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莱拉伸出双手抓住头顶上的白色粗呢帽子,免得它被风刮走。
和这所修道院所有的寄宿生一样,莱拉穿着制服,黑色的长袍盖到脚面,而平底软鞋几乎可以说是方便奔跑。
黑袍子,白帽子。
她忽然松开手,任凭风带走帽子,底下是梳理整齐的发髻。
圣凯瑟琳修道院位置挺偏,到镇上要坐上半小时的马车,靠双脚走出去,长期幽闭的女寄宿生们肯定做不到。
一个不说是有大好前途的,至少也是没有被拘束起来的新世纪青年,变成了一个连修道院大门都出不去的寄宿生!莱拉·阿什博恩今年16岁,在圣凯瑟琳修道院接受了九年教育,学习诗歌,图画,代数,音乐,家政,法语和拉丁语。
总而言之,是一切能够让莱拉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乡绅家的小女儿,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
莱拉很悲伤,她想自己完全已经是一个淑女了。
也许淑得过头了,没有哪一个淑女见到满实验台阴暗爬行的蛆不会晕倒的,但是莱拉晕倒不是因为她害怕蛆,她只为自己失败的毕设而绝望。
就是因为自己淑女过头了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莱拉痛下决心,自己绝不要再干出看见毕设成为苍蝇摇篮这种事情就吓到晕倒。
修道院的钟当当当地敲,莱拉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翻出自己在制服裙底下缝的内袋。
里面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一枚纽扣,一把在修道院是违禁品的小刀,莱拉相信自己缝一个内袋是有必要的。
好比现在,没有吃午饭的她可以摸出一片早餐时藏起来的烤面包,还有一个煮得太老的鸡蛋。
来到19世纪的第一顿饭,莱拉在早餐桌上很小心地拣了几片面包和熏咸肉吃了,没喝牛奶,她不敢动那些果酱。
眼前一热,莱拉慌慌忙忙地抬头,她看到太阳,是她在穿越第一次见到太阳。
修道院的晚餐规矩繁多,莱拉没有适应身体,昨天晚上不敢过去吃,只好装病。
嬷嬷派来一个女仆过来送饭,莱拉在她来之前趴在窗口吹了好一会风,把脸吹得红扑扑的,倒在床上,假装发烧,拉着小女仆的手不放她走,一点点套话。
“阿什博恩小姐,我给你送饭来了。
”于是莱拉知道自己姓阿什博恩,在装病之前,她从同屋的女孩那里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莱拉。
“哦,你好,谢谢你送饭过来,放在那儿吧。
”女仆远远地把餐盘放在房间的一张圆桌上,她的面庞很模糊,好像被烛台上的灯火烧着了,在融化。
“我走不动了,不能放在床头吗?”莱拉故意把发髻弄散,自己斜斜地靠在枕头上,女仆说:“嬷嬷们不允许年轻的小姐在床上吃饭,阿什博恩小姐。
”她有一副幼稚的嗓子,莱拉怀疑女仆比自己要小。
“小姐,阿加莎嬷嬷说,允许生病的小姐们在卧室吃饭已经是破例了。
”看得出来,说出这句话对她来说很吃力,这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穷女孩。
“你的名字是什么?”“玛莎,”女仆快速地行了一个不规范的屈膝礼,“我是玛莎。
”莱拉从床上坐起来:“亲爱的玛莎,走近些。
”小玛莎走近了,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抖,也许是头发太过蓬松的缘故。
两颊上布满雀斑,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看莱拉。
她看起来最多14岁。
莱拉在心里嘀咕。
“你有什么要求吗——请问,阿什博恩小姐?”莱拉说:“我没有见过你。
”原主留下了一些肌肉记忆,不然莱拉的英语会带有太重的21世纪口音。
玛莎用右手揪起来头巾的一角,左手徒劳地把一把蓬出来的发丝往里面塞:“是的,小姐,我是厨房女仆,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姐们。
管事嬷嬷不同意的。
”她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说话,莱拉听起来很困难,玛莎说话带着不知道哪儿的口音,还夹着很多语法错误。
“但是服侍小姐们的女仆最近病倒了很多,哎呀,嬷嬷们抽不出来人手,罗斯玛丽嬷嬷觉得我笨手笨脚擦不好银器,阿加莎嬷嬷就提议让我来小姐们的房间。
”莱拉皱着眉,她没办法松开,听玛莎说话和听力考试一样难。
“谢谢你,玛莎。
”她说,自己起身准备吃饭,银质的餐盘上最惹眼的是一只皱巴巴的烤苹果,一碗还在冒热气的豆子浓汤,半块面包,没有汤汁但是看上去像是炖鱼的一块东西,以及一堆黏糊糊的绿色不明物体。
莱拉忽然不想吃了。
我需要食物。
她在心中默念。
而不是一堆看上去像食物的东西。
她突发奇想,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身,没有束腰,但是很细。
肯定是饿的。
玛莎在一旁侍候莱拉吃饭。
准确来说,是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莱拉吃饭。
莱拉:“你很想吃吗?”她像说话一样进食。
这句话的意思是,莱拉全凭原主的肌肉记忆才吃的下去。
面包明明看起来和她曾经在面包店买过的差不多,吃起来却又干又硬,没有半分面包该有的松软甜香。
至于说其他的,莱拉没有哭出来已经算是她意志顽强了。
玛莎摇头:“我不能吃!”她看了看门,似乎在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莱拉趁机拿手帕过来,吐掉嘴里烧焦的鱼皮。
玛莎的瞳孔猛地一跳,好像烛火烫到了眼睛。
“小姐……”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擦洗地板的时候,见过……有的很年轻的小姐跪在地上。
我知道我不该看的。
啊,求你别说出去!”玛莎说话颠三倒四。
“路过的女仆长让我赶紧走开,说浪费食物的小姐要用舌头舔干净地板上的木屑。
我看见一个嬷嬷拿着麻袋过去,然后……”莱拉:“什么!然后怎么样了?”玛莎:“然后我就被赶走了。
”莱拉叹气:“你会说出去吗?”玛莎:“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位小姐说话。
”她柔和的褐色大眼睛对着莱拉:“啊,小姐,我不知道!我们不被允许吃小姐们的食物,偷吃会遭报应的!”玛莎指着盘子里的绿色糊糊:“这是厨娘做的柠檬果冻,是晚餐的甜点,从前天这道菜被罗斯玛丽嬷嬷加到菜单开始,她就在偷吃,现在果然病倒了,其他偷吃的女仆也有些不好。
”莱拉想起和她同屋住的女孩塞西利亚,她一直在说昨天晚上的柠檬果冻很好吃,后来不知道去哪了。
玛莎的尾音被钟声送走,她打了一个哆嗦:“啊,小姐,你怎么没有祈祷!啊,小姐,你在餐前怎么没有祈祷!”因为我从来不祈求某人给我吃的。
莱拉腹诽。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莱拉说,“说的好像你祈祷了一样。
现在我把这份果冻给你吃,快点祈祷吧。
”玛莎哆哆嗦嗦地用食指碰了碰肩膀:“我可以吗?”她把征求的目光投向莱拉而非上天。
莱拉:“是的,你可以吃。
食物应该给需要的人,你比我更需要它们。
”看玛莎吃完剩下的食物,又收拾好餐盘离开,莱拉找出针线筐,给自己的裙子缝上一个内袋。
她还找到了一些原身私藏的违禁品,几本爱情小说,一把莱拉怀疑是象牙柄的精致小刀,半块还带着牙印的巧克力。
“我会替你保存好的。
”她说。
洗漱时间,又是玛莎提着一壶水,臂上搭着毛巾过来。
“哈特小姐没有回来吗?”玛莎问。
原来她姓哈特。
莱拉心想。
塞西利亚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她想起来绿色糊糊,这些人居然把它称作是柠檬果冻。
“哈特小姐没有回来。
”莱拉安静地回答,第一晚不用和别人一起住让她感到些许心安。
这里是修道院,塞西利亚·哈特不会有事。
捧起清水随便抹了把脸,再用牙粉刷牙,最后莱拉拿起毛巾,想擦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在玛莎面前换衣服,大学在舍友面前也没少换过,但是修道院的宿舍是另一回事。
“阿什博恩小姐!”玛莎一惊一乍地惊叫。
莱拉看向她:“怎么了?”玛莎胆怯地说:“外面有人在哭。
”莱拉:“哦,也许是风吧。
”莱拉知道风声有时很像哭声。
莱拉再次拿起毛巾,刚把它浸到水里,第一个气泡还没有来得及冒出来,门嘎吱一响。
玛莎:“我去看看。
”莱拉:“看来你是对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去,看到一个人。
塞西利亚·哈特。
她很齐整地穿着全套制服,唯一异常的,大概就是她蜷缩成一团。
“塞西利亚!”莱拉低低地喊了一声,伸手抓住塞西利亚的肩膀:“玛莎,过来帮忙。
”小女仆玛莎应了一声,弯腰低头:“哈特小姐……”塞西利亚尖叫:“别碰我!”她面色灰败,汗水把额前一缕头发打湿成一个圆圈。
莱拉:“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抓塞西利亚的裙角,还没有碰到就收回来手,她的裙子黑得不均匀,湿答答的往下滴水。
还有一些黄绿色的粘液。
莱拉:“你刚才去洗裙子了吗?”她改变方向想拉塞西利亚的手,对方手指冰凉。
玛莎把烛台端过来,好让莱拉看清楚的确是一个人,火光下塞西利亚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黄色。
一个幽灵也不会比她更不属于人间。
莱拉打了一个寒颤。
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了,修道院的钟敲了十二下,午夜十二点,塞西利亚抬起手指指向自己的柜子。
莱拉急忙过去,按塞西利亚的指引先在床垫下摸出钥匙,再打开柜子,里面的东西和她自己差不多,爱情小说,缎子发带,糖果,但是多出一沓散发着香膏气味的信纸。
莱拉俯身蹲在塞西利亚跟前:“你想要什么?”“莱拉……莱拉……”少女呼吸急促,她没有说完话就断了气。
玛莎天真地说:“哦,阿什博恩小姐,哈特小姐的病好些了,我们把她抱到床上去吧。
”而塞西利亚·哈特的死,正是莱拉在穿越的第二天不敢进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