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坞的春末,茶山的清香浓得像泡了整村的茶水,龙脉茶的新芽焙成了一担担绿汪汪的货,堆在“邵氏龙脉茶肆”的后院,引得村里老少都来瞧热闹。我,邵本树,十七岁,揉着昨儿被老爷子抽疼的腿,蹲在茶肆门口,手里攥着个半空的酒葫芦。自从那天跟翠姑在后院焙茶后,村里闲话满天飞,说我看上了穷丫头,纪老三气得要找老爷子算账。我心里乱得像炒茶锅里的茶叶,想着翠姑那张脸,又怕老爷子的藤条,腿软得不敢动。
茶肆里,老爷子邵天龙忙得跟头老牛似的,嗓子粗得像砂子磨石头:“这批茶得赶在重阳前卖到衢州城,谁敢偷一两,我剁了他的爪子!”他那张脸皱得像龙趾地的山沟,眯着眼盯着伙计,满脸得意。我晃着葫芦,正想溜出去躲清静,村口却跑来个小身影,纪姜侬喘着气冲进来,裤腿泥乎乎的,手里攥着根竹枝,喊:“本树哥,不好了!我爹跟人吵起来了,说要揍你!”我头皮一麻,跳起来问:“吵啥?他又咋知道我跟翠姑的事儿?”
纪姜侬咧着缺牙的嘴,咯咯笑:“我没说,是村里婆娘嚼舌根,说你盯着翠姑姐瞧,馋得像猫闻鱼!我爹气得砸了个竹篓,非要去你家要说法!”我脑子嗡的一声,酒葫芦摔地上,碎成渣。这小丫头嘴快,昨儿还笑我脸皮厚,今天就给我捅了大篓子。我瞪她:“纪姜侬,你个闯祸精,回头我揍你!”她吐吐舌头,跑进后院喊:“翠姑姐,快出来,本树哥要挨打了!”
翠姑从灶房冲出来,手上沾着茶末,脸红得像刚焙好的春茶,瞪我:“邵本树,又惹啥祸了?你跟纪家的事儿,别拖我下水!”我还没开口,村口传来吵嚷声,纪老三扛着竹篓,带着几个穷汉闯进来,满脸横肉,吼道:“邵天龙,出来说话!你家少爷勾搭我家丫头,欺负穷人,茶叶堆成山还不够,还要抢我姜侬?”村里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看热闹,老爷子拎着藤条踱出来,冷笑:“纪老三,你闺女捣乱我茶肆,我没找你要赔钱,你倒先来撒野?”
纪老三指着我,骂:“你家这混账盯着翠姑不放,她跟我家沾亲,你邵氏抢了龙趾地还不够,连穷丫头也不放过?”我心一沉,想辩解,可老爷子瞪我一眼,低吼:“邵本树,你干的好事?”我低头不吭声,心里却想着翠姑那句“别把我夹在中间”,苦得像吞了老茶梗。翠姑站在一旁,手攥着衣角,眼里闪着水光,低声说:“纪大叔,别吵了,我跟邵家没啥,是误会。”可她声音细得像风里的茶香,压不住纪老三的火。
纪姜侬蹦出来,拿竹枝戳纪老三的腿,喊:“爹,别骂翠姑姐,她对我好着呢!”纪老三一巴掌拍她后脑勺:“小丫头,闭嘴!你姐跟邵家混一块儿,早晚害了咱们!”翠姑脸色一白,咬唇不语。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翠姑前头,硬着头皮说:“纪大叔,我没欺负谁,翠姑帮我家焙茶,工钱照付,你要啥说法?”纪老三冷笑:“工钱?你们邵氏抢了我祖上的茶山,还装好人?我警告你,离翠姑远点,不然我砸了你茶肆!”
老爷子气得藤条一挥,吼道:“纪老三,你敢动我茶叶,我让你出不了姜家坞!”眼看两边要动手,村里的老李头跑来劝:“都消消气,邵氏纪氏斗了百年,别再添新仇!”纪老三哼一声,拉着纪姜侬走了,回头撂话:“邵本树,你等着!”人群散了,老爷子拎着藤条堵我,眯眼问:“你跟那穷丫头到底咋回事?”我低头嘀咕:“没咋回事,就聊了两句……”他一藤条抽过来,骂:“聊两句?她家跟纪老三沾亲,你敢沾她,我打死你!”
我捂着胳膊跑回屋,疼得龇牙咧嘴,可心里更疼。翠姑站在后院门口,远远看我一眼,转身走了。那眼神冷得像江水,烫得我心跳。夜里,茶肆的灯火灭了,我溜到后院找她。她蹲在灶房,一个人翻着昨儿的茶末,汗珠滴在锅里,嘶嘶作响。我靠在门框上,低声说:“翠姑,今天的事儿,我没想连累你。”她没抬头,淡淡道:“连累不连累,我都习惯了。我家穷,夹在邵氏纪氏中间,谁都看不起。”
我心一酸,蹲下帮她添柴,嘀咕:“那你干嘛还帮我家干活?”她停下手,看我一眼,眼里多了点软:“不干活,我爹的药钱哪儿来?我娘纺线养家,我不拼,谁管我?”我愣住,想起她那天说的“爹病着”,喉咙像堵了块茶梗。我低声说:“翠姑,你别怕纪老三,我护着你。”她扑哧一笑,手一抖,茶叶洒了一地:“护我?邵本树,你护好你自己吧,瞧你那熊样,连酒葫芦都保不住!”
我脸一热,正想再说话,远处传来纪姜侬的哭声,细细的,像被揍了。我俩对视一眼,翠姑跳起来跑出去,我也跟上。村东头,纪老三正拿竹条抽纪姜侬,小丫头抱着头喊:“爹,我没说啥,是婆娘嚼舌根!”翠姑冲过去拦住,喊:“纪大叔,别打她,她还是个娃!”纪老三瞪她:“翠姑,你少管!我闺女跟邵家混,我不教训她,早晚被你们害死!”翠姑咬牙,拉着纪姜侬跑回她家,回头看我一眼,眼里全是火。
我站在原地,风吹过,茶山的香气没了温度。那夜,我没睡,满脑子是翠姑护着纪姜侬的背影,和她那句“谁都看不起”。窗外,龙趾地的影子黑乎乎的,像在嘲我。可我没退,心里暗暗发誓,下回再见翠姑,我得让她知道,我不是只会喝酒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