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璜惊弦
暮色像打翻的松烟墨,顺着广陵城墙的青砖缝隙蜿蜒爬行。谢清猗数到第一千三百六十块墙砖时,指尖触到了那道熟悉的裂痕。这道横贯武定年号的砖缝,是她六年来丈量城墙的起点。
城头戍鼓沉沉敲了五记,归鸦掠过烽燧台的剪影突然散作漫天墨点。谢清猗解下腰间玉璜,青玉触感比往日更灼人,仿佛刚从煅炉里取出的剑胚。这是桓昭临行前掰断的合璜,断裂处犬牙交错,像被狼吻撕开的血肉。
夫人又来看落日了驼背更夫拄着枣木梆子蹭过墙根,残腿在石板上拖出黏腻水声。他原是桓昭麾下老兵,城破时背着主将断戟爬回江南,如今只剩半截舌头在嘴里打转:北邙山的收魂鸦...三日不散...夫人该...咳咳...
谢清猗用袖角擦拭玉璜的动作丝毫未滞。六年来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说辞,从桓将军被困白狼塞到虎贲营全军覆没,每个传言都比前一个更详实可怖。她甚至能根据说客衣袖上的尘土,分辨消息来自淮北驿马还是江左船夫。
玉璜突然在掌心一跳。
青灰色云母纹路里渗出幽蓝微光,如同月夜下的剑芒流转。谢清猗本能地攥紧玉璜,断裂的玉缘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痛——就像桓昭掰开玉璜那日,她分明看见丈夫虎口崩裂的血珠坠在青石板上,耳畔却只回响着玉器碎裂的清鸣。
此去代郡三千里,璜在如昭在。桓昭将阳璜系在她腰间时,玄铁鳞甲还带着演武场的温度。他总说谢氏女儿该执麈尾谈玄,不该触碰这些杀伐之物,却忘了她自幼随叔父谢鲲观星象,早从紫微垣的偏移参透了王朝气数。
玉璜的震颤愈发剧烈,蓝光顺着城墙砖缝游走,惊起蛰伏在苔藓间的流萤。谢清猗突然想起某个春夜,桓昭握着她的手在沙盘上推演战局,松脂火把将两人影子投在牛皮舆图上,恰似纠缠的雌雄双剑。
夫人当心!更夫的梆子突然砸在脚边。西北天际裂开一道赤红缝隙,仿佛天神挥剑劈开夜幕。谢清猗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投上城楼,发间玉簪在罡风中铮铮作响,恍如十年前上巳节初见时的环佩琳琅。
那年她执麈尾立于谢家画舫,看桓昭一袭玄袍踏浪而来,手中长槊挑飞了水匪的蒙面巾。后来他总说那日是为追查军械走私,她却记得他耳尖绯红如三月桃瓣,连槊锋挑开她船舱珠帘时都在发颤。
玉璜的蓝光陡然暴涨,城砖缝隙里涌出细密的血珠。谢清猗听见遥远的马蹄声,不是建康城达达的官道驿马,而是代郡风雪里呜咽的胡笳。她忽然明白这震颤的节奏为何熟悉——正是桓昭出征那日,三万铁甲踏碎朱雀桥头柳影的声浪。
阴璜现世,阳魄当归!不知何处传来的偈语刺入耳膜。谢清猗踉跄扶住城墙,看见自己掌心血珠正被玉璜疯狂吞噬。更夫惊恐的瞳孔里,映出她身后渐渐凝结的虚影:半幅残破的玄甲,握着不存在的剑柄,替她挡住漫天流火。
戍鼓声不知何时停了。最后一线暮光沉入护城河时,谢清猗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轻叹,带着大漠砂砾摩挲铁甲的粗粝:阿猗,桑乾河的星光...比广陵更亮...
长亭刃雪
朔风卷着冰碴子掠过代郡城墙,在雉堞间撞出凄厉的啸音。桓昭按着剑柄走过瓮城时,戍卒们正在传唱新编的《折杨柳》,沙哑的调子混着雪粒,把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的艳词磨成了铁锈味。
他的鳞甲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三日前那场诡异的雪暴过后,柔然斥候的蹄印突然消失在白狼塞外,就像被天神用狼毫笔抹去的错字。此刻夕阳正坠在烽燧台西侧,将他的影子拉长成扭曲的鬼魅——那影子没有头颅。
将军!副将崔谅捧着头盔追上来,铁护额上新錾的睚眦纹正在渗血,探马回报,三十里外的牧民帐中发现了这个。他展开的羊皮上,用凝血画着交缠的双蛇,蛇眼处嵌着两粒青玉髓。
桓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分明是谢清猗那半枚断璜的纹样,连玉髓中的云母走向都一模一样。他想起离京那日,妻子将阳璜系在他腰间时,指尖抚过蛇形浮雕的颤抖:《抱朴子》有载,阴阳双璜可通幽冥,若遇不祥......
雪粒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如同无数冰凉的手抚过后颈。桓昭猛地转身,看见崔谅的脸在暮色中裂成两半——左眼还是那个追随自己七年的忠勇部曲,右眼却化作爬满蛆虫的骷髅。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耳边响起谢清猗诵读《幽明录》的清音:鬼目见者,乃心魔所化。
将军崔谅困惑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羊皮上的双蛇竟开始缓缓游动,玉髓眼珠迸出妖异的红光。桓昭突然听见遥远的哭声,像江南梅雨时节漏雨的陶埙,又像广陵城头被风揉碎的更鼓。
那是谢清猗的哭声。
备战!桓昭劈手夺过号角,青铜兽首在掌心烙下灼痕。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重新生出头颅,却是谢清猗梳着望仙髻的模样。戍楼上的纛旗无风自动,旗面浮现出妻子数年前用螺子黛写的《伯远帖》——群从之宝,自以羸患。
苍凉的号角声撕裂夜幕时,第一支火箭正坠在粮草营。桓昭跃上嘶风的卢马,发现马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白梅,花瓣上凝着广陵特有的春雾。他忽然记起临行前夜,谢清猗在灯下重穿甲片,铜钉将《子夜歌》的残句钉进鳞甲夹层:愿作北斗星,千年守故林。
杀——!崔谅的嘶吼将幻象击碎。柔然狼骑从雪雾中显形,他们的弯刀上串着孩童的头颅,血珠在严寒中冻成赤玉璎珞。桓昭挥剑斩断迎面射来的鸣镝,箭杆裂开的瞬间,他看见箭簇上刻着大魏工部的徽记。
战马人立而起时,雪地突然塌陷成流沙。桓昭的剑锋刺入柔然武士的咽喉,热血喷溅在面甲上,却化作广陵夏日的荷露。他听见谢清猗在耳边轻笑:夫君可知,莲心最苦
将军小心!崔谅的陌刀横扫过来,将偷袭的狼骑拦腰斩断。肠肚坠地的闷响中,桓昭嗅到谢清猗惯用的苏合香。他看见自己的剑穗不知何时换成了五色丝绦——正是上巳节那日,妻子系在他剑柄上的长命缕。
混战持续到子夜。当桓昭第三次率队冲散狼骑的锥形阵时,北天突然亮起诡异的青光。阵亡将士的尸体在雪地上自动拼成八卦图案,创口处涌出的血水逆流成河,汇向白狼塞外的祭坛。
是萨满血祭!崔谅的声音带着哭腔。桓昭抹去睫羽上的冰霜,看见祭坛中央的青铜釜中浮沉着半枚玉璜——正是他出征时带走的阴璜。柔然萨满割开俘虏的喉咙,血瀑浇在玉璜上的瞬间,谢清猗的哭声突然清晰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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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璜归位时,阳魄永囚黄泉。萨满的汉话带着阴山北麓的喉音。桓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雪地上融化,谢清猗写在甲片上的《子夜歌》字迹开始燃烧。
一支骨箭贯穿崔谅胸膛时,桓昭终于看清祭坛上的符咒——竟是用《急就章》残卷拼成的招魂幡。他突然明白柔然人为何能在大雪中潜行无踪,那些消失的斥候,恐怕早就成了萨满的阴兵。
阿猗...桓昭咳出血沫,发现吐出的竟是白梅花瓣。他的鳞甲正在片片剥落,露出内衬中谢清猗绣的北斗七星。最末一颗瑶光星的位置,缝着她剪下的青丝。
柔然可汗的金刀劈下时,桓昭听见了建康城的暮鼓。他看见谢清猗站在广陵城头,手中阳璜迸发出比朝阳更炽烈的光芒。玉璜断裂处生出翡翠般的藤蔓,将他的魂魄从残躯中温柔剥离。
之死矢靡它...谢清猗的吟诵声穿透时空。桓昭的视线开始上升,越过血染的雪原,看见自己的尸体被萨满拖向祭坛。阴璜正在吞噬他的血,而千里之外的广陵城头,阳璜在同一刻震颤如哀鸣。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桓昭忽然想起那个星夜。谢清猗指着紫微垣西移的星图说:天枢动摇时,人间需要更亮的烛火。此刻他的血浸透了北疆冻土,却不知能否为她的长夜添一抹微光。
雪,下得更急了。
魂渡桑乾
广陵城的柳绵第七次飘过谢氏祖宅的鸱吻时,檐角铁马突然在子夜发出编磬般的清鸣。谢清猗推开描金柏木窗,看见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桑林方向——那里埋着桓昭出征前夜剪下的甲胄系带。系带上残留的松烟墨写着《从军行》的残句:烽火照高台,魂断无人收。
夜露顺着窗棂滑落,在青砖上洇出人形水痕。那影子分明是跪坐的姿势,左手虚按腰间剑鞘——正是桓昭生前在军帐研读兵书时的习惯。谢清猗的指尖悬在水痕上方三寸,如同抚过丈夫微蹙的眉峰:你总说'见影如晤',如今这影子却比我更知你冷暖。
今日寒食,该煨新火了。侍女捧着松烟墨进来添灯,被谢清猗腕间突然绷断的五色丝绦惊得后退半步。去岁上巳结的长命缕,此刻竟在案头无风自动,宛如受伤的竹叶青蛇。
丝绦断裂处渗出冰晶,落地时发出碎玉之声。谢清猗俯身欲拾,却见冰晶中凝结着北境沙场的画面:桓昭的断剑插在祭坛中央,剑穗上她绣的并蒂莲沾满黑血。她突然暴怒般将冰晶扫落,碎片却在空中重组为桓昭的虚影,正徒劳地用手语比划《古诗十九首》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夫人可听过'蚕不食离桑,魄不过横江'游方道士的芒鞋无声无息踩上青砖,道袍下摆沾满淮南特有的紫萍。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谢清猗腰间玉璜:阴气缠宅,夫人竟能安枕三年
【谢清猗瞥见铜镜中的异象——自己的倒影与桓昭的魂魄重叠,他残破的臂甲正试图替她绾起散落的鬓发。这个动作让记忆汹涌而至:建康城破那日,桓昭也是这样为她挡开流矢,箭簇擦过他护臂的火星,烫穿了她的鲛绡披帛。】
道长走错宅院了。她推开北窗,让月光洗过《禹贡地域图》上的朱砂批注,谢氏祖训:不惑于怪力乱神。话音未落,玉璜突然迸出火星,将道士的符纸烧出焦痕。
道士冷笑掐诀,梁上骤然垂下十二道黄幡,每面幡上都写着桓昭的卒年时辰。谢清猗抓起案头青瓷砚台掷向幡阵,墨汁泼洒间竟浮现桓昭与萨满搏斗的残影。她看见丈夫的魂魄被铁链贯穿琵琶骨,却仍用口型对她重复《华山畿》的誓言: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建康城隍说三年前有英魂拒饮孟婆汤,原来在此处!道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罗盘中飞出七枚铜钱,在空中摆出北斗吞贼阵。谢清猗听见桓昭的闷哼,案头陶罐里的青梅酒泛起涟漪,映出他半透明的身影——玄甲残破如凋零的棠棣,左臂正在月光下消散成萤火。
够了!谢清猗突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处朱砂写的《定情诗》。那是桓昭出征前夜用箭头蘸着胭脂所书,如今随她心跳明灭如烛:丝帛可断铁可销,此心磐石无转移。咒文亮起的刹那,桓昭的魂魄挣脱阵法桎梏,残甲刮过她脸颊时却穿体而过,只在梨木地板上留下带血的冰花。
道士的桃木剑僵在半空:夫人以心血养魂,可知每留住他一刻,便折自己一旬阳寿他甩出《真诰》残卷,泛黄的纸页上浮现谢清猗命盘——天梁星已现裂痕,对应她咳在丝帕上的血点。
桓昭的虚影突然暴起,魂火凝成的长剑抵住道士咽喉。他发不出声音,但剑锋震颤出的《陇头歌》泄露了心绪: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谢清猗却按住他的腕甲摇头,转头对道士惨笑:若能用三十年阳寿换他三刻凝实,此刻你早该血溅五步。
更夫的梆子声恰在此时传来。道士盯着谢清猗眉心骤然浮现的朱砂痣,突然收剑作揖:原是琅琊王氏的'天目',贫道唐突了。他退至门廊时又回头,夫人可知,生魂久驻阳间,需以挚爱骨血为祭
子时的露水坠下屋檐。谢清猗转身时,桓昭的魂魄正在描绘她鬓角银丝。他指尖拂过处,一缕青丝变白,而她的耳坠突然崩裂——那是他当年用箭簇改制的聘礼。珍珠滚落地的脆响中,两人同时伸手去接,却只抓住彼此虚无的幻影。
骸诏夜啼
霜降那日,广陵城的护城河突然倒映出北境星空。垂钓的老叟看见河底沉戟浮出水面,铁锈剥落处露出虎贲左卫的铭文——正是桓昭亲兵的番号。谢清猗踏着晨露来到河岸时,水中星斗突然坍缩成旋涡,吐出一卷裹着水藻的桦皮信。
夫人小心!更夫的枣木梆子横插过来,堪堪挡住漩涡里射出的骨箭。箭簇扎入柳树时,树皮瞬间皲裂如老人面,渗出带着檀腥味的黑血。谢清猗展开桦皮信,桓昭的字迹被河水泡成蝌蚪状,却在触及她掌心温度时重新凝结:速焚玉璜,莫令阴魄为虏所役。
河面突然结出冰花,每一片冰晶都映着柔然祭坛的景象:桓昭的魂魄被铁链悬在青铜釜上,萨满用骨笛挑取他的魂火注入狼头幡。谢清猗的玉璜骤然发烫,将冰晶熔成青烟,烟雾中传来萨满的冷笑:汉家娘子可知,你每滴泪都在滋养我军的战旗
谢清猗回到祖宅时,发现书房《禹贡地域图》的代郡标记处渗出血珠。她掀开羊皮地图,暗格里躺着鎏金密匣——这是桓昭生前存放兵符的容器,匣面饕餮纹的瞳孔却变成赤红色。
指尖抚过饕餮纹的瞬间,铜匣突然唱起《阿干歌》,这是慕容部送葬的哀曲。谢清猗想起永和九年,桓昭平定西羌叛乱归来,曾指着此匣说:若有一日匣自鸣,当碎之示三军。此刻歌声裹挟着阴山北麓的风雪,将她发间步摇吹成瑟瑟的弧度。
匣中帛书展开时,浮尘自动聚成北境沙盘。谢清猗看见三年前的白狼塞战场重现:朝廷援军的赤龙旗始终停在百里之外,监军太监正在焚毁粮草调度文书。帛书夹层里滑出半片龟甲,灼刻着尚书台的密令:柔然可汗索桓昭首级,着北府军弃守白狼塞。
窗外的桑枝突然抽打窗棂,在茜纱上写满梵文咒语。谢清猗认出这是天竺高僧佛驮跋陀罗的《观佛三昧经》,当年桓昭为替她求平安符,曾在建初寺跪听三日梵唱。此刻经文却扭曲成锁链形状,将帛书中的桓字死死缠住。
夫人!侍女惊慌的呼喊从庭院传来。谢清猗奔至廊下,见石阶缝隙里涌出汩汩血泉,血水中漂浮着破碎的玉璜纹样。她解下腰间阳璜掷入血泉,玉器触水的刹那,整座宅院的灯笼同时爆出青焰。
子夜时分,广陵城上空划过七道流星。更夫看见陨星坠入太守府邸,赶去时却只拾到半片残甲——内侧用朱砂写着《代出自蓟北门行》的残句: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谢清猗在祠堂占星时,发现北斗瑶光星的位置悬着半枚玉璜。当她用铜盆承接星辉,水中竟浮现柔然可汗的金帐。帐中狼头幡下立着桓昭的残甲,萨满正将孩童的魂魄注入甲胄:汉家儿郎最适合作幢幡灵,执念愈深,煞气愈盛。
祠堂的梁柱突然传来抓挠声,谢清猗抬头看见桓昭的魂魄倒悬在藻井中央。他的虚影比昨日更淡,胸口插着萨满的骨笛,每次试图开口,就有星芒从七窍溢出。这些星芒落地成霜,霜花里裹着他们新婚时的片段:桓昭用剑尖在雪地上写《关雎》,她以罗帕拓印,帕子至今锁在螺钿匣中。
你总说'君子死知己'...谢清猗将浸血的丝帕按在藻井上,如今却要成为屠戮同胞的伥鬼么魂魄突然剧烈震颤,骨笛应声碎裂。桓昭的虚影跌入铜盆,水面顿时浮现白狼塞祭坛——他的本体正在啃食自己的右手,试图毁掉萨满刻在臂骨上的咒文。
五更鼓响时,广陵太守的牛车碾碎了街角的流萤。谢清猗展开盖着朱红官印的檄文,柔然可汗庭西迁三百里的字迹突然开始蠕动,化作蝇头小楷:桓昭残甲现于敌帐,疑为幢幡灵。
她腕间的五色丝绦再次绷断,丝线悬空拼出北境星图。当指尖触及瑶光星位时,整张星图突然燃烧,灰烬中传来桓昭的嘶吼:阿猗,桑乾河的冰层下...有朝廷通敌的...声音被利刃截断,谢清猗的掌心多了一道灼痕,形似柔然弯刀。
暴风雨来得毫无征兆。谢清猗冒雨奔向城楼时,怀中的玉璜不断吸收雨滴,重量压得绦带几欲断裂。守城士卒指着北方惊叫——云层中浮现无数战船幻影,桅杆上悬挂的正是三年前沉没的楼船飞云艨。
一道闪电劈开城墙,露出前朝埋藏的青铜编钟。谢清猗触摸铭文时,钟面浮现大魏永和年间的朝会场景:中书令王述正与柔然使臣交换帛书,封泥盖着琅琊王氏的徽记——与她眉心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谢清猗突然大笑,雨水混着泪水冲刷面颊。她扯断颈间璎珞,将珍珠一颗颗嵌入城墙砖缝。当最后一颗珍珠就位,整段城墙浮现出桓昭用剑刻的《黍离》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谢清猗在祠堂摆出七盏星灯。当她割破手腕将血滴入灯油,火光中浮现出桓昭战死当天的场景:
柔然萨满割开俘虏喉咙时,血瀑没有落地,而是逆流成河涌向祭坛。桓昭的残甲在血水中重组,萨满将半枚玉璜塞入他胸腔:阴璜为心,阳魄为炬,此魂当燃百年不熄。此刻她才看清,玉璜断裂处嵌着琅琊王氏的族徽。
星灯突然爆燃,火舌舔舐房梁上的《女史箴图》。谢清猗在烈焰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头戴通天冠,身着十二章纹冕服,正将虎符递给柔然使臣。这幅画面撕裂了她最后的理智,她抓起祭刀刺向幻影,刀刃却穿过虚影扎进自己的左肩。血珠溅上玉璜的瞬间,广陵城所有桑树同时开花。花瓣雨中传来桓昭的叹息:阿猗,你总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弈时,她执白子困住黑龙说的《离骚》句。
祠堂轰然坍塌时,谢清猗握住了虚空中的手。那触感分明是桓昭的臂甲,却带着桑乾河春水的温度。晨光刺破乌云的那一刻,她听见天地间响起清越的玉磬声——阳璜与阴璜正在不同时空共振,将三年前的白狼塞与此刻的广陵城叠合成同一轮残月。
璜合劫烬
建康城头的烽火照见柔然狼骑时,谢清猗正用血描摹《禹贡地域图》上的桑乾河。最后一笔落下时,羊皮突然自燃,灰烬中浮出桓昭用魂火写的《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广陵城头的纛旗在朔风中裂成缕缕血帛,谢清猗倚着箭垛俯瞰敌阵。柔然萨满正在阵前跳祭舞,九十九面狼头幡围成星斗阵,中央立着桓昭的残甲——胸口的玉璜窟窿里,塞满了中原孩童的乳牙。
夫人快看!更夫颤抖的手指指向天际。紫微垣的帝星突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瑶光星迸发的青光。谢清猗腕间的五色丝绦寸寸崩断,丝线在空中织出桓昭的魂魄:他的左臂已完全透明,右手指尖却凝着桑乾河的冰晶。
【她解下玉璜掷向星阵,青玉划过的轨迹惊起万千流萤。这些萤火虫落地即燃,在城墙下形成火线,拼出《楚辞·国殇》的句子: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柔然人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马蹄铁上锈蚀的虎贲字样在火光中无所遁形。】
萨满的骨笛发出豺嚎般的锐响,桓昭残甲应声而动。重剑劈向城门的刹那,谢清猗看见甲胄缝隙里飘出熟悉的星芒——那是她十年间浸入玉璜的泪滴,此刻却成了敌军的杀戮利器。
箭雨倾盆而下时,谢清猗正在城楼点燃七盏人鱼膏灯。火光中浮现永和九年的上巳节:桓昭的长槊挑开她画舫珠帘,槊尖的水珠坠在《兰亭集序》的死生亦大矣字迹上,将墨迹晕染成血红色。
【她咬破舌尖在玉璜上书写《柏舟》之句,血珠触及青玉的瞬间,整座广陵城的地砖开始嗡鸣。埋骨桑林的三千虎贲军残剑破土而出,剑柄上的五铢钱拼成北斗阵型。阵眼处的桑树突然开花,每片花瓣都映着桓昭战死时的画面。】
柔然可汗的金刀架在她颈间时,谢清猗突然笑了。她将玉璜按进胸口,生生剜出血肉铸成的璜槽:《抱朴子》有云,以心为璜,可通幽冥。鲜血浸透的玉璜爆发出烈日般的光芒,千里外白狼塞祭坛中的阴璜应声而碎。
【桓昭的魂魄在强光中凝实,残甲覆体的瞬间,桑乾河的星光穿透他透明的身躯。他挥剑斩向萨满的动作,与当年挑开她画舫珠帘的姿态完美重叠。骨笛碎裂的声响中,谢清猗听见建初寺的梵钟在耳畔回荡——正是永和九年他为她祈福时的晨钟。】
柔然狼骑溃退时,广陵城的桑树正在疯狂生长。谢清猗倚在桓昭冰冷的臂甲间,看见自己的白发缠上他的剑穗。玉璜悬浮在他们之间,阴阳双璜的裂痕处生出翡翠藤蔓,开出并蒂优昙婆罗花。
阿猗,你看...桓昭的指尖拂过桑叶,露珠中浮现谢氏祖宅的藻井。他们新婚时埋下的合卺酒坛正在发光,坛底赫然刻着琅琊王氏的族徽——原来当年王述通敌的帛书,正是用这坛酒的泥封传递。
谢清猗咳出的血沫化为星尘,修补着桓昭透明的魂魄:《述异记》载,优昙花开时,光阴倒流三刻...话音未落,柔然萨满的残魂突然从地底窜出,骨刀直刺桓昭后心。谢清猗翻身挡刀的瞬间,玉璜终于完成最后的融合。
天地忽然寂静。广陵城的更夫看见两道星芒冲天而起,在瑶光星旁化作新星。桑林里的三千残剑齐齐指向北方,剑鸣声里混着《从军行》的残句:愿为星火魂,照君还乡路。
永和十九年的寒食节,流民在广陵旧址发现一株并蒂桑。东枝结赤果,西枝生白玉,树干上天然形成《古诗十九首》的刻痕: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每当北境起烽烟,桑叶便自动拼成戍守阵型,叶脉中流淌着星辉凝成的露水。
更夫老卒醉卧桑下时,总说听见铠甲碰撞的清响。有人不信,他便指着树冠间的双星:瞧见没那是桓将军在给夫人簪星呢!夜风拂过,桑果坠地的声响,恰似玉璜相叩的清音。