿
他顿了一下,光华寺……今晚会有很多男女老少去那儿祈福拜佛。
小红原来是叫我在那儿等她,大人我们也去那儿看看吧。滕子京高我一个头,说话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他。
滕子京点点头。
大人在节日时不会组织什么庆典吗
平时公务繁忙,难得有几日闲,只想自我消受。
我们边走边说,那最近州内平安吗
不过民事纠纷,并无大案,只是百姓生计需要时刻考虑,长久规划。
前面一个摊贩将几粒绿豆种子放入水中,片刻,绿豆芽便生机勃勃地往上窜,这让我瞬间想起《东京梦华录》里面的记载,植物速生术,好神奇!
我们走过去,旁边摆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摆设着一个稻香茅舍,院里桑树茂盛,还有几只公鸡,眼睛活碌碌的,最神奇的是那桥下的水真的在流动,一切仿佛有生命,我直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应是如此。
滕子京从袖子里掏出银两,说,你把这个送到荟萃苑去小贩兴高采烈地点头。
我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怎能让大人破费
滕子京却差过话,温庭筠的诗岑娘子竟有如此学识。
我微微不好意思,会奇怪吗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不知道怎样折叠自己才能适应这个社会,但我心里却不想这样做。
不奇怪,写诗最主要的是灵性,我不认为灵性有男女之别,正如滕某虽为男子,但对诗歌却谈不上爱好。我多想告诉他在几十年之后,宋朝会出现千古第一女词人呢!又想到滕子京所留作品不多,便问,大人平时喜欢写作吗
滕子京,说不上。
我心里直觉可惜,他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他这样一个为国为民热忱的心如果用诗词来镌染该是多么动人!
大人颇具才干,所到之处皆治理有方,实在是有章可呈。大人有没有想过,在很多年后,会有人对大人的生平事迹产生兴趣,若大人能留下传世作品,相信那些人一定会兴奋无比。其实缺乏史料的名人往往的结局是被人遗忘,若不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应该就不会认识滕子京。
滕子京抿唇看向她,忽然大笑道,我滕子京只求今生无愧于心,不愿为后世名拘束。
我顿时无言,在这个上至帝王,下至普通士人都注重留名的时代,滕子京却说只要今生潇洒。他还真是狂傲不羁,我想起佛家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皆作如是观,在历史的沙岸上独行,不刻意留下印记,更能心之所向。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我好奇地凑过去,原来是女子相扑。旁边还放着一个桌子,上面放着押注的钱。只见台上两个异于常人体格的女子,用现代语言来说,只是简单地穿着内衣内裤,目光细长凶狠,在相互较劲,人群此起彼伏地呼喊。史记司马光看到女子相扑的时候,直呼有辱斯文,我看向滕子京,他目光看向台上,坦坦荡荡。
大人觉得谁会赢我问。
滕子京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左边那个虽说现在攻势正猛,但是面色急躁,我觉得应该是强弩之末,右边那个反倒是始终在保持着体力,以逸待劳。我刚要接话,后脑传来一个瘦弱的声音,菩萨保佑丽娘平平安安的。我好奇地转身,只见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目光如注地望着台上,只不过他的眼神不是狂热,而是布满担忧与不忍。身子经常性一阵又一阵哆嗦。
你还好吗我忍不住转身,台上其中一个女子叫丽娘
丽娘是我妻子,她原本和正常女子一般苗条的,可惜后来生病,我……
这对女子确实残酷,但好在她的丈夫是真心的。滕子京忽然拉住我的衣袖把我往前带,看,我说对了。
左边的女子已经瘫倒在地下,滕子京继续说,并不是左边女子技艺不精,而是因为她得到充沛的补给,有气无力,步伐紊乱。
我抬头正好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
刚才那个男人在接近你之前左顾右盼,就是在物色能上当的人,而且你可看到他手指纤细,应该是从没有做过重活,但观其衣着朴素,非士非商,所以这应该是个好吃懒做压榨妻子的骗子!
大人……我的心里一阵恶寒,回头看到那男子对台上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义愤填膺,我先去揍他一顿!
滕子京拉我不及,我拨开人群,一巴掌扇到那人脸上,‘男子汉大丈夫四肢健全,却不事生产,在这儿坑蒙拐骗,让自己妻子受累!那人被打自然勃然大怒,直接张牙舞爪向我脸上冲来,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带着温度的衣料拂过我指尖,大胆!敢袭击本知州!
那人半信半疑,滕子京冷笑,你若不信,我明天自然会派人请你去公堂认我!
周围有个人认出来了,连忙说,是滕大人,我看见过滕大人骑马。
周围人立马想要行礼,滕子京伸手制止,示意不要声张。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六神无主的人,冷冷说,我劝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带我离开人群。
我忍不住说,大人,就这样吗
……嗯
大人可以让他们和离吗
滕子京吃惊地看着我,你一个女子,竟然妄议他人婚姻我微愣,心里闪过别样的滋味,有羞也有失落。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凤华寺,寺建于半山处,滕子京看着我左顾右盼的模样,忍不住说,传闻是有凤凰驮着经书飞到此处,故建此寺,寺庙后山种满凤凰花,一年四季都开不败。沿途香气缭绕,善男信女老少都带着幸福的微笑。
我心里笑着摇摇头,凤凰不是华贵和权利的象征吗可佛讲究的是渡世间苦难人,奉行苦修,但并不表露:大人信佛吗
我敬佛,信念由我。
我点点头,大人说得真对!滕子京低头看了我一眼,寺庙的钟声,和香烟一起,似要飘向整个湖州,为所有百姓带来庇佑。
不过,于半山腰包揽湖州景色确实妙绝!滕子京拾级而上。
大人我就不去了,我在下面还要等人。
滕子京却头也不回上去了。
4
光华寺夜话
我看着他提袍而上的坚挺的背影,切,嘴唇撇了撇,心里一阵酸一阵凉。
我坐在台阶旁边一个石头上,晚风摇曳着台阶上的灯笼。
但没过一会儿,却又见那抹苍青,我微愣,折返的滕子京神态认真地问,你信佛吗
我迟疑一会儿,说不上,但我也敬佛。大人为何去而复返
菩萨说我敬意不够,需要再携一位心诚者方可进去。
我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下,滕子京竟然在一本正经胡说,滕子京将脸微微撇向一旁,敬为礼诚一半,你心诚一半,我心诚一半,刚好够一起求佛庇佑。
我站起来,那大人先请吧。在寺庙里等小红也可以吧。
光华寺规模宏大,灯火通明,映照着大殿内外金碧辉煌,香烟缭绕,抚慰人的五脏六腑。西边大殿传来阵阵喃喃诵经声,我好奇地跑过去看,只见金色袈裟的方丈盘坐在一个大木鱼旁边,一众僧人环绕着一个转塔,塔上有无数小格,里面放着小佛像,刻有很多人的名字。
这是为往生者祈福。滕子京看我疑惑的表情说。
灯火映照的祝福能否抵冲世间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冰冷呢我忽然想起历史记载滕子京庆历四年被贬岳州后,不过几年就去世了,年仅五十多岁,原因不详。即使在这个时代,五十多岁仍算年轻的,滕子京是因为生理疾病去世的吗还是操劳过度还是……他人的暗算一直以来想记清楚的诗突然全然映入脑海,
滕子京负大才,为众忌疾,自庆阳帅谪巴陵,愤郁颇见辞色。文正与之同年,友善,爱其才,恐后贻祸。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患无隙以规之。
滕子京看向殿内,似也在若有所思,我深吸一口气,大人,你看人来到这个世界已然很不容易,在世时有二三知己,亲爱的家人,守一份业,其他的事都可以依势取舍。
滕子京看向我,眼神含着些许不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越界了,匆匆低下头。岑清啊岑清啊,他可是知州,你竟然敢对他语重心长地说教。但是我又记起来他那个同伴,我又抬起头,犹豫一会儿,大人,那天同于你到荟萃苑的客人姓范吗
滕子京愣了一下,摇摇头,笑着指了指前面,前方就是大雄宝殿了,佛说,不可窥见别人的隐私。佛祖哪有说!我只记得那句本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泥塑金身的佛陀含着慈悲温和的微笑,我仰望着,不觉跪下来,佛祖慈悲,我本是21世纪一个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无意穿越到今朝,但愿佛祖力法通古今,保佑岑娘子仍然平安。佛说因果,那我穿越到这里是为什么我有使命吗心里诉完,我在黑暗中静默一会儿,缓缓睁开眼,佛祖依旧是慈悲的笑。
滕子京等在一旁,他低声轻问,岑娘子有心事
啊
刚才唯有岑娘子面露忧色,睁开眼亦是迷茫。
我讪笑几声,毕竟只有一半的诚意,也不知道能不能灵验呢。
滕子京沉吟一会儿,缓缓说,会的,我的一半给你。
小姐!小红在殿外努力向我招手,当她看到我旁边的滕子京时,似乎吓了一跳,脸一直红红的,立马行礼,滕子京点点头,岑娘子,滕某就先告辞了。
我学着小红向滕子京回了个礼。
待滕子京走后,我问,小红,你回去拿个东西怎么这么长时间啊
小红仍旧面色潮红,只是说抱歉。
第二天上班,我看到摆着柜台上的稻香村,还有一盘好看的糕点,小红说,这是宋三娘差人送来的,她们家的糕点可是一绝。我不禁笑出声,想到现代北京还有一个特别有名的糕点老字号叫稻香村。
忙碌完一天,小红说,今天店里新进了一批瓷器,她要清点完再回家,我说,那我等你吧。
小红探出头,小姐不用等我,我一会儿就回家。
我只好点点头,总不能说是自己害怕走夜路吧,还好路不是很长,路上或多或少有几盏灯。前面一个小酒馆还没有打烊,我往里瞧了瞧,竟然看见宋三娘一个人在那儿安静地喝酒,我颇为好奇地立在原地,这么招摇的影子,自然被瞧见了,宋三娘叫我,岑娘子,这么晚还没有回家
我走进去,笑着道声好,宋三娘问我能不能喝酒,我咽了口唾沫,鼻子闻到酒的醇香,而且不是说古代的酒浓度很少吗我点点头,而且这是一笑泯恩仇的大好机会啊。宋三娘有点意外,将一个碗推到我面前,给我倒上半碗。我捧起来,晃了晃,试探着抿了一口,没有我想的呛烈,而是香柔醇淡的,我朝宋三娘一笑,又喝了一口。
宋三娘直了直身子,瞧你这样,不会是第一次喝吧
我点点头,是天下所有的酒都这么好喝
宋娘子撇撇嘴,自然不是,整个湖州,这里的酒最好喝!你别看现在喝没什么事,待会儿后劲大呢。
我把一整碗酒喝掉,开心得得寸进尺,可以整点肉干吗我看电视剧都这么演。
宋三娘笑了一下,她走到窗户一样的地方,我眯着眼睛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脸庞,宋娘子冲着小窗口比划,不一会儿,窗户伸出来一盘酱猪肉,一盘盐水毛豆。
在此期间,我又忍不住喝了一碗酒,脑袋变得轻飘飘的。
三娘看我好奇地探着脑袋,放下盘子说,抱了抱身子,这家店原来的主人去北方入军打战,后来只有仆人回来,面容尽毁,只以面具示人,从此店铺的柜台变了,从此只在夜晚开业,不见店家唯见酒。
我听得怔怔的,宋三娘手指搭在碗沿,声音忽而高亮,你知道,曾经方圆几家店都是这家酒馆的地盘呢!那时……
宋三娘用手托着下巴,在灯光旁,脂粉细腻又疲倦,眼眸宛如一泓秋水,我径直给自己倒了碗酒,跟宋三娘碰了碰,断送一生唯有,破除万事无过,都不过一个‘酒’字,人生就是大梦一场,宋娘子我与你同饮。
好,那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第二天醒来,头疼不已,我看到是在自己的房间,稍稍安心,隐约记得与宋娘子嬉笑醉歌,拍手敲桌不知到几夜深。磨磨蹭蹭的,直到中午我才到店里去,在门口遇到宋娘子,她叫住我,小红说你是第一次喝酒,我不知道……
我笑道:宋娘子,下次我们再喝酒的时候就不是第一次啦。
宋三娘笑了,我刚给小红送羊奶,你喝了解酒。
我道谢,宋娘子问,对了,你昨晚说的手机电脑是何物啊,让人如此心心念念
啊我吓了一跳,当时酒喝多了,话说不利索了,我都没印象啦。
宋娘子点点头,没多在意。
小红把羊奶端给我,眼神颇为复杂,似有自责,……小姐,我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夜路。
我拉住她的手,笑着说,没有啊,毕竟我也不是小孩。我喝口羊奶,嗯!甜甜的,还有香蕉味。这不就是现代伊利吗
后来我跟宋三娘提起香蕉羊奶,她温和地说,这有什么,我又不拿来卖,改天我教你做就是了。这里的人都喝不惯这种口味,你到一次就能习惯
我点点头,想在21世纪,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天地之大,食材的丰富多样,早已打破人类口味的地域性限制。
和宋娘子交好后,我才发现我们住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她性格爽朗大方,我小心地问,你每天晚上一个人回去不害怕吗
宋娘子说,我总感觉回家时冥冥中有人在护着我一样,让我心安。宋娘子看着我敬佩的小眼神,笑着说,怎么样以后一起搭伴回去
我笑道,那再好不过了!后来宋娘子又带我去了次酒馆,证实了我的酒量确实不行,引来宋娘子一阵嘲笑。
滕子京出现在荟萃苑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我正把一笔账算得天昏地暗。
这一行数字你刚才加过了。
我一惊,下意识把账本掩上。
滕子京哭笑不得,仔细算错账我上呈公堂说你们店大欺客做假账。
我微微尴尬,滕大人来吃饭的吗
是来请岑娘子吃饭的。原来他还记得上次的约定,我笑了笑
那大人稍等,我把账算好。
滕子京点点头,到一旁坐着,老徐眼疾手快地端上茶。
心里越着急账算得越乱,到最后我竟然让滕子京等了半个时辰。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太阳最后的余晖偏向他,滕子京却是很好地翘起唇角,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沿,起身走向我,岑娘子要学王羲之,入木三分
我脸色涨红,立即跑到后院洗净脸。
大人想好到哪里吃饭了吗
滕子京笑着看着我。
我便不迫不及待地推荐:那我带大人去一个地方吧!
我凭着记忆摸索到这家酒馆,第一次看清楚牌匾,闻衫。
我和滕子京走进去,大人稍坐。我走到小窗口前,上面摆着菜单,我点了几个菜,向那个面具人笑着点点头。
我把菜和酒端上来,滕子京说,你会喝酒
不太会,但我喝过,这里的酒味道很好!大人快尝尝!
滕子京依言,缓缓点头,确实不同凡响。他往那窗口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呷了一口,一抹红晕很快爬到我的脸上,大人最近很忙吗
滕子京笑道,最近主要在忙郊外农田治理问题,每天在路上花的时间颇多。
大人难道还要亲自去吗
滕子京夹了个花生米,笑而不语。
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着滕子京,他的眼线就像是书法一般飘逸坚毅,眼眸浅黑,总是似有似无地含着笑,自成一派汪洋江湖,那里好像只有一舟自己,随之飘荡,却又不再轻易放进任何人,他的肩膀宽厚,无论官服还是便服无论坐着还是站着,动或不动,都被他穿出一股优雅的内涵。我又想起那句话,滕子京负大才,遭人嫉。
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大人也要适当放松,劳逸结合呢。
滕子京饮了一口酒,岑清,你说的话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又让人听得舒服。
我摇摇头,想要甩掉一些混沌,不是的,大人,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这里的人说话,蕴藉内涵,有礼有节,跟我前半生的人际交往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滕子京看着我,我说,其实我最应该注意说话分寸的是对大人您,可不知道怎么,跟大人说的话总是习惯脱口而出,也许是因为大人从来没有怪过我吧。
我感觉周身暖暖的,复又端起酒碗,滕子京按住我的酒碗,不能喝那么猛,吃点菜。他夹了块盐水鸭给我。
我笑了笑,托着腮,大人,宋三娘说这里的酒不烈,更适合女子,不知大人习惯吗
滕子京拿起碗,这种酒,入口醇柔,但回味猛烈,宛若相思。
我微愣,大人也这样吗
滕子京无言,又喝了一碗,缓缓说,想起一个故人。
我微愣,眼睛垂了垂,不容许多想,拿这碗敬故人,平安喜乐。
滕子京充满柔情地笑了笑,你上次在庙里提到是范讽吧,他是我这一生的挚友啊。
我想起来了,是叫范讽!却看到滕子京寂寥失神,原来在我这样外人看来,那是连累,可在滕子京心里,那人始终是他一生的挚友。我想到范仲淹给予滕子京的赞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滕子京对待自己的心志如此,对待志趣相投的友人亦是如此。我不知道后来的岁月里滕子京有没有和这位朋友相逢,便举起酒杯,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大人,说不定故人也在思你。
滕子京笑了,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走出酒馆时只余一丝清醒,我向街道喊了几声,然后疑惑地问滕子京,大人,我回家时就这条街最黑了,它不是声控灯吗为什么不亮呢
滕子京看着我,眸色如水,岑清,明天你应该不记得今晚的事吧
啊下一秒,滕子京蹲下来,温声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心猛地一顿,这会不会损毁大人的形象
只有你知我知,如何会呢
我本想往后退几步,却不知怎的,双膝一软,直接磕到他背上,滕子京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扑倒他的背上,他稳稳站起来。
我环抱着他的脖子,全身不敢动。一路寂静,纵是前方一片黑暗寂静,我的心里却是如此踏实,晚风也吹不散我脸上的热气。
我小声问,大人,要是我明天还记得今晚的事怎么办我刚才应该多喝点酒的。
滕子京过了会儿才回答,忍着笑意,那我就让你作假供。
我笑道,那大人是我的同谋啦。
滕子京笑着点点头,夜色融进他的发里,一片片模糊,一片片逶迤。
不知怎么,虽然没再进酒,我觉得我的醉意又重了几分,随口哼起现代古风歌,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怎叹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在歌声中,滕子京一直背着我,直到家门口……
5
夏日冰宴秘
过了几天,当我和宋娘子再次经过闻衫那条街时,突然灯火亮起,满街通明,我呆住了,宋娘子下意识往闻衫看,那个戴面具的仆人正好立在门来,两人对视,闻衫的牌匾古朴又新鲜。
我心里的欢喜漫山遍野,欢呼道,再也不用走夜路啦!宋娘子我们去喝酒!
啊,岑清,我衣服还没收,今晚就算了吧。
我心情不受影响地点点头,又问,宋娘子,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我叫宋祁,祁门的祁。
很好听的名字啊。
宋娘子笑笑,那你以后就叫我宋祁。
宋祁宋祁。
灯如昼,笑如花。
天气越来越热了,晚上入睡前小红都要帮我摇扇子,我实在不习惯,小红,你现在不是我的仆人,是我的姐妹,不用这样的,而且每天店里的事情很多,你也需要休息。
小红微愣,还以为自己做错什么,脸微红,在我和颜悦色说了几次后她终于接受了我的说法。
老詹说店里要推行夏日食谱,开始要用冰了,老徐说还是在以前李家进冰吧,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半晌我又补充我会去看看。老徐的脸上闪过不明的神色,最终点点头。
没有现代发达的制冰技术,冰价确实说不上便宜,我和老徐反复商量,才确定每日的基本用量。
晚上我忍不住和小红抱怨,小红听了倒是微愣,神色怪异。
我问,怎么了
小红摇摇头,小姐,夏日的衣服我给你整理好了,对了五日后就是老爷夫人的祭日,到时要去城郊祭拜。
我点点头,心里莫名一沉,岑清应该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了。我一直刻意不主动去了解是有自己的私心,我不希望自己背负太多,也不想承担那份在宗亲里的责任。小红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因为我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它。但毕竟我现在是岑清,对待生身父母,我该是得表达该有的敬意与歉意。
不久宋朝的饮品上市啦,街上琳琅满目,当我领着一大捧甘豆汤,椰子酒,豆水儿,木瓜汁,荔枝膏水,金桔团,紫苏饮等等饮子进店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
愣着干嘛快喝了散热呀!
我左边摆着一碗绿豆沙,右手拿着古代的冰棍冰雪吃得不亦乐乎,一个小童跑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滕大人给的。
我道谢,给了他一个冰雪。
滕子京信上写道:岑娘子今晚可否同我参加一个夏日冰宴为了方便,还请娘子扮上男装。
我愣住了一会儿,马上写到愿意差小童送去。
又是一个黄昏,我悄悄溜出店门,滕子京正在街口等我,微微打量我一身的打扮,向我作揖,岑兄好。
我脸红连忙还礼,滕兄我们去哪儿
滕子京语气平平,一个新任官员的晚宴。
我和滕子京下车,面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比滕子京的府邸宽阔不少,滕子京微微打量一番,然后缓步踱进去。
进去是一个雕花彩绘的大厅,周围屏风处都点缀着几桶冰,让人清爽,宾客基本已经到齐了。看见滕子京,主座上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起身迎接,知府大人好,这位是
这是我侄子。
哎呀,我看贤侄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定是有作为的人。
我忍不住想笑。
滕子京没有搭理。
大人请入上座。
滕子京却无视他的指引,径直带我坐到旁边的一个座位。
我看向旁边,竟遇到那天和滕子京一同去荟萃苑的人,他向我们时微惊,快速眨眨眼,笑得有一丝调皮。滕子京说,这是赵晨,
大人的好朋友,我知道!我小声说,向赵晨举了举酒杯,抿了一小口。
刚才那人举起酒杯起身说,感谢各位大人拨冗参加我的乔迁宴,我身为湖州刺史,既是朝廷亲命,日后我必当勤政奉公,忠于职守,和各位大人一起治理好湖州。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滕子京仿佛根本注意到他的言行,只是自顾自地夹菜。那人从酒杯抬头将目光瞟向我们这边,带着一股瑟瑟的寒意。
刺史,就是负责监督地方官的人,虽说官职比知州低,但实际权力的掣肘足以让很多地方官低声下气。毕竟,历史上的言官误事还真是屡见不鲜。
大人,上面那位大人是
高求,新来的刺史。滕子京优雅地吐出鱼刺,皱皱眉,似乎是觉得麻烦。这名字,唉,在历史上真是起到一个不好的启下作用。
赵晨说,宗谅,我就说这屋子好,你当时偏不要,唉,人杰地灵,可惜了。
滕子京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
忽然一排侍女,两个一起抬着一个像盆栽一样的雪山上来,放到桌上,顿时凉意扑面,还带着绵绵的乳香,这不就是现代版的冰激凌吗
这是‘酥山’众人都在觥筹交错应酬着,唯有滕子京将一个大银勺递给我。
唐代章怀太子墓壁画曾记载酥山,酥类似于今天的奶油,制作酥山要将酥加热到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上的冰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的造型,再插上花朵彩树的装饰,味兼金房之蜜,势尽美人之情。
我用勺子移山挪树,放入嘴里,那叫一个快活似神仙。对滕子京竖起大拇指,如临冰雪胜境,又让人甜蜜地像是依偎在火炉旁。滕子京真诚地露出笑意。
赵晨晃着酒杯,一直想不通滕兄怎么会破例来此时府,现在倒琢磨出一丝门道了。
滕子京目视前方,食不言,寝不语。
不一会儿,一群衣着明艳的女子进入宴厅,自动分流,不一会儿莺歌燕语,到处都是笑颜如花。
我微愣,一个曼妙的女子来到滕子京身前,他只是淡淡看一眼,去他处吧。
我双手握住银勺,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面前,像一只巨大的鸟盖住我的雪山,滕大人对今日宴席可还满意
唯酥山一件尚可。
高求握酒杯的手紧了紧,忽而一笑,早就听闻滕大人素具文采,诗词歌赋皆是出众,不知大人可否为今日宴会作诗一首。
赵晨暗自向我摇头,我明白滕子京本就不是那种吟文弄墨的人,真是司马昭之心!
滕子京淡淡地说,你听错了。
高求却不依不饶,还带动周围的宾客,滕子京全身都绷直了,神色露出恼怒,可这也是高求希望看到的一种效果。
我暗自拉住滕子京的袖子,起身,高求大人如此盛情邀请,不过至今我只见兄长为范公做过诗,如今高大人是想效仿范公这般雅情吗
高求面色一僵,显露出尴尬。滕子京抬头看我一眼,不过大人如此热情,不知小生是否能为今晚的盛宴作诗一首
高求面色转圜,才说,也好也好。
我沉下心想了想,宝髻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司马大人,小女实在是才情匮乏,不得已情急才盗取你老人家的文章,一定要见谅。不对,现在的司马光还年轻呢!
目光随意落放,我却看到赵晨看着我,目光不似刚才那般轻松自在,而是若有所思,我微微愣住。
高求点点头,想不到贤弟竟如此情思细腻,不知是否婚配呀
滕子京起身,高大人,夜已深,我们就先告辞了。
月斜人影,,两人已经到了街上,四处人影罕见,滕子京不咸不淡地说,岑娘子的才情令人折服。
我心虚地捏捏手,大人,这首词是别人的,我刚才是情急之下,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滕子京翘起了嘴唇,温和了说,这不怪你,只怪有的人心蝇营狗苟,见缝插针,着实可恶!我看着滕子京脸上生动的表情,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谢谢大人,为今日也为之前的事情。
滕子京扬眉。
‘闻衫’街的夜灯……
那是官府为百姓便宜行事。
哦哦!我点点头,笑而不语。
到家门口,滕子京向我告辞,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我喊道,大人……我也有一句诗给大人。
滕子京转身,月光落在他的肩旁,我笑道,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滕郎去后栽!
滕子京愣了一会儿,眼里噙着一泓清溪般的笑意,慢慢向我做了个揖。
6
瘟疫中的坚守
我忽然红了脸,滕郎这个词,实在是僭越了。
因为吃了太多冰,第二天就开始腹泻不止,当小红喊我时,我刚净完手出来,隐约看到花架下一个人影,阳光太大,我微微眯眼,那人转过身,面庞白皙,眼眸澄澈,冠如青松,我不禁看呆了,今日才明白何为陌上世无双,公子温如玉。天哪,腹泻出幻觉了。
他也和我一样端详着彼此,相互走近,几步距离时,这幅画竟然成真的!嘿!活生生的人呢!他的表情像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眉骨微颤,向我行礼,岑清,好久不见。我一时迷雾重生。
我心里犹如溪鸣,肠胃却又起了反应,忙说,失陪一下。
他姓冯,名玄礼,和岑清一样是洛阳人,生于医学世家,与岑清自幼相识。我见玄礼,身子控制不住地悲鸣,心如清酒浇洒,草木欲破白雪而生。
冯玄礼听说我因贪吃冷饮而腹泻时,悯柔一笑,从随行小童接过包裹,掏出一个药瓶,吃颗药丸缓缓。
我怔怔地看着他,常年与草药接触,他的衣袖染满香味,夺去了架上蔷薇的存在感。
两个人一时无言,玄礼安静地看着我,目光眷恋,这些年可还好
我点点头,你怎么会来湖州
行医至此。
小童欲言又止。
玄礼忍不住感叹,几年不见,你出落得越来越清秀了。
我面色一红。吃了玄礼的药,我的腹泻很快就好了,玄礼,你的医术很厉害吧
玄礼一笑,玄礼自幼修习医术,只求尽力对每一位患者无愧。
临近中午,我带玄礼去荟萃苑吃饭。他站在荟萃苑外面,微微一愣,缓缓才说,原来你真的在经营着一家店。眼里总有一种淡淡的情绪。
这家店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和依仗,是它陪伴我走过无人问津的日子。从孤注一掷的东拼西凑,到努力站稳脚跟,兼顾时时应付着男权市场的不怀好意,这其中各般滋味,风雨兼程,这家店早已从生存意义变成了岑清的生命价值
玄礼抿唇无言。我将玄礼安置在荟萃苑的后院的厢房,他温柔地叮嘱我晚上睡觉一定要盖被子。
扫祭那天,天空万里无云,玄礼看着我,他听说了我父母的祭日后,便一定要前去拜望。
马车辚辚出了城门,我掀起帘子,却闻到若有若无的酸味。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酸味更甚,我看见荒废的田野上大大小小山堆着垃圾,一群官府的人和农民散布在这些山周围,正把垃圾铲到板车上。与我们最近的向我们招手,官府清理田地,需绕行。
这城郊不该是种庄稼遍地嘛怎么成了垃圾场
小红说,朝廷赋税中心转到江南后,湖州几任知州就不重水利,任由这里的田地荒芜了,渐渐的,城里人为了省事,都将多余的垃圾运到这里来。小姐你今天看到的还是滕大人上任后一直清理的结果,之前垃圾堆的山只怕比两个我都要高。
滕大人
滕大人好像是想恢复这里的农事。
我点点头,复笑道,小红,你知道得不少嘛。
小红的脸却又莫名其妙地红了。
玄礼安静地听完,点点头,这位滕大人有先见之明,盛夏之际,垃圾堆集处最是容易滋生蚊虫,可能会给百姓带来意想不到的身体危害。
我们将马车停在原地,步行来到一处坟前,墓碑上的字体已经模糊了,坟上草木滋生。岑清母亲早逝,父亲被贬湖州第二年便郁郁而终,想来这也是个兴致颇高的人。这座坟是岑清为父母立的衣冠冢,以尽子女孝道。
玄礼拿起旁边的扫帚,认真地打扫起来
我跪下来,将那晚在凤来寺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无论岑清现在何处,祝她平安。
玄礼在我身旁跪下,不肖晚辈冯玄礼前来祭奠二老,我自幼与岑清相识,几年分隔亦是时时念起,及冠之际,我便立誓行医天下,承蒙二老不弃,让我能够与岑清重逢。他面色虔诚,双手合十,久久跪着,然后转头看向我。
忽然觉得脸上几点冰凉,我抬头一看,天空已是乌云密布。
下雨了!公子小姐快走吧。
岑清。玄礼举起袖子遮住我的头,带着我跑。
雨下得十分急,终于要到马车时,我却看到滕子京在雨中孑然而立,雨水将他绿色的袍子打湿,颜色深了很多,后面的人嘈杂地忙碌着,而滕子京就在雨中安静地看着我们撞进他的视线。
我定在雨中,玄礼的袖子早已湿尽,含着药香的雨水滴落到我的鼻梁上,他又为我举起另一只这袖子。我怔怔地看着滕子京,他神色平平,嘴唇微抿,让人看不出情绪。有人从后面给他打伞,他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偏头对着那人耳语几句,那人过来将伞递到我手里,而滕子京已经转过身去,湿透的衣服勾勒着他高大的身形。
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雨中那一幕总是浮现在我脑海里,他眼神里的情绪让我看得模糊又不敢多去深究,但我想知道滕子京有没有着凉,他和我一样卧在床上休息吗还是有公务缠身
宋三娘摇了摇我手臂,最近怎么了老是走神
我笑着摇摇头。
是为你那位冯公子魂不守舍吗
啊
你那位冯公子可是引起不小轰动啊,容貌俊朗,医术了得,现在多少女子都盼着生病呢!
我干笑两声,忽然觉得周围异常地安静,宋祁,你有没有觉得背后发凉
我们缓缓往后面看,之间一大一小的人影——是端午那天遇到的相扑女子和她的丈夫。
我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脚踹在地上,心口一阵疼,顿时起不来,臭娘们,这一脚是还你的。那个男人狰狞地笑道
宋祁挡在我前面,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王法对我们这些时常饿得发疯的穷人来说是什么
我声音嘶哑,那是因为你懒惰,只知道抱怨。
踹我的是那个相扑女子,神情似有不忍。
那男人似乎不耐烦了,用眼神示意那女块头,她又慢慢走近。
我想让宋祁先走,宋祁却坚定护在我面前,死亡威胁面前,我忍不住全身哆嗦,滑下泪
忽然两支箭从屋顶飞来,射中那女子的手臂和那男子的大腿,宋祁立马扶起我快速逃走。
玄礼连夜赶过来,为我把脉,嘴唇抿得紧紧的,给我煎草药,一直忙到深夜。
玄礼我没事儿,你回去休息吧。
玄礼背对着我把药吹冷,摇摇头,沉默不说话。
第二天稍稍能动的时候我走到庭院,正好遇到宋祁还有一闪而过的身影。
宋祁,那是谁
她说,是官吏,说是滕大人在审理此案。
我点点头,……我们要不要去作证啊
滕大人昨晚就来过了呀,问了我事情的经过,你没有见到大人
我微愣,摇了摇头。
他来过那有没有看到我受伤的样子不对,我怎么了在期待什么他是大人,一个州的知州,心里要装的人和事那么多,我怎么能使自己的小性子啊。
徬晚,一个小吏跑过来,岑娘子,他先行了个礼,大人判决那对盗贼夫妇分地流放,并判两人和离。临走前,大人还对那位相扑娘子说找寻自我,等再回湖州时看她演出。
我嘴角抖落一个温和的笑意,小吏然后认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小声问,娘子身上可还好
正欲说话,街上传来马嘶鸣的声音,我走出门,滕子京就在街中端坐在马上,看到我,面色疲惫,微微尴尬。
他下马,一个小药瓶哐啷掉下来,他僵硬地弯腰将它拾起,放到身后,又看着我,身上可好些
托大人的福,没有大碍。
滕子京点点头,不早了,岑娘子早点休息吧。
大人!
滕子京嗯了一声。
刚才那瓶药给我的嘛
他忽然有点咬牙切齿:是给我自己安眠的!
我忍不住笑:原来红花油还能安眠呢看来滕大人夜夜睡眠甚好呢。
滕子京忍耐一下,破功一笑,连连摇头:你呀你呀……药却是没给我,他走近我,打量着轻声问:伤口还疼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笑着摇摇头:大人这一声问候,是天降甘霖,堪比世间一切神丹妙药,我是什么疾苦也没有了。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衣袖,但很快收回去了。
滕子京也跟着笑,两人就这么奇怪而安静地对望一会儿。
我出声:大人最近消瘦很多,还望大人注意休息。
7
贪恋的誓言
滕子京又嗯了一声,终于翻身上马。
后来玄礼坚持要晚上送我回家,尽管我竭力说不用,玄礼还是坚持如此。有一次我转身,玄礼问,怎么了我该怎么说呢我也有宋祁那种身后有保护的感觉但过几天这种感觉消失了,应该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瘟疫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虽然滕子京已经努力做过田地垃圾的清理,但瘟疫还是从邻县渗进来了,犹如毒蛇猛兽,一时间百业凋敝,人心惶惶。对我而言,更糟糕的是,鲜食街第一例瘟疫是在荟萃苑发现的,源于一位我请进店里吃饭的老农。老徐捶胸顿足,我早就说过,妇人之仁,不顾大局,怎可料理生意
我面如死灰。小红站起来,老余,就是因为妇人之仁,小姐念你无后代,家中有一老妻,所以一直对你和店家谎报冰价,在账面上做小偷小摸视而不见!还有,荟萃苑的一砖一瓦写的是小姐的名字!这是你对主子说话的态度吗
老徐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愤愤甩袖。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空无一物的感觉,什么是抛到高空然后狠狠摔下来的失重感,也懒得解释瘟疫面前,先后顺序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玄礼投身瘟疫治疗,因怕传染和分身乏术,所以瘟疫爆发后一直没有看到他。
再见滕子京时是在他组织搭建隔离帐篷时,虽然带着面罩,但还是一眼看出来他比十天前见到时消瘦的更厉害,他看到我时,神情一时间有点恍惚,跑到我面前,语气有点焦灼,外面很危险,快回家。
我缓了缓情绪,大人,隔离棚人手不够,我想帮忙。
滕子京快速打量着我,缓下语气,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不会太糟糕。他顿了顿,你回去好好休息。
我用舌紧紧抵住牙齿,但眼眶还是红了,大人,我现在心里很空很害怕,也很愧疚让我做点什么吧。即使被感染,即使不治而亡,说不定我还能穿越回去呢。
滕子京伸手扶住我的肩膀,笑着说:如果怜悯与同情都有错,那我真不知道世间正道何来了。
滕子京看着我盛满泪花祈求的眼眸,嘴唇微动,眼里的怜惜直来直往。
我知道他动摇了,随口说,大人,我之前也学过一点医术,一定带来帮助的。
岑清,你别哭,我知道了。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我,柔声说,这场灾难与你无关,是我该经受的考验。他的喉咙上下动了一下,有着很多未说完的话,但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必须走了。
照顾好自己,他缓缓向我靠近一步,然后快步离开。
每天都有不同程度呻吟的病人送来,他们经常抓住我的手臂,大夫,我还能不能好我哪里懂什么医学,只能每天煎药,给病人喂药,有时隔着面纱,我甚至能感觉到病人呼出被抽取生机如同沙漠般的热气,我身子一阵战栗。
小红第二天就来找我,送来一大包衣物食物,旁边跟着一个小吏,我记起来是那晚来送信的人。
小红面色微红,小姐,这是陈良,是他带我来的。我倏忽间记起了她说端午要回家取东西和每晚要在店里多待一会儿,我打量着陈良老实羞涩的面庞,笑着说,小红,谢谢你啊,我为你高兴。
小红说要留在这儿陪我,我看了看陈良微抿的嘴唇,笑了笑,小红,我们的面纱不够用,你回家帮我们缝制面纱吧我反复强调面纱的重要性,小红终于红着眼点点头。陈良对我投来感激一笑,我也报以一个笑容。作为女子,谁不希望另一半对自己有一份私心呢
送来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是负荷工作,同时还得见证不少人蒙着白布被送出去,然后看到郊区的冲天大火。心理和生理的折磨让我几度呕吐,一起下去的还有我的眼泪,疲惫可以让我的大脑混沌,却阀不住我的情绪,情绪加重我的负担,我几乎倒下去,一个臂膀把我捞上来,滕子京风尘仆仆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我横抱在怀里,带到一个帐篷,倒水给我,我神智模糊,手都抬不起来,滕子京把水递到我嘴边,我喝了几口,眼睛清明了一点,他把馒头掰成一小快一小块送到我嘴边,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吃完了一整个馒头,那双指节分明的手一直重复着递送的行动,然后我不受控制地入睡了。
当我醒来,听见帐篷外有哭声,一个小孩紧紧攥住一个即将被抬出去尸体的衣服,我眼眶泛红,这种场面悲痛宛如雕塑,从古至今,从青天之上砸入人心,满地鲜血。玄礼从一排排药罐里抬头,他喊道,清儿!下一秒,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我,他的疲惫与彷徨与我的恐惧迷茫相互交融,彼此无言。
我陪着玄礼煎药,他一直责备我不在家好好待着。原来之前他在另外一个隔离区,今天才过来。玄礼忧心忡忡地说,这次疫情来势汹汹,每天仍运来不少新感染的人,希望朝廷能够尽快给予支援。
我默默无言,望着睡了大半的病人,没睡的有的在念经,有的在默默流泪,有的眼神空洞,但一个小孩趴在母亲的怀里转着明亮的眼睛,冲我无邪一笑,我提起唇角,也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运来的患者激增,席位不够,只能挤坐在一堆。玄礼攥住我捧着药罐的手臂,眼眶浮肿,向我摇头,昨晚有一个大夫被感染了
我心神一窒,手止不住地抖,老弱妇孺的哭声呻吟声夹杂着而来,我看着允礼沉重的眼眸,缓缓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因我而来陷入这场生死搏斗,对不起我无力以不是本来的灵魂承受他对我的感情,对不起即使让他为我反复担忧我还要继续下去。
他看着我,眼里泛起倒影,带着对我的一种无奈和陌生,缓缓放了手。
我穿梭在病人中间送汤送药,有时绊倒一条腿,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偶尔难得的休息梦里也是尸骨满地,血肉模糊,即使没有被感染,我也被这样的梦魇折磨得苦不堪言。
小红隔三差五来送面巾,玄礼和地方中医在不断改进方子,我主动将煎药送药打扫的活揽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次依偎在药炉旁,我都告诫自己要扛过去要扛过去。有时我也会迷茫,我这么做到底是为谁这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因还是果我又恍惚间想起这几天很少看滕子京,唯一一次还只看到他的衣袍掠影,片刻全无。
当我累得喘不过气时,宋祁来了,她扎着利落的发髻,还给我带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而我早已蓬头垢面,傻丫头,说吧,做什么她怜惜地抚了抚我的脸庞。
有了宋祁的帮助我的忙碌终于有序起来,而且暗中好像还有一股力量帮我们,我们本打算煎完药去挑水,却发现水已经挑好,当我们发现柴火不够时,一捆新柴已经摆好。
我笑着说,难道真是菩萨显灵佛祖法力无边
宋祁捏了捏我的鼻子,你这个贪心鬼,又是菩萨又是佛祖,有一个庇佑就不错啦。
那个念经的老人忽然大声说,我佛慈悲,只要我们坚定信念,佛祖就一定会拯救我们的,两位姑娘就是佛祖派过来指引我们渡过苦难的。周围人纷纷响应,那个老人接着说,大家和我一起为自己为姑娘为滕大人诵经祈福。
我一阵惶恐,连忙摆手,宋祁阻止我,这样总比让他们绝望好不是吗
我点点头,既然那人不想被人知道,我们就要尊重他的选择吧。
宋祁点点头,不过我们会在挑水和砍柴处留下一碗食物,等我们再次去的时候,那碗便已经干净了。这让我心里流淌一股暖意。
我竟意外看到赵晨,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是一愣,继而眼里流露出敬佩之情,早就知道姑娘胆识不凡,没想到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我牵动嘴唇,想问滕子京最近怎么样,赵晨却抢先叹口气,宗谅最近真是艰难多生呐,高求那个小人竟把湖州瘟疫诬陷为宗谅玩忽职守,加上子京这个人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性子又倔。
听得我皱着眉,心里火气蹭蹭往上来,赵晨看了我一眼,唉,祸之福所倚,福之祸所依,实在说不清你对宗谅是福是祸,但现在我希望岑娘子有时间去看看他。
可我最近都没看到他。
他微微惊讶,宗谅每晚都会来这边,你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那晚盖在身上的毯子,我一直以为是宋祁给我盖的。我深吸一口气复放松,原来,滕子京这段时间一直在我的身边,那他有没有片刻想过我也是如此想见他
我不知道今晚滕子京是否回来,但我还是做好见他的准备,我想起宋祁带给我的衣服,我拎了几桶水走近树林,用布简单围了一个帐篷,我抚了抚自己的长发,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擦身,心里总是充满忐忑。乌鸦在枝头扯着嗓子突兀地叫了几声,让我全身都哆嗦,只想快点洗完。
刚穿好里衣,一切都这么猝不及防,帷幕忽然被扯开,滕子京的身影就这样单刀直入,还有一条大蛇正在他手里蠕动,怔怔望着我。
啊!!!!
滕子京手足无措,胡乱鞠躬,小心!手里的那条蛇张着大口,正欲咬下,滕子京后知后觉把它扔掉,我急急地去看他的手,并没有被咬到,不禁呼出一口气,万幸。
滕子京面色涨红,眼睛往旁边看,我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匆匆系好的衣服松松垮垮,下一秒,滕子京把斗篷罩到我身上。
我整理好衣服,和滕子京坐在山岗上,看着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两人似乎都已经平静下来,将刚才的事情归结为意外。今天是十五呢!我静静等着,心里带着期待,滕子京微微好奇看着我,咚,咚,咚,终于,凤来寺传来声音。我高兴地对滕子京说,还记得端午我们去庙里许的愿吗这是佛祖给我的回音呢!
滕子京也像是被感染似的微微一笑,
对了,今天还有病人称我和宋祁是活菩萨呢!我并不是一个爱炫耀的人,但对滕子京,我想给他我所有的光亮。
滕子京轻声说,对于我来说,你一直就是菩萨。
心微微一顿,我又坐下来,看着他越来越清晰的下颌线,抱怨道:大人并没按我说的好好吃饭休息,瘦了不少。
他同样看着我,岑清也瘦了不少啊。
我们俩相视一笑。
我从包裹里掏出一块蜜饯,递给滕子京。他弯弯眼眸接过。
怎么样
很甜。
我笑着摇摇头,大人不对,应该很酸。
滕子京摸摸鼻子
我再递给他一个蜜饯。
这一次是真的甜。
我笑着点点头,大人说对了,其实这两个蜜饯都是酸的,但按大人刚才那样吃却能变甜。大人,人也是这样的,一生难免总是充满无聊苦闷和懊恼,谁也逃脱不了,但如果把自己与生命另一半的美好中和,你会得到比直接的快乐更有内涵的快乐。高求也好,人心难测也罢,真正记住你的是湖州的百姓。对了今天那些病人也为大人祈祷了呢。
滕子京定定看着我,半晌转过头,岑清,你知道吗看着那些弹劾的文书,我真的有在想真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迎来这样的惩罚吗为何让百姓承受如此大的苦楚呢我这些天心就像被钉在靶子上一样,任何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悸。
我摇头,大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不过世事难为,在灾难面前,不管多少年后,经济如何发达,人类都是渺小的,我知道,大人已经竭尽全力了。
眼泪不争气滑下来,面对着周围人的指摘,我这段时间也是魂不守舍,我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一时善心泛滥,我就不会失去这么多,这么不堪。但这几天待在隔离棚里,我想通了,我不能因未知的灾祸就泯灭自己的本心。我要客观判断自己的是非,而不是用未来的结果使自己扭曲。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我伸手笨拙地拨,
别动,身子转过去点。滕子京轻声说,他手指攀上我的发丝,笨重小心地将我的头发挽上去,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碧绿的玉簪,插入我的发中,头发固定住了,面上只觉一阵清爽。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滕子京在我后面轻柔地说。
然后身后久久地没有声音,我转过头,我额前的碎发掠过他细长的睫毛,便与滕子京在咫尺之间,他慢慢转下眼眸,嘴唇轻抿。
下一秒,我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滕子京的声音从头顶微颤地传出,今晚滕某早已僭越,但仍然贪心不足。以后我不知会遭遇哪般漂泊,身体是否康健,受到哪般的指责,久别能否重逢,所以用这样无定的一生来偿付此刻的贪念我实在是心甘情愿。明日你如何对我,我都接受。
他声音微哑,滕子京自诩放荡不羁,可岑清才是天地律法都无法约束的鲜活与惊艳。
真诚而痛苦,这一刻我确定滕子京喜欢我。
灾难让我们看见自己生命薄度,才知道自己真正拥有的少之又少,能失去的却很多,人生弯弯路,悠悠几多憾,这种生死的力量却能让我们冲破世俗的枷锁去做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渴求。
我将头轻轻靠向滕子京的胸膛,闻着他衣襟上的风尘与疲惫,那就让我们互相贪恋吧。
钟声再次于芸芸众生中升起,我和滕子京再无语言,静坐山岗,明月也在上升。
8
妖女与菩萨
第二天我活力满满地给病人送药,他们却眼神怪异地看着我,喝完药身体才能好哦。
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猛地将我的碗掀翻,碎了一地,你还装,我们都听到了,你们要将我们都毒死!你也是索命的妖女。
妖女与菩萨,不过一晚的距离,我大声说,我发誓,我从未听到任何要毒死你们的消息,这里所有人都在想尽方法治好大家!你们如何听到消息的
那个汉子说深夜他听到外面有人交谈,其中一个说瘟疫有增无减,粮食很快就不够了,应该把感染严重的人处理掉。
我一时哑口无言,心里只想问问滕子京这是真的吗。
可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他,却再次看到赵晨,他说,因为杀人省粮的方案滕子京和高求彻底闹翻滕子京最近都忙着四处奔波借粮。
我心下仿徨,赵晨叹息,不管这场瘟疫最后如何,我怕滕子京自己是都无法善终了。
言官误事,滕子京所遭受的诬陷,在泾州事故之前早已发生,也许早已经不止一次了,我心口酸楚泛滥。
回到营地,看着眼神带着戒备和质疑的病人,我高声说,那晚你们听到的话不是幻听,正是湖州刺史高求说的!
病人一惊,脸上浮现恨意,我继续说,可我们的知州滕大人坚决反对,为此不惜与刺史闹翻,自己到邻州奔走借粮。瘟疫爆发以来,滕大人一直四处奔走,连家都没回去过,长长时间里不能合眼,来不及吃饭,连衣服破了都没有换过……他为你们心焦忧虑,殚精竭虑。我说这些,只希望你们能够相信滕大人,他的心始终与知州百姓的心在一起。
病人面面相觑,人群里有了声音,不管官府如何,滕大人确实是好官,我们要相信滕大人。更多的声音附和。
宋祁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温和地看着我。
我依着药炉迷迷糊糊的时候,双肩却突然被拎起,睁开眼就看到高求那张恶狠狠的脸,好啊,男扮男装,混入我的宴会,如今又在这儿妖言惑众,诋毁朝廷命官,给我带回牢里!
名声是百姓给的,而不是靠红口白牙喧嚣咆哮!
高求恶狠狠扇了我一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疼得让我眼泪几乎掉下,我真惨啊,来到这儿不是被踢就是被打脸。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妇,今天我非让你见识见识何为王法!
滕子京说律法都约束不了我,其实说错了,不过是因为他纵我包容我,任我胡言乱语,不知进退,为我悄无声息解开这个时代的束缚,而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滕子京。
我被按到地上,心下一片悲凉,公平已经失度,我又怎么发声呢
住手!这个声音充满焦灼痛苦愤怒。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滕子京已经拿起一个药罐狠狠地砸向高求的额头,鲜血很快流出,高求当即晕倒。
他扶起我,急促地呼吸,没事吧,我们离开这儿。
我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高求,脑子里重重地想起了赵晨说的不得善终。
我们稍稍远离后面的兵荒马乱,滕子京把我拥入怀里,轻声说,粮食我借到了,朝廷的支援很快也回到,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岑清,什么都不要多想。
他又用力抱了抱然后陡然松开,向我明朗地笑着,他的笑意不像是得偿所愿的喜悦却像是一种别离,滕子京是无拘无束,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命运。
他决绝地转身,我的声音发不出来,前方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呢我就算叫住他,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可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抓住他的衣袖,泪水滴落到我指尖,十指连心般疼,滕子京复给我擦眼泪,又急又心疼,好了,别哭,我会没事的。
东方欲曙,我只能放开他的袖子,而他就在这样的曙光中渐行渐远,光芒里,我听到允礼兴高采烈的声音,新的药方研制出来了。
我转身,他满身晨辉,满心欢喜,一把将我抱住,我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怀抱里涕泗横流。
暗无天日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四方物资充足,允礼的新药方有奇效,治愈者十有八九,允礼喜欢带着我为病人寻汤问药,我们激动地看着病人脸上重新焕发的生机,那个老人直念阿弥陀佛。他看向我,眼里满是喜悦与骄傲,医者仁心,他做到了极致,允礼这个名字一如初见那般,温柔隽永,带着拯救的力量。
夜以继日的日子也结束了,我和宋祁可以回家了。我来到挑水的地方,呆呆看着已经装满的水桶,这个人一直在,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也在默默无闻地陪伴着我们。
我自言自语般,宋祁排行第三,所以也被称作宋三娘,‘祁’字拆开,加入‘三’字,这便是‘闻衫’名字的由来吧。
四下一片寂静,我慢慢哼起歌,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宋娘子声音那么好听,却不轻易唱歌,这首歌是她药炉旁唱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她遍地呻吟时唱的是《击鼓》,而我想的是滕子京何时回来。
四下还是一片安静,倒显得我神经兮兮的,我想起滕子京那晚的话,心甘情愿用无定的一生去换取一刻的贪足,那世间不能相见的往往都有着怎样的坚守呢
我看着清澈的水,叹口气,缓缓起身,正欲离开。
姑娘蕙质兰心,但求不要将所想告诉三娘,徒扰她的心。这是个何其苍老苦涩的声音啊,我转身,看到这个戴着面具的人,小心地问,你就是掌柜对吗
那人艰难地点点头,当初年轻气盛,自以为能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可到了战场才明白什么叫尸横遍野,死而无名,朝不保夕,我几度想自杀,但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宋祁,所以自毁容颜,当了逃兵,只求重回到她身边,哪怕被通缉,一生提心吊胆,哪怕颜堕地狱,能看到她我也就算活着的了。
我久久无言,那世间不能相见的往往都有着怎样的坚守呢大都是这般的进退维谷,四面楚歌吧我缓缓向他一拜,所以‘闻衫’其实只为宋祁一人开吧,倒是让我沾了口福。一直护着宋祁回家的人也是你吧,还有上次在街上多谢相救。
他笑了笑,半晌说,后来几次,我都在街口碰到了滕大人,他……是为你而来的吧我心被猛地一揪,原来,滕子京早已为我而来这么多次,而我是这样迟钝……
我返回营地时,宋祁正忙着收拾东西,这几天得闲,她已经上了新妆,笑着问我,丫头你刚才去哪儿了呢我喜欢看她这般明艳的模样,但远不及那一份暗处的喜欢。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用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明知不可为,明知苦不堪言,可还是愿为你南逃千里,向死而生,他也是为了宋娘子这一份犹如漫天落秋下一支歌曲的明艳吧。
她把我拉到镜子前,笑道,我们要别人看着我们美美地离开。
瞧你的头发都打结了,发间有东西被剥离,你这玉簪质地上乘,绿得让人定心,煞是好看。是冯大夫送你的
我呆呆地没有说话,把簪子紧紧握到手里,希望它让我略略定心。
我又换了新衣裳,出门遇到了等待的玄礼,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会儿,然后说,很美。
我淡淡地笑,却笑得疏离。
滕子京为了接受审查被禁足在府里,我拜托赵晨让我进去见见他,赵晨摇头,这是朝廷的人办案,我也进不去。
他妈的!我忍不住爆粗口,这该死的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即使像仁宗这样的朝代尚且有冤假错案,那在那些昏庸的朝代又有多少忠良被残害或无出头之日呢
街上的人多了,百姓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历经两次事故,荟萃苑的声誉再不比从前,客人减少大半,老徐向我提出辞职,转身就把荟萃苑的创新菜谱交给了另一家酒楼。小红又气又心疼,我安慰她,人各有志,想往上发展的人抉择越多,心性磨炼就越残酷,所以越是在高位的人越是难测。
小红却说,滕大人还是知州呢,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是啊,滕子京是好人,还是我的心上人。
允礼被我请来的时候心里像是有所预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端出几盘菜,允礼尝了一口,忍不住皱眉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笑道,你肯定会在疑惑为什么我的厨艺变得如此糟糕吧
允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允礼,人都是会变的,在你记忆的岑清还是那个大家闺秀,娴静温婉,举止有礼节,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固执任性,可是斗转星移,万物恒流,几年商海沉浮早已把我改变。这话我是以两重身份说的,这个时代的岑清作为女子所遭遇的一切心酸和悲凉都值得我最崇高的敬意,所以我想把她悲辛都传达给给她珍重的人,至少让她的身体获得来自珍重之人的温暖。初见允礼那一刻身体本能的疼痛并不是属于我的,这份深情确实是我不能觊觎的,而我的灵魂已经与另一个人产生命中注定般的羁绊。
允礼轻声而坚定地说,我愿意情意不减地重新认识你。
我一时哽咽,允礼,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医术了得,容貌俊秀,可……
可我比不上滕大人。允礼笑笑,自顾自斟了一杯酒,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雕刻玉簪,这上面不是花,而是一味中药。他看着我,缓缓说,是当归。
他起身,把簪子放到桌上,在我心里,岑清从来就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簪子给你,‘当归’是我,我本救立誓四海行医,却也真的想过为你停留下来,现在,岑清,他笑道,是你能让继续坚持自己的诺言。经历知州这场瘟疫,我更加明白民生疾苦,也许治病救人撰写医书才是我生来的使命吧。
9
心酸归途
我笑出了泪水。无法祝他终遇良人,也无法说他一定能够名垂千史,所以只能祝他一路顺遂。愿人世间的魑魅魍魉能看在这么好的份上,为他让出一条平安路。
我没想到我们的坦白是如此潇洒,甚至他拒绝了最后的送别,这样一个温如玉的人的情义竟能这般酣畅淋漓。我望着他送我的簪子久久失神。
如果历史将坚定不移地进行下去,那滕子京最终的结局仍是改任泾州,他还能活到五十多岁。我说不出来是宽慰还是难过,明明兢兢业业,深受百姓爱戴,明明建立战胜瘟疫如此大的功绩,却抵不过言官寥寥几句。可见语言是世间伤害力多大的武器,不费一兵一卒,却能攻城掠地,让人无处生还。
不久滕府的禁制解除了,夜深人静之际,我悄悄摸索着滕府周围的高墙,终于看到一块低矮处,我拍了拍马背,好兄弟,借个力给我。我哆哆嗦嗦地站在马背上,看到院子一片黑,咬咬牙,心一横,但愿能掉到一个软一点的东西上。便一跃而下。
身上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缓缓睁开眼,看到滕子京那张清瘦的脸,他轻声说,你可真是笨,潜入人家还弄那么大的动静,那匹马记得还陈良。
我脸微红,小声说,我又不是做贼,我是来访友的。
滕子京把我放下来,牵住我的手,带我往前走。
为什么不点灯
他没有答话,却把我牵出府外,我不可置信,他才笑道,省钱啊,而且看今晚的月亮多好。
我皱眉,滕子京拉我坐到台阶上,然后真的在望月亮。我恨月亮,明明我今天还化了妆呢!
岑清别老是看我,艰难的岁月已经过来了,虽然这段时间囚禁在府里但我吃得好睡得好。
他说得风轻云淡,却从头至尾不看我。
我叹口气,滕子京,你不点灯是害怕我看到府里都已经打点好了吧所以你什么时候去泾州
滕子京猛地看我,肩膀微垮,你真是神仙么我不是已经严加保密了么
对于这件事上,你就当是吧,我想让小红接管荟萃苑,自己到泾州再开一家酒楼。我想知道一切重新开始,留下这个时代属于自己的痕迹和价值。
滕子京嘴唇动了许久才有声音,你不需要……
是为你,但也不仅是为你。我真的想告诉滕子京他以后还会到东京,还能到岳州,能阅览广阔神州的各色山水,我心里的确有点向往,而且我这样跳脱的性格岂不是和他这一生东奔西跑相配
看着我真诚的眼睛,滕子京忍不住将我拥入他的怀抱,闷声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呀我觉得如此沉重难以开口的事就被你三言两语拨弄得如此轻松。
我起身,所以你想偷偷溜走吧,滕子京,你真不够义气!
滕子京被我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了,又揽我入怀,柔声说,就这样别动。
大人我……
你今天化妆了,还换了新衣服,很好看。
原来他都知道,唉,我这些小心思竟不知不觉被他一览无余。
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放开我,顿了顿说,赵晨被贬南方了。
……宗谅,你之于赵大人,如范讽之于你,我相信你们的情义是官宦俗谋损害不了的。
滕子京宽慰地翘了翘唇角,继而神色却更加沉重,岑清我还要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被治愈了,除了病死的,最后还有三百人被活埋了……我被关在府里,无能为力。
我倒吸一口气,忍不住颤抖,不知怎的我想起自己上课间操时,操场站满了差不多就两三百人,那时我们都在阳光之下,而现在就有这么多人被悄无声息地活埋,这种灾难犹如万古黑暗连绵,更朝换代也难以泯灭,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批评官府。滕子京握住我的手,我像是抓到一线光明,诚恳地对他说,不管周围环境怎么样,宗谅,一日为官就要一日为百姓秉烛,你忍受一寸黑暗也许能带来多人的光明。
这种要求确实苛刻,可滕子京坚定向我点头,岑清,这是我为官的初心,如果……哪天我……你也不用流泪,因为我甘之如饴。
我忍着泪拼命点头,好让自己也信服。
我把荟萃苑所有的账本和食谱都交给了小红,她一直哭着说要和我一起走,我轻声说,难道不要荟萃苑了这可是我的心血。小红你其实很聪慧,做事细心,心灵手巧,以后多加磨炼,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掌柜!
我从未想过生命的消逝会是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呈现,心口不断泛荡一大片空虚,我脱去衣衫,看到身体变得透明,心里觉得苦,但却微微提起唇角,我是会穿越回去,还是神形聚灭呢这仿佛是一场瘟疫,从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注定染上,最终引我走向归宿。
滕子京和我离开那天没有让太多人知道,离开时也只带了老管家。几人天未亮行至城郊,小红红肿着眼和陈良对我和子京拜了又拜,我嘴唇特地抹了鲜艳的胭脂,因此笑得得体,他日喜结良缘,定要子孙满堂,相守到白头。我想背闲时在网上摘抄的古代绝美的结婚誓词,但我看着身边滕子京的侧影,实在说不出口。他极爱穿绿袍,而我恰好最爱绿色。
宋祁过来热烈地拥抱我,去了北方也别忘了我的羊奶啊,还有酒量要继续练啊。她又看了看滕子京,作为女人我羡慕你,上天可以让你一直有选择,但我更佩服你义无反顾的勇气。我也佩服我自己,穿越千年的光阴,倒行逆施地爱上一个人,只是上天真让我有的选吗
我撇嘴笑,说,‘闻衫’的酒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酒。也是天下最苦的酒。
我们终于挥手告别,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杜甫真的做到了吗我只闻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太阳初挂树梢,我却觉得微微冷意,滕子京给我披了件斗篷,轻声说,今天立秋呢,晚间要注意别着凉。
夜晚忽逢大雨,我和滕子京在一家客栈歇息。我悄悄借了店家的灶台,努力做了一盘红烧鱼,灶里星火噼里啪啦,像是在过节,滕子京忽然在我旁边蹲下,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真是温暖呐,我拉着他起身,快尝尝我做的鱼。
滕子京夹了一块尝进嘴里,却温柔地笑了。
很难吃是吗很难吃就对了,我要让滕子京记住我的味道。
滕子京弯了眉眼,不,很甜。
我被逗笑了,滕子京却拾起袖子,你帮我烧柴火。
我微愣,照他的做,滕子京竟在灶台前娴熟的忙碌,我一时怔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雾气里的身影,我不懂为什么要君子远庖厨,这样的滕子京宛若谪仙。
尝尝。滕子京眼睛亮晶晶地将刚才那条鱼改造成的鱼汤舀一勺给我,我尝了一口,惊叹道,很鲜美!
滕子京笑道,这道菜就像你给我的那两个蜜饯一样,最终都是甜的。
我无声地笑了,屋外的雨声仍是淅淅沥沥不止,滕子京看向屋外,若有所思。
我叹息,到了泾州就很难再有这样酣畅淋漓的雨水了,泾州位于现今甘肃那带,靠近泾水,温带大陆性气候,处于干旱半干旱区。
滕子京看向我,我向他走近一点,滕子京,多多少少有点遗憾吧。
滕子京微微一笑,微微一叹,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心境本可悲凉至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但滕子京选择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我真诚地说,滕子京,你大大方方地走马上任吧,因为在那里会留下你一生最高的荣誉。
滕子京微露诧异,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他摸了摸我的头,湖州菜我基本都会做,这样即使你跟我到了北方还是能吃到江浙菜了。
我只得用全身的痛苦来隐忍这种幸福,又得用全身的欢愉来止住这悲伤的泪水。
第二天,滕子京在下面等了我许久没有等到只好来敲我的门,却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对镜描眉,滕子京哭笑不得,湿水用手帕擦去我脸上凌乱的胭脂,岑清怎么样都最好看。
我不服气,谁叫你走个路都那么优雅,搞得我紧张呀。
他轻柔地为我挽头发,别发簪,与我同出门的时候假装被绊了一下,然后向我眨眼睛,我也希望岑清在心里能对我的样子多多包容呢。
我偏过头笑,勉为其难吧。其实我只怕看不及,何来介意呢
滕子京牵上我的手,那我们同进同出,谁也笑不了谁。
行行重行行,经过无数日夜的奔波,我们行至一个山谷,滕子京说翻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到泾州啦。
我笑了,笑着笑着,身子就软下来,滕子京抱住我,大惊失色,你怎么轻了这么多
风和日丽,北方的秋天比南方早,因此整个山谷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近处草木枯黄,山间泉水变得柔密无声。我的眼泪交织在这炫丽的光景里,滕子京,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骑马,你带着我吧。
我坐在马上,滕子京从后面拥住我,身子颤抖,我的后背一片湿重,因为他抱住的是一个渐渐虚无的人,所以想给我增加一点重量吗
滕子京,我想背一句话给你听。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黎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滕子京的一生呐,大起大落,颠沛流离,我是多么想陪你到庆历四年的春天啊,与你一起登上岳阳楼,可惜,这写尽你一生的文章,没有留下一个名为岑清的只字片语……
滕子京呜咽着,拥我更紧,发不出清晰的字句。
天地一片玄黄。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今我城有落花,雪月绣我衫,江水濯我足,风杂身定行万里。长忆别时桃纷纷,心为空矢身为弦。此时此刻难为情。人生的玄妙就在那一瞬间,那一刻,从宇宙洪荒到人海茫茫,从繁城落花到古道西风,从舟推万里到卧将朽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一刻将我的剩余的一生显得黯淡无光。
10
最后的告别
再见,滕子京,我写下最后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